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一出,全场哗然。
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刁钻至极。
这不是写文章,这是真正的工程!它考验的,是对建筑、水利、预算、管理的综合能力。
左边的工棚内,宋濂和他的门生们,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棘手。
建城?他们只在书上读过。什么“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什么“天人合一,风水格局”,这些理论他们能说上一天一夜。
但具体到一砖一瓦怎么砌,一根水管怎么铺,五十万两银子怎么花,他们,抓瞎了。
“慌什么!”宋濂低喝一声,强作镇定,“我等乃圣人门徒,岂能被此等俗务难倒!”
他立刻开始分派任务。
“你去,查阅《考工记》,看看古人是如何营建都城。”
“你去,翻阅《周礼》,研究军士营房的规制。”
“你去,拟写一篇奏疏,阐明此次营建的重大意义,请求陛下再追加些预算!”
一时间,翰林院的工棚内,书页翻飞,墨香四溢。他们用最传统,也是他们唯一会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
而在右边的工棚。
格物院的学生们,在题目宣布的瞬间,就已经行动起来。
领头的一名学生,正是之前在动力所事件中,协助太子关闭阀门的宋应星。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摊开一张巨大的空白图纸。
“一组,立刻根据工部提供的材料清单,计算我们的承重极限和可用总量!”
“二组,这是应天府的地形堪舆图,结合风向和水源地,三十分钟内,确定最佳选址和排污管道走向!”
“三组,设计营房。统一标准,预制结构,要求搭建速度快,成本低廉!”
“我来负责总体规划和预算!”
十名学生,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
算盘的噼啪声,铅笔在图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此起彼彼。
他们没有去翻阅任何一本古籍。
他们的脑海里,装满了陈玄和那些格物院老师教给他们的东西——数学、物理、材料学、建筑力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城楼上的朱元璋,起初还饶有兴致。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看不懂格物院那些复杂的图纸,但他看得懂翰林院那些人,抓耳挠腮,满头大汗的窘迫模样。
三个时辰,转瞬即逝。
“时间到!”
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喝,两方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宋濂带着他的门生,率先走出工棚。他们手中,捧着一卷洋洋洒洒,长达数千字的《新营城规划疏》。
宋濂清了清嗓子,满脸傲然地开始宣读。
“臣等以为,新城之建,首重教化。当效仿古制,设文庙于中轴,以彰圣人光辉……”
“其次,营房当分三六九等,以显官阶之别……”
“再者,预算五十万两,恐有不足。臣等以为,可发动军士自行筹款,以显其报国之心……”
他念了足足一刻钟,通篇都是大道理,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然而,听到最后,朱元璋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说了半天,全是空话!
怎么建?一个字没提!钱不够?还要让那些刚被裁撤的老兵自己掏钱?
就在这时,宋应星也带着他的团队,走出了工棚。
他们没有长篇大论的奏疏,只有三样东西。
第一,是一张巨大而精密的城市规划总图。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清晰地标注出了生活区、训练区、供水系统、排污系统,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公共澡堂和厕所。
第二,是一本厚厚的预算册。
上面用陈玄教的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清清楚楚地列出了每一块砖、每一根木头、每一名工人的花费,总预算,四十九万八千七百两,分毫不差。
而第三样东西,则让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按照图纸,用木头和黏土,一比一千缩小的,精美绝伦的……城市沙盘模型!
宋应星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根细木棍,声音清晰而自信。
“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此乃我等设计的‘蜂巢式’营城方案。”
“所有营房,采用标准化预制件,可在场外工坊批量生产,运至此地后,三日即可完成一座百人营的搭建。”
“供水系统,我们将在上游建立一座小型水塔,利用水压,将过滤后的清水,通过陶土管道,送至城内每一个公共取水点。”
“排污系统,采用暗渠设计,所有污水将统一汇集到下游的净化池,经沉淀发酵后,可作为农田肥料……”
他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实处。
当他介绍完毕,整个午门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个精密的沙盘,和背后那套严谨、高效、堪称恐怖的计划,给彻底震撼了。
朱元璋从龙椅上站起,快步走到沙盘前,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型,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座小小的营城,而是一个崭新的,无往不利的大明!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宋濂身上。
“宋学士,”朱元璋的声音,冰冷如刀,“现在,你告诉咱。”
“你那卷废纸,和咱眼前的这座城,哪个,更有价值?”
第154章 博士的膝盖,和工匠的价码
午门之外,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那句冰冷的质问,如同实质的刀锋,割裂了宋濂身上最后一丝名为“士大夫”的傲骨。
他呆呆地看着那座巧夺天工的沙盘模型,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卷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奏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这不是文章优劣之分,不是口舌之辩。这是现实对空谈的无情碾压,是实干对虚妄的降维打击。
他穷尽一生所学的圣贤之道,在那个小小的沙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文不值。
“噗通!”
宋濂双腿一软,整个人瘫跪在地,头上的儒冠都歪向一旁,狼狈不堪。
他身后的十名翰林俊彦,早已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连看一眼那沙盘的勇气都没有了。
周围的百姓,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惊叹。
“天呐,那房子,那水道,跟真的一样!”
“那格物院的学生才多大?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这下我信了,读书再多,不会盖房子有什么用?还是得学手艺啊!”
风向,彻底变了。
人们看向格物院学生们的眼神,从看“匠人”的轻视,变成了看“能人”的崇敬。而看向那些瘫跪在地的翰林学士,眼神中则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鄙夷。
城楼上,陈玄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
他要的,从来不是赢下一个翰林学士,而是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亲手打碎那座无形的、禁锢了华夏千年的思想枷锁。
今天,他做到了。
“陛下……”宋濂嘴唇哆嗦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臣……臣等知罪。但格物之术,终究是小道,治国安邦,还需以德教化……”
“住口!”朱元璋一声暴喝,打断了他,“你还有脸跟咱提治国?”
“咱的将士,流血牺牲,退役之后连个遮风挡雨的窝棚都没有!你们这群废物,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反而还想让他们自己掏钱?”
朱元璋指着宋濂的鼻子,怒极反笑:“咱算是看明白了!靠你们的‘德’,能教化出粮食?能教化出钢铁?能教化退外敌?”
“咱告诉你们,从今天起,在大明,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大学问!能让国家富强的,就是大功绩!”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如洪钟大吕。
“咱宣布,此次比试,皇家格物院,胜!”
“按照赌约!”朱元璋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宋濂,以及参与此次比试的所有翰林院官员,俸禄减半!即刻生效!”
“削减下的所有俸禄,悉数转拨格物院,充作经费!”
“另外……”朱元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愿赌服输。从明日起,你们十一个人,给咱滚去格物院,报道!”
“你们不是看不起工匠吗?那咱就让你们去伺候工匠!”
“扫地、倒水、研磨、搬运材料!干满三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轰!”
这个判决,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让堂堂翰林,天子门生,去给一群匠人当杂役?
“不……陛下,不可,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年轻的翰林修撰尖叫起来,涕泪横流。
“辱?”朱元璋冷笑,“咱看,是你们自己,把自己的脸,丢在了地上。”
他懒得再看这些丢人现眼的东西,转头看向宋应星等人,脸上的煞气瞬间化为欣赏和期许。
“好小子们,给咱长脸了!”
宋应星等人又惊又喜,连忙跪下:“为陛下分忧,为大明效力,乃我等本分!”
“哈哈哈,好一个本分!”朱元璋大乐,走上前,亲手扶起宋应星,“方案做得好,但那都是纸上的东西。咱现在,就把这五十万两白银,和三万将士的安置,全权交给你!”
“咱给你一道特权金牌!营建期间,应天府所有衙门,包括工部、户部,全力配合!谁敢阳奉阴违,拖延推诿,你可持此金牌,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这等于,是给了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尚方宝剑!
朱元璋就是要用这种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他改革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