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祭很是无语,忍不住问道:“这算什么?”
顾濯想了想,说道:“一件好事。”
“好事?”
“魂归故里再入土为安,这如何不算是一件好事?”
“太有道理,但我想迟阳夏不一定会同意你的道理。”
“只要她能开口说话。”
王祭无言以对。
顾濯顿了顿,望向他那未曾浑浊老去的眼睛,认真说道:“谢谢。”
话音未落,王祭便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很不习惯这么一句话的出现,深深地叹了口气,好生无奈说道:“虽然我知道自己值得这一声谢谢,但你能不能别说出来,我是真不习惯这样的画面,总觉得下一刻我就要死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是有些不太吉利。”
王祭叮嘱道:“以后你记得别说了。”
“好。”
顾濯点头答应,有些怅然,心想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该说什么呢?
就在他陷入这般思绪里的时候,王祭诚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你可以放心,等你死的时候,我不管怎样都会推着自己的轮椅去你坟前给你烧一大堆纸钱,保证你在下面过得潇洒。”
听到这句话,顾濯心中诸般情绪骤然一空,再无半点波澜升起,面无表情。
“走吧。”
“去哪?”
“回去。”
“好,喔,还有个事要告诉你。”
“嗯?”
“前几天我大徒弟找我问了你的事,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然后我就给他一剑。”
“……你在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你现在多了一个仇人,应该是特别记恨你的那种。”
“还有吗?”
“我想想啊,你应该没新仇家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王祭说得漫不经心。
顾濯听得无话可说。
他沉默片刻后,想着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一个秘密,便也不再那么的担心。
“你小心些,别被欺师灭祖了。”他提醒道。
“有什么好小心的?”
王祭想也不想说道:“我要是能死在弟子的手上,高兴尚且来不及。”
顾濯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诚恳说道:“那我祝你不能得偿所愿。”
王祭洒然一笑:“不客气。”
接着,他话锋骤然再转:“我祝你早日欺师灭祖。”
“我在这世上没有师长。”
“你想多了,我说的是你师姐,怎么着,师姐前面那个不是师字吗?”
“换。”
“这也要换个话头?如果你对她不抱别的想法,心无杂念,可以问心无愧,像我这等闲杂人等的言语,你又何必在乎?”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那不就最好了吗?”
言语间,王祭真诚鼓掌赞叹,脸上不见半点羞耻之色:“我祝你早日不必问心无愧,得以光明正大。”
顾濯说道:“好的。”
……
……
时值深秋,夕阳归山渐早。
暮色在天边剧烈燃烧着,映得群峰红透,如画般好看。
少年与青年走在山中,看上去与寻常游客不见区别,因为没有任何威胁敢找上门,都在装死。
闲来稍感饥饿,顾濯便饮上几口雪风来饱腹,像极了下凡仙人的作派。
这一路上,两人依旧有话可聊,不过都已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说往事,念旧景色。
漫长岁月留下太多可以细说的意趣,从前不愿意说,是因为放眼望去无人可聊。
如今难得遇到旧友,又怎能忍心错过不谈?
然而,事实上王祭的话不怎么多,或者说相对而言极少。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濯在说自己的过往。
准确地说,是他从数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那一天聊起,去谈书院里经历过的那些往事。
是明媚春光之下,流传在课堂里的那张纸条,上面写满了懵懂的情愫;是旧时水池旁边,年老的大白狗懒懒散散地爬起身来,陪伴每一个小姑娘走出院门;还有那些飞奔着掠过的脚步,嬉笑玩闹的欢愉时光……
听着这些话,王祭更加沉默了。
他从未有过哪怕相似的体会,只在白纸上看过这样的黑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顾濯这里了解这其中的真实,心情越发复杂。
这是顾濯第一次与别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谈得有些琐碎,不过闲聊就该是这样吧?
直到他再提起通圣丹,把这件往事不主观地娓娓道来。
王祭认真听完后,没有给什么评价,因为他不觉得此事有真正对错。
相反,他真正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林挽衣……我听过这个名字,你和这小姑娘怎样了?”
“夏祭结束后,她说她喜欢我。”
顾濯不觉得这有必要隐瞒。
王祭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问道:“然后呢?”
顾濯没有回答,说道:“你支持谁?”
王祭愣住了。
片刻后,他神情严肃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濯随意说道:“你这么说就代表你是知道的。”
王祭无言以对,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那我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你都不能说出去。”
顾濯说道:“好。”
一片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王祭始终不说话。
顾濯偏过头,望向他,嗯了一声。
二声,即疑惑,是询问的意思。
王祭一脸惘然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顾濯懂了,叹道:“未免太过不要脸了些。”
王祭笑而不语,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相信你真的不往外说。
更何况这有什么好问的?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会支持白南明吗?
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林挽衣这种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再有万种毛病,在我眼中,总归是要比那只母老虎要来得要强的。
想到这里,王祭回忆起当年旧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如今的他虽是神识化身,但只要回忆起白南明做过的那些事情,仍旧发自内心地想要远离,不愿与这人真正地打上交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夕阳沉入山巅。
天地一片漆黑。
……
……
很多天以前。
在易水太上长老出手的消息传入神都的第二天清晨,余笙在书房里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便独自一人离开那座行宫,踏上北赴的路途。
直到当天正午时分,裴今歌才是看到余笙留下的亲笔信。
信上所述很直接,没有交代自己去往何方,只说了一句话不必担心,其中特意留了一句话给裴今歌,是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裴今歌握着那封信,神情微变,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她还是决定去做那未竟之事。
——那件事是重走盈虚走过的路。
不到一个春秋,行宫复而寂静,再无人烟。
……
……
余笙本不打算北上,因为相信。
很讽刺的是,如今她北上同样是因为相信。
都是相信,其间自有不同。
前者是她对顾濯的相信,后者却是来自于她本人。
那天余笙再入苍山,让一切与顾濯相关的画面倒带在眼前,最终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骂完那句脏话后,她在山巅坐了一整夜,不曾闭眼片刻。
那夜有繁星流转在她眼中,如斯美丽,但终究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