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宁静。
宫门前的风仿佛都停了，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扬起。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像是最顶级的翡翠却一动不动宛如画中之物。
几个正在庭院里修剪花枝的宫女和太监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优雅，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无比安详满足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里。
朱标尝试着向前踏出一步，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墙壁挡在了面前。
那不是物理上的墙壁，而是一种概念上的屏障。
一种“完美”与“和谐”的气场。
他的心中充满了焦急、担忧、恐惧，这些“不完美”的情绪让他感觉自己与眼前这个“完美”的世界格格不入被强烈的排斥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朱标惊骇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靠近。
“是‘琉璃之国’的雏形。”陈玄的声音干涩，“它正在把这里的一切‘晶化’，把所有人和物都‘保存’在最完美的那一刻。它已经启动了。”
朱标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想起了平安村。
他曾经用“人间烟火”驱散了“虚无”，可现在虚空却用一种扭曲的“爱”和“完美”构建了新的壁垒。
他那套法子在这里完全行不通。
你不能用爱去对抗一个自认为比你更懂“爱”的怪物。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让这位大明的储君几乎站立不稳。
陈玄看出了朱标的绝望。
他拍了拍朱标的肩膀沉声道：“标儿你记住，任何号称‘完美’的东西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因为它否定了‘变化’，也就否定了‘生命’。”
“我们要做的不是在外面用蛮力砸碎这个玻璃盒子。而是要走进去从内部证明，这个所谓的‘完美’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说着陈玄转过身，看向了一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但双拳却已捏得发白的朱元璋。
“重八。”
陈玄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个世界上能不被这股‘完美’气场排斥，能堂而皇之走进去并且有资格戳破这个谎言的只有一个人。”
“因为你和嫂子之间的这份被万民称颂的‘爱’，从来就不是完美的。”
“它充满了猜忌，充满了争吵，充满了血与火的考验，充满了人世间最真实的……瑕疵。”
“现在轮到你了。”
“用你那份不完美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去把你的妻子从神坛上拉回人间。”
第223章 帝王的眼泪
朱元璋的身躯猛的一颤。
他怔怔的看着陈玄，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他是一国之君，是天子。
他与马秀英的爱情，早已被文官们谱写成册，定义为“君臣之纲，亦是夫妻之范”，是天下所有夫妻的完美典范。
承认这份爱有瑕疵，就等于承认他这个皇帝不完美，等于动摇他自身的神圣性。
这是他作为帝王，绝不能接受的。
“大哥……”朱元璋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哀求，“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有。”陈玄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等。等到‘琉璃之国’彻底成型，等到大嫂变成一尊永远对着你微笑的玉像，等到这股瘟疫以坤宁宫为中心，蔓延到整个皇宫，整个京城，整个大明。”
“然后我们一起，在这个华丽的囚笼里，做它永恒的收藏品。”
陈玄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朱元璋最后一点帝王的伪装。
他闭上眼，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已经没有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了一个丈夫的决绝。
“咱……知道了。”
朱元璋迈开脚步，独自一人走向那片死寂的坤宁宫。
那股无形的“完美”气场立刻向他涌来，试图排斥他心中所有的焦躁、忿怒与恐惧。
然而朱元璋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不是帝国的蓝图，也不是朝堂的权谋。
是一幕幕真实到刺痛的画面。
是濠州城破，他背着高烧不退的马秀英在死人堆里逃命，听着她气若游丝的说“重八，你把我放下，自己活下去”。
是鄱阳湖大战前夜，两人因为是否要让年幼的朱标随军而爆发的激烈争吵，马秀英第一次对他摔了碗。
是他登基之后，为了一个贪腐的远亲求情，被马秀英关在门外，一个人在寒风里站了半夜。
这些记忆，充满了痛苦、愤怒、无奈和恐惧。
它们是如此的“不完美”，却又是如此的真实。
这股真实的力量，化作了一柄无形的利剑，轻易的撕开了那层虚伪的“完美”屏障。
朱元璋走进了坤宁宫。
庭院里的一切都静止了，宛如一幅精美绝伦却毫无生气的工笔画。
他穿过庭院，推开殿门。
大殿之内，檀香袅袅。
皇后马秀英正端坐在凤椅之上，她身着最华美的宫装，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最端庄娴静的微笑。
她的眼神，却是空洞的。
她就像一座被精心雕琢的蜡像，是这“琉璃之国”最核心的，也是最完美的神像。
在她的手边，那把铜制的同心锁，正散发着淡淡的非人的光晕。
朱元璋的脚步停在了她的面前。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呼喊。
他只是那么看着她，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女人。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秀英，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郭大帅军中，咱打了败仗，所有人都说咱该杀，是你偷了半个馒头，藏在怀里焐热了，半夜塞给咱。”
“那馒头都馊了。”
凤椅上的马皇后，脸上完美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
“咱当了皇帝，你跟咱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咱朱家的。为了这事，咱俩在寝宫里吵了三天三夜。你骂咱是得了天下的强盗，忘了本。”
“咱气得，差点……差点一巴掌扇过去。”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眼眶开始泛红。
这个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铁血帝王，此刻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一件件的数落着自己的“罪状”。
“标儿出生的时候，你难产，血染红了半张床。咱守在门外，腿都是软的，咱怕……咱怕你就这么走了。”
“咱当时就想，什么狗屁皇帝，什么天下，咱都不要了，咱只要你活着……”
随着朱元璋一句句的诉说。
那把同心锁上散发的光晕开始剧烈的闪烁。
大殿里那凝固如琥珀的空气，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纹。
虚空无法理解。
它从那个小太监的祈愿中提取了“完美爱情”的概念，构建了这个无懈可击的“琉璃之国”。
可眼前这个男人所讲述的“爱”，充满了饥饿、争吵、恐惧、背叛的威胁……
这些都是“错误”的数据!是应该被清除的“冗余”!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错误”，反而拥有比“完美”更强大的力量?
“秀英……咱这辈子，杀的人比吃的盐都多，咱的心早就硬得像块石头了。”
“可只有你……只有你一句话，就能让咱这颗石头心，疼得像刀子在剜。”
“咱对不起你……”
“咱不是个好丈夫。”
当这句话从朱元璋口中说出的瞬间，仿佛一个最恶毒的诅咒，击中了“琉璃之国”的核心。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把同心锁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紧接着，裂痕如蛛网般瞬间蔓延!
“砰!”
铜锁炸裂成无数碎片，那非人的光晕彻底湮灭。
整个坤宁宫那凝固的、完美的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般破碎。
风重新吹动，带着院子里的花香。
宫女太监们脸上的微笑僵住，随即化为茫然与困惑。
凤椅之上，马皇后空洞的眼神重新汇聚了光彩，她看着眼前这个双眼通红的男人，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解。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丈夫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重八，”她的声音温柔如水，“你怎么……哭了?”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朱元璋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危机解除了。
当晚，文华殿内灯火通明。
气氛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庆幸。
朱标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神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复杂与敬佩。
他第一次发现，那看似无情的帝王之躯下，也藏着一个会痛、会怕、会流泪的凡人。
然而陈玄却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