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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冷风中,行于白雪间,远望黑山峰……顾濯和王祭很自然地与楚珺的那位长辈相遇。
清净观的自在道人境界本就高深,否则也不会担起进入荒原的重任。
更为关键的是,当初孤山山腹内那且慢一剑过后他虽是负伤,但随后就被降临的观主亲自出手治疗,纵使无法痊愈但也要好转太多,成为他活着的原因。
当自在道人目睹顾濯缓步而至,手中随意握着那把且慢,像是疯子般自言自语着,很难不为之心生强烈警惕,以至于举步不前。
直到顾濯与他擦肩而过数步以后,他才是在心里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便听到了一句话。
“麻烦你件事。”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找不出半点戾气。
自在道人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似是感受到那尚未出鞘的剑气,无法动弹哪怕一步。
顾濯顿了顿,认真说道:“照顾好楚珺。”
话音落时,自在道人微怔以为听错,然后发现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神情不由明显错愕。
待顾濯远去以后,有风再来,自道袍缝隙间入体,他才发现就在那短暂的片刻间,自己的身体便已汗水所彻底打湿。
自在道人闭上眼睛,强忍住再往后看上一眼的冲动,继续往前走去。
楚珺就站在那里。
相遇不是过分遥远的事情,约莫在半刻钟上下,与漫长无关。
清净观的两人对视着,长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晚辈先开的口。
“您还好吗?”
“伤得有些重,或许今后无望破境,但总归是活了,你如何?”
“请师叔您放心,我很好。”
“那就好……所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自在道人这句话问得很巧妙,没有问顾濯是谁,而是问的楚珺。
楚珺的回答却格外干净,利落到极点。
“我不会告诉与他有关的一切给师叔您知晓。”
接着,她更加认真地补充道:“其中也包括师父。”
自在道人眼神微变,想着不久前从顾濯处听到的那句话,沉默不知何所言。
楚珺神色如常,平静说道:“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面朝群山的另一端,背对渐行渐远的顾濯,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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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活在荒原的人与荒人,阳光从来都是最为奢侈的事物,仅次于力量。
昨夜那一战,赤阴教主在击伤大司祭后,囿于寒雾凄风惨雨的缘故不得不退,但她自然不会让自己远离,而是就近寻了处安全的地方,开始稳定伤势。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她都已经想好,待伤势不会再有太大影响的时候,便动身去追寻顾濯留下的踪迹,无论是以楚珺的性命作为要挟,还是别的什么办法都好,总之必须要问出那个破解之法,让盈虚留下的功法不再成为困住她的一座牢笼。
想着这些事情,看着今日阳光,赤阴教主理所当然地产生了一种感觉。
——大司祭嘴里惦记着的上苍很愿意让顾濯死去,否则为何要让荒原迎来久违的天晴,让一切痕迹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无所掩藏?
一念及此,赤阴教主以手掩唇,旋即是数声剧烈的咳嗽。
有血水从中喷溅而出,奇异的是这血与空气相接触的瞬间,顿时燃烧起火。
伴随着那几缕细小的火苗缓缓消散,赤阴教主紧紧蹙起的眉头松开,苍白的脸色随之而好转些许,有了血色,不再如纸。
迎着阳光站起身来,她闭目再而展开双手,于这雪峰之顶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拥入怀中。
自从盈虚死后,在无人得见的时候她总会去做这样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更多的自由,弥补过往数十年间失去的一切。
不知道过去多久,赤阴教主睁开双眼,往前迈出第一步。
下一步,她却停在了原地,因为顾濯就站在前方。
两人相距不到十丈。
而她居然不知道顾濯是在何时出现的!
赤阴教主准备开口。
在此之前,顾濯已然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赤阴教主蹙起眉头。
有风来,吹得她染血的衣裳猎猎向后,似是上吊用的那根束带。
顾濯诚实说道:“主要是想到之前我们聊过这么多次,一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问,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过。”
赤阴教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迟阳夏,迟到的那个迟。”
听着这个名字,顾濯若有所思,说道:“这是赤阴教名字的缘起?”
迟阳夏没有说话,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又或者别的什么。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太过绚烂,秋色太过撩人的缘故,她眼前的世界莫名错乱,旧日的画面从时光的深渊里不断上浮,直至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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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来,荒原不曾有变,都是由血与火组成。
在一场惨烈的厮杀当中,迟阳夏装成尸体侥幸地活了下来,还是少年的他躲在车轮底下瑟瑟发抖,双眼紧闭,不敢动弹哪怕半点。
于是他很自然地看不见马贼们饶有兴致地围在车轮,燃起篝火喝酒吃肉,以无声的目光打赌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至于胜者所能得到的赌注,当然就是少年最为娇嫩的那一部分美好。
马贼们本以为这场赌局不会持续太久,没想到迟阳夏的意志竟是如此的坚定,熬到夜色浓时仍未放弃,还在坚定装死。
便在篝火旁的贼寇不愿再等待时,一位披着黑袍的中年男人来到这里,成为客人。
如果抛开最后的结果不谈,那这其实是一次很不错的会面,陌生男人与贼寇相谈甚欢,哪怕事实上就是寒暄与客气,也是做到最好的那种。
遗憾的是,装死的少年却偏偏在这时候装不下去了。
那时候的画面真的很尴尬。
后来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身披黑袍的盈虚决定带走迟阳夏,为此愿意付出相应的钱财,马贼的杀心被勾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迟阳夏跟在盈虚身后,欲言又止无数次,想要说自己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不是听你言辞善良想胁迫你救我一命,奈何却始终没听到那么一个问题。
翌日天明放晴之时,两人分别。
救人就要救到底,盈虚送了一门功法给迟阳夏,好让少年有机会走出偌大荒原。
这门功法与天命教无关,因为他不想害人。
故而是一门临时创造出来的功法,并无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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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今天。”
迟阳夏静静看着顾濯,说道:“我仍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想到这件事,问我自己,当时要是他问了,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对。”
她忽而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之意,嫌弃说道:“想得多了,想到今天我居然忘了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像这样的问题,答案从来都不重要,关键永远是当事人的念想。
迟阳夏神情厌恶说道:“这就是我和盈虚见的第一面,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第一面。”
往后,那就是为少数人知晓的‘第一面’。
盈虚与巡天司前司主越过群山,于荒原极北交手,不知胜负,各自重伤。
事实上,迟阳夏根本没有亲眼见证这一战。
当时他的境界太浅,连旁观都做不到,只能躲在后方远远地看着天地变色,惘然中心向神往。
这一切听来都是美好的,寻常的。
“然后呢?”
顾濯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迟阳夏的嘴角微微翘起,嘲弄问道:“让我主动剖开自己的伤口,把最惨痛的经历暴晒在阳光底下,教你看个开心,你是不是在做梦?”
顾濯说道:“有道理,是不该说。”
迟阳夏笑容不再自嘲,冷笑讥讽。
顾濯平静说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无颜面对自己。”
话音落,笑声顿无。
迟阳夏看着顾濯,面无表情说道:“你该死了。”
顾濯温声说道:“你急了。”
迟阳夏不再接话。
就在说出死字的那一瞬间,她便已出手。
仍旧是一道鲜红的血线,为灿烂阳光所掩藏,似有若无,快至极处。
这根血线出自迟阳夏的指尖,直系心头,是故为心血,最能杀人。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变化。
阳光还是那般封,风依旧在吹,画面被停滞在当下这一瞬间。
过了很长时间,迟阳夏仍旧没看到应有的那一幕——血线穿过顾濯的胸口,将其浑身精血榨取至干涸,只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随着时间流失而来的,唯有剧烈的疼痛。
以她心头血凝聚而成的那一根血线,就连大司祭的幽火都没能焚断的那一根血线,在这一刻被斩断了。
就像是断线风筝的那根线。
阳光映照下随风而荡。
血水从迟阳夏的唇角不断溢出,如枯水时节的瀑布。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手中的且慢,然后视线望向挪动,见到站在旁边的那位青年。
她不认得青年是谁,但她知道那就是且慢,便能推断出对自己出剑的是易水太上长老,当世最强者之一,
她笑了起来,声音里尽是凄凉意,喃喃说道:“没想到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居然配让您出剑,那我的确是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