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祭懒得接话。
迟阳夏偏过头去,望向顾濯,认真问道:“连这位都愿意帮你,你为何非要折腾那么些天?”
顾濯不想说话。
然而当他想到不久前的自己,曾经说过迟阳夏今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沉默顿时瓦解。
他说道:“主要是因为不想欠人情,所以之前才会那般折腾,现在算是想开了,该用的关系就得用,不能没苦硬吃折磨自己。”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濯的声音十分诚恳,不带半点虚伪。
迟阳夏沉默片刻后,嘲笑说道:“所以现在你不想吃苦了,那我就该死了。”
顾濯平静说道:“是的。”
迟阳夏看着他的眼睛,沉声怒喝问道:“难道你就没想过折磨我,把我养成一只不堪入目的肥猪,榨出我的身上的油和血来点灯,一片片地割下我的肉来炒菜拌饭吃吗?!”
“没有。”
顾濯走向迟阳夏,看着那半阴半阳的面孔,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本就十丈不到的距离,纵使峰顶有积雪堆高阻碍,又怎能拦得住修行者的步伐?
都是眨眼间的事情。
迟阳夏看着顾濯,看着越来越近的那把旧剑,半边脸上的愠怒僧人闭目不看,再半边脸的尼姑依旧满脸欢喜,尽是终得解脱的面目。
顾濯不在乎。
走这一趟,为的是了结因果,答案究竟如何已不再重要。
是的,他依旧想要知道当年盈虚与迟阳夏发生了什么,后者何以让自己沦为今日这般模样,同时他仍旧好奇荒原的上苍到底是何事物,为何这方天地的万物如此沉默寡言,且听循着一个他所感知不到的意志的号令,且穷追不舍就是要把他长埋在这片冰雪永封之地。
还有盈虚与司主做过什么,藏在那座孤山山腹的那尊羽化与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关系,荒人在盈虚的眼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或者说是工具……
顾濯仍旧关心,但已不再过分在乎。
迟阳夏不这么想,她认为这些秘密是具有沉重分量的,而从她这里得知是代价最轻的方式。
总要比从司主处得到答案来得简单些吧?
于是,当她看到顾濯拔出且慢,挥出那一道清亮的剑光时,心中骤然生出极大的错愕,甚至恐惧。
一声轻响,原来头断。
一道细长的血线停留在迟阳夏的脖颈上。
某刻,有风吹来。
那根血线不断变宽,直至让她那两张奇怪的脸离开她的身体,就像是熟透了的柿子般跌落在地。
没有鲜血如瀑布逆流而起,大概是因为在昨夜流了太多,死得很干净。
顾濯低头,望向迟阳夏的头颅,说道:“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你是怎么想的?”
王祭想了想,说道:“两者皆有吧,当时应该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但也是想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
顾濯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祭蹲下身来,看着那头颅上的尼姑跟和尚渐渐消失,流露出最原来的面目。
那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称不上貌美好看,但可以久看。
他认真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原来是求不得和怨憎会。”
话里提及的那六个字即是禅宗所言人生八苦,同时也是长乐庵的不传真经,镇教功法之一。
长乐庵与慈航寺并驾齐驱,为当世千万僧人领袖,无论在庙堂还是朝野都有着极其恐怖的影响力,只是近些年来隐而不发,稍显低调。
顾濯说道:“我不喜欢和尚。”
王祭闻言微怔,好奇说道:“那你喜欢尼姑?”
“一回事,都不喜欢。”
顾濯有些累,随意抛开手中且慢,就在尸体和断头旁坐了下来。
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因为高度的缘故,生不出太多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让王祭神魂所化的虚影消失在世界当中,真正孤身一人。
时间缓慢流逝。
忘了何时,迟阳夏的尸体被风吹倒在地,引起砰的一声响,多少有些吓人。
顾濯却是毫无反应。
他的腰背微躬,束起的头发悄然垂落在肩膀的一侧,掩住半边的脸,呼吸声已经变得均匀了起来,很明显是已经入睡。
事实上,他是真的睡着了。
从昨夜某刻到今天此时,世事如潮水般涌来,就算绝大多数事情都是他自找的,那终究还是要疲惫的。
过往那些天受过的伤,随着顾濯的沉睡悄无声息倾泻出来,让他的身体出现不在少数的伤口,鲜血不停地从中淌落在地。
然而他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睡得越来越沉。
日至中天,群山熠熠生辉。
顾濯于此刻醒来。
他睁开双眼,望向极遥远处那座被阳光映得不可直视的孤峰,轻声说道:“怎样?”
话音落下之时,王祭的身影再次出现。
原来他未曾真正离开。
“挺有意思。”
“很没意思。”
截然相反的意见,出自顾濯。
他偏过头,静静看着自己入睡前抛开的且慢,与自己有三尺之远。
易水剑讲究身前三尺事。
这是他无法第一时间握剑的距离,而上苍却不曾对他动手,这无疑说明了一个事情——对方绝非是依循着某种规律而存在的无自主意识的存在。
“再如何崇高的事物也罢……”
顾濯站起身,神情淡漠说道:“只要有了自我的认知,那就注定要迎来不可改变的死亡。”
说完这话,他拾起且慢卷起千堆雪,为迟阳夏建了一座坟,就此转身离去。
第220章 总有欺师灭祖事
夜尽天明,太阳难得升起。
赤阴峰却仍停留在昨天夜里,整座山峰的主体为层层寒雾所笼罩,远远望去画面自是如梦似幻,迤逦不似世间物。
顾濯站在某座山崖上,遥望赤阴峰上的景色。
他不是丹青手,自然没有把这一幕记在画笔下的欲求,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没,看上去很不寻常,事实就是平常。”
王祭摇头说道:“另外我坚持自己先前的看法,这玩意就是很有意思。”
顾濯也不与他争辩,话锋骤转说道:“大司祭我不准备杀。”
王祭想了想,问道:“你这是要钓鱼?”
顾濯说道:“主要是觉得意义不大,而且做起来很麻烦,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王祭心想你这也太看得开了。
便在这时,顾濯再次握住且慢,拔出。
锵!
清鸣过后,旧剑出鞘。
一道清冽孤绝剑光跃至高空。
斩向赤阴峰!
寒雾如浪翻涌,被迫散开,展露真实。
且慢飞入赤阴峰崖壁。
然后,如雷般的轰隆声响起,不绝于耳。
直至剑光飞掠而回,寒雾复而聚拢。
画面如前,不见有变。
赤阴峰依旧在,未曾随剑光而崩塌。
王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很是怪异。
顾濯问道:“怎么了?”
王祭偏过头,对他说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奇怪了?”
顾濯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王祭沉默了会儿,诚实说道:“但是你没有得到别人的同意吧?”
顾濯平静说道:“她是我徒弟。”
王祭微微一怔,心想你居然也会收徒?
然后他说道:“那现在我没问题了。”
顾濯说道:“走吧。”
王祭没有随之而转身,站在这峰,遥望那峰,想未来事。
多年以后,有人历经千山万水阻难行至赤阴峰下,见寒雾重重如链似锁。
那人抬头上望,忽见天光破云而落,无数雾气随之而散,是水落石出之景。
赤阴峰暴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这人情不自禁地凝眸细看,旋即神情于某刻迎来极大的震撼。
因为那面光洁如镜的崖壁上刻着一行字。
以不世剑锋留下的字。
——楚珺灭赤阴教于此。
王祭心生感慨,只觉得这一行字待数十年后再被人发现,那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然后发现顾濯再次归来。
正当他准备询问做什么,眼角余光发现这位好朋友的身旁还跟着两样东西——迟阳夏的身体和头颅。
他神情微妙说道:“你这……”
“既然做了,那就都得做好。”
顾濯把那两样东西当作飞剑来御,在阳光映照的晴空下画出一道弧线,尾端没入赤阴峰顶的浓雾当中,转眼便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