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狱卒的答案
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带着无数人重叠的回响,冰冷、空洞,不含任何情绪。
仅仅是一句话,刚刚在村中升腾起的那一丝烟火气便被瞬间扑灭。
那个被肉香吸引,颤颤巍巍挪动脚步的老妇人僵在了原地。
那个被摇篮曲触动,默默流泪的汉子,泪痕未干,眼神却再次变得空洞。
整个村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重新坠入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比之前更深,更彻底。
远处的山坡上,锦衣卫指挥使瞳孔骤缩,那只放下强弩的手再次抬起,冰冷的杀意锁定了村口的老者。
朱标身后的御厨和医生们在这股非人的威压下,吓得混身发抖,几乎要跪倒在地。
只有朱标站在那团小小的篝火前,强撑着没有后退。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艰难。
这就是“虚空”?
这就是那所谓的“思想瘟疫”的具象化?
它不是怪物,不是恶魔,它只是……一种彻底的否定。
否定生命,否定情感,否定一切存在的意义。
“你说的安宁,就是让他们像石头一样,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直到腐烂成泥土吗?”朱标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开口。
老者,或者说“虚空”,缓缓的转动着僵硬的脖颈,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看”着朱标。
“痛苦与欢乐不过是生命体在走向无序过程中的错误编码。”
“欲望、亲情、仇恨、爱……皆是多余的计算,是导致系统崩溃的冗余。”
“我给予他们的是终极的平静,是回归本源的和谐。而你,狱卒,你带来了噪音。”
它的逻辑天衣无缝,完美闭环。
在这套逻辑里,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错误。
朱标感觉自己所有的道理,所有从圣贤书里学来的仁义道德在对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对方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争辩:“可他们是人!人活着就该有七情六欲,就该品尝酸甜苦辣!”
“为何要活着?”虚空反问。
这简单的一句却如同一座大山,狠狠压在了朱标的心头。
是啊,为何要活着?
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功名利禄?为了青史留名?
这些在“虚空”那超越了时间与个体的宏大视角下都毫无意义。
朱标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
他的道,他的仁,在对方的绝对虚无面前仿佛一个笑话。
那股冰冷的绝望开始顺着他的脊椎向上爬,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
就在这时那间破屋里,婴儿的哭声再次响起,微弱却顽强。
像是一根针,狠狠扎破了这片死寂。
朱标猛地惊醒。
他看向那双冰冷的眼睛,忽然笑了。
“是啊,我不知道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问题太大了,或许连父皇、连陈大哥都答不上来。”
“我只知道那个孩子在哭。”
朱标没有再看那个老者。
他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向村子中央,那里还摆放着御厨们带来的案板和食材。
他没有再试图去讲道理,也没有再试图去唤醒谁。
他只是挽起了自己的袖子,拿起一把菜刀,抓过一块还带着血丝的五花肉,像应天府菜市场里最普通的伙夫一样,“当”的一声开始切肉。
刀法很笨拙,远不如御厨的利落。
但他切得很认真,一刀一刀,仿佛在完成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快要被吓傻的御厨们喊道:“都愣着干什么?生火!起锅!做红烧肉!多放糖!孩子们爱吃甜的!”
他又看向那些手足无措的赤脚医生。
“去!把村里所有的水井都看一遍!水质不好的给我用石灰和明矾净化!再检查所有人的身体,有病的治病,没病的也给他们擦擦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抱着云板的老乐师身上。
“老人家,您不是会唱《凤阳歌》吗?”
“唱!”
“就唱那句‘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给咱用最大的力气唱!”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太子朱标,这个帝国的储君开始有条不紊的发布着一条条琐碎至极、平凡至极的命令。
切肉,烧火,打水,唱戏。
这些人间最普通、最微不足道的烟火俗事。
老者的脸上那非人的智慧似乎露出了一丝困惑。
它不明白。
这个狱卒为何放弃了毫无意义的辩论,转而去选择这些更没有意义的行为?
朱标没有理会它。
他只是将切好的肉扔进滚烫的油锅里。
“刺啦——”
伴随着升腾的油烟和浓郁的肉香,朱标对着那个老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回答不了你人为什么活着。”
“但我可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活着的。”
这不是论道。
这是属于“狱卒”的,最朴实也最蛮横的答案。
第219章 人间的歌
浓郁的肉香,混杂着酱油和糖烧灼后特有的焦香,开始在平安村的街道上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
御厨们不再犹豫,纷纷动手。
和面的声音,拉风箱的声音,锅铲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属于厨房的交响。
老乐师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云板,扯着嗓子用那苍老沙哑的调子,唱起了那首朱元璋龙兴之地最脍炙人口的小调。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
赤脚医生们也行动起来,他们两人一组,开始挨家挨户的检查,用温热的布巾为那些呆坐的村民擦去脸上的污垢。
朱标没有停下。
他像一个真正的伙夫头子,指挥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活”。
“老王!面多和一点!晚上咱们吃打卤面!”
“李师傅!再吊一锅鸡汤,火要小,慢慢炖!”
“戏班的!光唱怎么行?家伙什都亮出来!给咱来一出《霸王别姬》!”
整个平安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热火朝天的露天厨房和戏台。
这幅景象荒诞到了极点。
一边是如同泥塑般死寂的村民。
另一边是一群人在他们面前,旁若无人的,热火朝天的做饭,唱戏,过日子。
那被称为“虚空”的老者依旧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
它强大的计算能力第一次出现了无法理解的混乱。
这些行为有何意义?
这些声音有何价值?
它们无法提升生存概率,无法带来有效信息,它们只是一堆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的“噪音”。
然而就是这些“噪音”,开始悄无声息的侵蚀着它所构建的“绝对寂静”。
一个呆坐着的小女孩,鼻子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一滴口水从她的嘴角滑落。
一个靠在墙角的中年汉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喉结滚动,发出了吞咽的声响。
那个对着婴儿哭声充耳不闻的年轻母亲,僵硬的脖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寸一寸的转向了那锅香气四溢的红烧肉。
“虚空”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村庄的掌控力正在流失。
不是被强大的力量击溃,而是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人间烟火一点点的渗透,融化。
它试图加强自己的精神压制,用更深沉的冷漠与虚无去覆盖这一切。
可它失败了。
因为肉香是真实的,炉火是温暖的,那跑了调的凤阳歌是入耳的。
这些通过感官直接传入的信息绕过了所有复杂的逻辑判断,直接作用于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愚蠢……”
老者的口中再次吐出那冰冷的,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你们在重新唤醒他们的痛苦。”
“饥饿的痛苦,劳作的痛苦,生老病死的痛苦……”
“何其……残忍。”
“是啊,很残忍。”朱标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句,他正往锅里扔着一把大料。
“可你想过没有,没有饥饿的痛苦,又哪来吃饱的幸福?”
“没有劳作的痛苦,又哪来丰收的喜悦?”
“没有离别的痛苦,又哪来重逢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