诏道于天 第309节

  “此言过分荒唐,门户私计四字更是无稽之谈。”

  “以此四字比拟大秦,自是天差地别,若非千年大秦这般巨物,如何能够鲸吞天下百年至今?”

  “人性本恶,世事纷乱,尔等诸宗旨在山上清修不问世俗,又怎知人族若要前进就必须依托一个真正的强大的存在,而大秦便在担负着这个沉重的责任。”

  “所谓责任难道就是在上届夏祭当中长公主殿下毫无道理地收下两位天资绝世的徒弟的理由吗?!”

  话锋越来越直接,不在道休与皇帝陛下之间,而在宰相与僧人当中。

  宏大的皇城内回荡着两人的声音,落入所有人的耳中,带来的不是激动,而是越来越深刻的冷漠平静。

  这种平静与无奈无关,是决心越发坚定的呈现,是人们站在这里的根本缘由。

  大秦鲸吞人间百年,无数天才身入其中,或是从军,或是为官,巡天司中又有多少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剑是自此而来?

  一切事物都是有定数的,百年前付出门庭凋零为代价的诸多宗门,非但没有随着夏祭的出现而迎来复兴,反而不得不依附大秦,仰朝中公卿的鼻息而活,沦为事实上的附庸,以求传承不绝。

  正是这个事实的存在,朝天剑阙与挽剑池这等当世大宗最终才会被说服,参与到这场前所未有的盛事当中。

  宰相的回应之所以那般无力,又何尝不是因为事实无法否认,诡辩没有太多的意义?

  争执未曾停歇,双方的声音仍在继续,越发冷硬直接乃至于是激烈,留下的婉转余地越来越少。

  ……

  ……

  道休站在风雪中,神情格外平静。

  那些话都是必要的,因为世人永远在乎名义这种东西,如他这般人终究太少。

  他很清楚这些话都是没有意义的,今天的事情最终只会走向一条道路,死生灭活。

  谁活到最后。

  那谁就是正确的。

  于是他的思绪开始飘远,不在双方各执一词的对峙当中。

  是在未央宫前,也在皇城之外。

  ……

  ……

  未央宫中。

  林挽衣站在皇帝陛下的身旁,耳边有话。

  皇帝陛下说道:“今日此战胜负何在?”

  林挽衣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只需要扮演一个聆听的角色,接受教诲。

  又或者是皇帝陛下借此来回忆当年,不曾被真实记载在史书上的玄都一战。

  “在于笼罩整座神都的大阵之中。”

  皇帝陛下的声音很平静:“只要神都大阵被破,那朕的地利将会瞬间消失无踪,足以让道休三人的胜算拔高三成有余,这是他们此刻最想要做成的事情。”

  他淡然说道:“为什么外面的那些话,谁都知道是废话还要说下去,因为那些人希望借这个机会尽量拖延时间,好让皇城之外的人找到破开神都大阵,或者是阻碍阵法运转的可能。”

  神都大阵毫无疑问是当世最强阵法之一,诸宗与世家想要正面攻破这座阵法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此死去。

  站在未央宫前的人们为胜利而来,那就没有宗门愿意自己死在胜利之前。

  林挽衣听懂了,说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已经在为此而互相厮杀,是吗?”

  “不错。”

  皇帝陛下神情淡然,似乎根本没有将此放在心上,问道:“此中胜负所在何处?”

  林挽衣沉思片刻,眼神忽而微变,迟疑说道:“司主?”

  除却皇帝陛下,这世间对神都大阵了解最深的那个人,理应是在去年夏天归老的司主,因为这是巡天司的职责之一所在。

  皇帝陛下轻轻点头。

  林挽衣心生茫然。

  有些话她没有付诸于口,因为不解。

  在她看来,司主没有任何背叛的理由。

  如果司主真的叛了,凭他对神都的了解以及同为羽化的境界,陛下您凭什么还能维持当下的平静,如此无所谓的漫不经心呢?

  ……

  ……

  天光微亮,世界不再那般漆黑。

  在神都人们看不见的地方,鲜血正在不断从断裂的肢体中迸射出来染红周遭一片,旋即又被呼啸而至的飞雪迅速掩埋。

  无忧山的两位杀手对视一眼,依旧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

  此刻倒在雪地里的不是寻常人,就是过往最让他们避之不及的巡天司执事。

  看着那些再无呼吸的尸体,想着此刻是在神都里杀人,对生死这件事早已麻木的杀手们竟是生出一种越发强烈的兴奋感觉。

  就在他们收敛起这种不该存在的激动,依循着事前定下的目标,准备继续往前时……有炽烈白光映入眼中,转瞬即逝。

  与之一并消逝的还有两条性命。

  接着,轻微的轰隆声才是迟来响起。

  那是雷声。

  求知走在最前头,认真搜了一遍两位前同门的尸体,从中取出两片玉做的符箓,对身后的同僚说道:“下一个地方。

  时间在今天的神都格外珍贵,不容浪费哪怕片刻。

  神都大阵远要比人们想象中的复杂。

  在巡天司的记载当中,这座大阵共有三十六个阵枢的存在,分布于偌大神都的各个地方当中,或是一口古井,或是一片湖泊,或是某片园林里的假山……甚至可以是人们每天来往的一座石桥,它们就像是一根根船锚,让神都这艘巨船得以稳固。

  近些年来,因为望京旧皇城阵法的前车之鉴,神都大阵的修缮始终只是修缮,不曾进行大规模的调整,阵枢所在的方位也就无从改变。

  哪怕在长公主殿下离世后,各部衙不惜代价地对阵法进行调整,临时迁动许多阵枢的方位,但大体终究还是从前模样,来不及真正改变。

  假设诸宗与世家真的成功说服前司主,从他那里得知神都大阵的具体布置,那这些手段几近聊胜于无。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是一场彼此双方都已有所准备的攻防战。

  求知先前从尸体中取出的符箓,即是诸宗提前做好的破坏阵法的手段,而巡天司今天要做的就是阻止这些手段被付诸于行。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两具尸体,忽然想起死去将近两年的金灿灿。

  师父,这可算是为你报仇?

  想到这里,求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

  死的只不过都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蝼蚁罢了。

  滔滔浪潮之下,尽皆身不由己,哪有什么仇恨可言?

  ……

  ……

  未央宫前,那两道争执声已经听不到了。

  不是沉默已经震耳欲聋,而是因为天地之间别有人在,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今天来这里,为的不是听你们说这种无聊无趣的废话,闭嘴好不好?”

  人们的目光落在那位剑道南宗的身上。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人居然会是他。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这句话其实称得上是礼貌,毕竟最后的确是给出了选择。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要是不闭嘴,这位当世剑道仅次于易水太上长老的至强者,极有可能直接当场出剑破空斩向未央宫。

  总之,掩耳盗铃的争执因此直接不复存在。

  在做完这件事后,剑道南宗仍未沉默。

  “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你们正在做什么,等待什么,我本来以为这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事情,但现在看起来你们还要拖沓上不知多久,我没兴趣陪你们在这里饮风吞雪。”

  “来个人与我战上一场。”

  “又或者睁大眼睛,看我在神都走完一转。”

  言语间,身着单薄衣衫的男子转过身,就此往宫门外走去。

  谁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情,必然是前去出剑斩断神都大阵的阵枢所在,让这场战争得以正式开始。

  广场上一片寂静。

  苦舟僧宣了一声佛号,没有阻止,无法阻止。

  宰相皱起眉头。

  以剑道南宗与羽化仅差一线的恐怖境界,在羽化不出的情况下,整个大秦有谁能留下他的脚步?

  宰相本人的境界自然高深,早已步入得道之境,但道体神魂早已随着岁月而腐朽,距离自身的巅峰区别巨大,不可能是对手,除非有神都大阵的加持。

  问题在于,在今天这场战争当中神都大阵很有可能是胜负所在,蕴藏的力量容不得半点浪费。

  很短的时间,无数念头出现在宰相的心中,最终答案在他的思虑之外。

  一个人出现在朱红宫墙下。

  那人身着一袭黑衫,容颜憔悴难掩,落魄如失意道人。

  然而当他站出来的瞬间,无数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再难离开。

  就连始终沉默的三位羽化都无法例外,目光微异。

  因为他是青霄月。

  巡天司的两位副司主之一,数十年来行走于黑夜之中,不与天光相见。

  他在登天榜上不像相熟的那位同僚,高居第二,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存在。

  他沉默着让身影消失在人们眼中,但他依旧存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是挥之不去的那片阴影。

  盈虚被称之为魔道第一人,手段极其恐怖,过去不知多少次想要杀死他,始终未能得偿所愿。

  所有的这些事实,都在阐述着青霄月的可怕。

  然而……他的可怕从来不在正面。

  何以今天这般醒目地站在万人眼中?

  剑道南宗神情不变,问道:“你要拦我?”

  青霄月摇头说道:“不是。”

  相隔百余丈,剑道南宗看着他,平静说道:“既然你不是要拦我,那就是要杀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更是骄傲。

  既然你不在夜色中,那你就不可能杀得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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