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97节

  一支飞羽阻止他继续发声,箭锋透喉而过,探子双手失力,从马上摔下去,目光逐渐涣散。

  他是龙头城派出去探查的马术最佳者、也是唯一生存至今的探子,见到他摔落,城门的守将叹气,停止放下城门迎接,恶狠狠地盯着射箭的齐军。

  那名齐兵全身无甲,动作轻便快捷,虽然射中了人,但不大高兴,他身后的同伴也都出声嘲笑。

  居然让周军的探子逃到城下,在他们看来,实在丢自家旗号的脸。

  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们骑马过去,殴打、踩踏那名周军的尸体,割取他的首级,对着城上守军耀武扬威,气得众多周军面色赤红,急忙请战。

  守将尚存理智,阻止了他们的请求,任这群齐军将尸体带走。

  如果眼神如弓箭,那这小队齐军早已被万箭穿心,许多士兵都涌上了闻喜城头,面目充斥着怒意,可随着四色锦旗铺满大地,这股怒意渐渐退去。

  先是一小支队伍,随后越来越多,周人不敢相信,每揉一次眼睛,齐军就翻倍增长,于是眨眼的功夫,无数的大军就出现在眼前。

  数不清的丝带、丝绸军装随风飞扬,马蹄掀起的尘土幽晃,像是浮沉着沙尘暴,整支军队有如地府冥土钻出来的死神卫队,向庸陋的凡人展示它的神威。

  二月二十三日,齐军兵临龙头城下。

  一旁的仪仗队演奏着鼓吹第十五曲《平瀚海》,说蠕蠕部落进犯边塞,至尊命将出征,平息北部边疆而灭蠕蠕。

  王爵与仪同三司专用的雉尾扇与紫色伞装饰着青色高车,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御驾。

  御驾缓缓驶到前线,巨大的赤底朱华伞盖笼罩住了金辂车,令人看不清主帅的模样,但这排场,必是齐主无疑。

  齐国多骑兵,接近四万人的部队,除却守护辎重、防御大营的六千后军,剩下的步兵有一万八千人,骑兵一万五千人,已经接近一比一。

  将领们向御驾请示,得到准许后,两千飞鸦便离开大军,向四方播撒、袭掠乡野,断绝龙头城的军粮供应。

  余下的大军在城外屯驻,监视城内的周军主力,让他们无法救援,也不能出城坚壁清野。

  龙头城虽然坚固,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大城,但这不代表没有办法派遣小股部队饶抄后方袭扰士民,在乡间破坏田野民舍,乃至抓走人口。

  通常来说,骑兵会在秋时发动攻势,不仅是因为这个季节的战马最为肥壮,且是农收之时,往往能抄略大量粮草,实在不行还可以焚烧,甚至敌国百姓无法抢收,还要自己忍痛烧掉。

  齐军二月份出征,就更加缺德了,让周民连地都种不了。这个时间到夏季都是农忙时节,不进行播种,秋天只能喝西北风了,齐军耽误的就是这件生产大事,困上一月有余,无论最终是否打下来,今年闻喜附近的郡县都会被拖累谷获,进一步压榨周国的资粮。

  即便原先龙头城的储粮军资就很充足,但断绝沿路的补给,仍能打击部分士气,若周国派遣运输队前来,在齐军的野战优势下,也必须小偷小摸、如做贼般心虚。

  根据捕捉到的周军飞马情报,城内守军只有两万人。

  如果周国援兵赶来,那粮食将会进一步消耗,且在他们进城之前,齐军就会强行与他们野战,行围点打援之计;

  如果援军不来,那就更好了,日夜围城,磨三四个月也要将之拿下。

  况且高殷觉得不会耽搁那么久,他要争取两个月,甚至一个月就破城。

  按照《武经总要》的说法,守城有五全,一曰城隍修,二曰器械具,三曰人少而粟多,四曰上下相亲,五曰刑严赏重,再有地形优势,土坚水流,就是兵法中的“城有不可攻”。

  龙头城看上去符合这些条件,城墙上竖立两座城楼,三座角楼,三处穿墙门洞,外围的护城壕面阔二丈,深一丈,还有八尺高的羊马城、五尺的女墙,在外围还有着陷马坑、铁蒺藜、鹿角木等阻碍军队行进的设施。

  看守军的样子,城墙上的檑木滚石也都应该准备好了。

  高殷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城池啊!

  此前攻克的曲沃靠着内应,攻城时仍死了不少人,新田则是接收城池,全都取的巧工,眼前的龙头城,才算是真正的战争。

  从这座城池开始,南部疆域都是周国实控之地,大族也都倾向于周国,难以里应外合。

  如果自己真是这个时代的人,怕也容易折戟于此。

  可惜,这个城池的守将不知道是谁,他还真倒霉。

  前三日,高殷都不会大举攻打,这就跟谈恋爱一样,要调情,不能上来就大力征伐,需要先勾引一下。

  “孝瓘,去四佐,将官暂任发丘中郎将与摸金校尉,懂我意思吧?”

  高孝瓘心中一惊。他当然懂,曹操带着士兵,到处挖人祖坟,破棺裸尸、掠取里面陪葬的金宝,还设置了专门负责这块业务的官员,号发丘中郎将与摸金校尉。

  “这……只怕周军悲哀至极,怒而奋起啊!”

  周围齐将也都反应过来,太子这是要把闻喜县的祖坟,全都给刨出来。

  高殷微笑:“就是要让他们奋起,要能出城与我军交战,那就更好了。记得,挖出的尸体不要丢,连着棺材一起带回来。”

  “……”

  最后高孝瓘还是俯身执行了命令,众将无言以对,对太子的狠辣有了更高的体会。

  等他下完军令,回到高殷身边,听见了高殷喃喃自语。

  “我不过是效仿齐国先贤罢了。”

  高殷转过头来,高孝瓘才确信,太子是在对自己解释。

  高孝瓘心中早已奉高殷为主,但主上过狠,他还是要劝谏一下:“不知道是哪位大贤?”

  话语中隐约有些不满,连他这么忠诚的人都觉得不妥,看来此举确实很下作。

  但高殷能解释。

  “齐国名将田单施行反间计,欺骗燕人掘城外齐民先人之墓,大提齐军士气,势要与燕人决一死战。”

  高殷侃侃道:“而今我为攻城方,且军力胜过守军,化用此计、逼迫周军弃城墙之利出城与我野战,岂不是更好?”

  “我甚至没烧咱们齐军的祖坟,烧的是他们的。”

  高孝瓘被说得一头乱麻,想了想,还真是太子说的道理。

  只是这样的手段,依旧下作。

  “只要我的士兵能少死一人……我不吝于脏手。”

  高殷站起身,不仅是对高孝瓘说,也是对周围的将领说。

  “咱们不能败,所以任何能获得胜利的办法,我绝对不会放过。”

  又有将领和卜罗提出,这样会提升周军士气,若出城野战,难免提高伤亡,而若不出城,周军更会愤慨顽抗,攻城艰难,反倒得不偿失。

  “这便是军心之策了。”

  高殷哈哈大笑,马上解释:“田单之所以骗燕人掘坟,就是为了要提高士气,一举反攻,打败燕军,宜速不宜缓。”

  “彼时燕军围困城池三年,兵疲师老,田单又派人诈降,燕军见大功将成,心有松懈,被田单所乘。”

  “然而如今形势不同,我军初来不久,还未厌战,只是连日行军,略有些疲惫,恰好休整数日,重组攻城兵器。而周军被掘祖坟,短时间内士气的确会提高,可又能持续多久呢?”

  “周军实力不如我等,我派勇将出前挑衅,将周将斩杀,必降他们的士气。若将领不肯迎战,则同样折损人望,引起将兵不和。”

  城内的将领哪怕不冲动,可只要他足够聪明,也必须派人出来与齐军交战。

  因为如此重镇,将领多半是从周国上层调过来的,不是本地之人,对本地周军被掘坟不能感同身受。

  所以他压制本地周军,只会引起周军的怀疑,认为将领只图自身安全,不体恤本地人。

  那必然会有些无理智的愤怒指向守将,毕竟周兵要找齐军报仇,周将不让,就约等于周将保护着齐军。

  当矛盾转移开始转移,周军上下便会人心涣散,到时周人出不来城,一肚子的怨气只能在城内发作。

  而四佐是一千两百人,即便有向导带路,也掘不完所有坟,因此高殷便可以剩下的祖坟为威胁,告诉他们要么投降,要么交战,再散播谣言抹黑守将,不愁周军不乱。

  愤怒是对抗恐惧的利刃,它不会永远存在,总会渐渐生锈。

  少部分意志坚定者的愤怒,是针对死敌的复仇,无论是否能胜,甚至没有效果,但为了失去的事物,这类人仍愿意燃尽自己的一切,向死敌挥出炎拳。

  然而这种人是少数,更多的只是得过且过的软弱的普通人,刻骨的仇恨迟早会被新鲜的血液冲刷,在新陈代谢中消散。

  一时的愤怒会涌上后者的头脑,可光凭勇气无法打败齐军,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愤怒就会迅速消退,任由恐惧占据灵魂。

  到那时,城内守军会分裂成数块,变成外地守将与本地周军、被掘坟的和没被掘坟的周军、怕死的和不怕死的周军等多个阵营,无论是破城还是劝降,难度都会降低许多。

  高殷回眸,此刻正在组装的回回炮,是针对龙头城的第一道物理攻势,而将要赶来的斛律明月,会是压垮他们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183章 斗将

  “请毕将军过来。”

  高殷其实很不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历史上捉住了将领,总会喜欢将他们杀了呢?

  如果有条件,高殷其实蛮乐意把俘虏们关押着的,底层的士兵必须重新分配,但将领们可以养起来,特别是等数年之后,时移世易,到时候再去看望这个降将,哪怕不说话,都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幽默氛围。

  就好比韦孝宽,如果打完第二次玉壁就死,那他就是大魏忠臣;如果死在580年前,那他就是北周柱石宇文叔裕;可他死前,暴露了自己想做大隋的开国功臣。

  当然,这个世界的格局不会那么久的,宇文邕577年才灭齐,高殷不会像他那么磨蹭,三年之内就拿下玉壁,十年灭周,以韦孝宽的性格,怕是不会为周国殉死。

  到时候若能将其俘虏,一定要问问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出连腾,现在是毕腾被绑着手脚,押了上来,看他一脸紧张,高殷笑了笑:“放心,不是让你劝降,只是问你几句话。”

  毕腾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愿意开口,高殷看向他身边一同被压来的亲兵,大部分都降了,但上位者只要有魅力,总有些人誓死追随。

  “龙头城的守将是谁,你应该知道吧,军队总有杀牲祭天的仪式,也应该知道吧?”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亲兵毫不犹豫:“守将是前江陵防主郑伟,现为龙头镇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

  亲兵看了一眼毕腾,见他怒视自己,犹豫数息,还是开口:“他的脾气暴戾,我们曲沃有次缺粮,找他求些,被他拿棍子打走,很多部下都挨过他的罚。”

  “不过他很有勇力,赏赐也不吝啬,所以很多士兵怕他。”

  这和姚统说的一样了,于是高殷下令,将此前斩获的首级全部取出来,戳在旗杆上。

  此时是下午申时晚,后世的下午五点左右,这个时间也难以开启大战了,清扫障碍就要花费掉许多功夫,等接触城门,已经到了饭点,天色也将落下帷幕,所以这最后的时辰,就用来挑衅城中守军,打击他们的士气。

  也就是俗称的斗将环节。

  很多现代人对古人有着两极分化的误解,以斗将为例,自小受到戏曲和评书的影响,认为古代军队交锋,总会派两员大将斗起来,往往某方胜了,敌人就要接着派下一个,否则这场仗就默认输了,被敌军趁着士气旺盛狠狠打败。

  另一种则是接受的信息更多之后,认为古人不可能这么死板,单挑时放箭射死敌将是常事,斗将也不符合战争的基本规律。

  然而战争是人打的,永远有玩抽象的人,可以不活,不能没活。

  真实的斗将在这两种观点之间确实有,但看时代。

  春秋时期的战争就很有礼节,打之前还要互相问话,一个问你为什么打我,另一个回答理由,有时候甚至理由不充足,攻打的国家就不好意思,打不起来了。

  这也催生了另一个经典的段子:楚国攻打随国,随曰:“我无罪。”

  楚曰:“我蛮夷也。”

  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大家多数时候都很守规矩,而且这时候人活下去不容易,因此各国不以杀伤敌军士兵为主,压制着战争的规模,战争更像是一种流血的谈判。

  那么阵前斗将就成为一种方便决出胜负的选项,春秋的特色就是将领们爱玩车战,一辆四马的战车,载着主将副将马夫三人,率领士兵直直的往敌阵中冲锋,士兵们在后相随,打出一条血路。

  这种战况非常依赖主将与车夫的开路能力,他们也是作战的主力单位,谁的战车落败了,那哪一方就失去了冲撞的能力,也就是输了。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规模扩大、武器装备愈发先进,连战车都被淘汰了,但斗将的种子埋在了古人的心里,或者说,这是人类自诞生伊始就保留着的兽性,无论将士是良家子还是死囚犯,人类好勇斗狠的本性都会在军队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最有名的斗将当属项羽,和刘邦相持日久,忍不了了,向刘邦发出单挑邀请,被刘邦拒绝。

  其后历代也时常会有斗将的事情发生,例如父愁者吕布与董卓旧将郭汜单挑,“汜、布乃独共对战,布以矛刺中汜,汜后骑遂前救汜”,以及太史慈“独与一骑卒遇策。策从骑十三,皆韩当、宋谦、黄盖辈也”。

  这还诞生了一个究极名梗,就是太史慈只顾着自己和孙策单挑,没有考虑到那个跟随他的骑卒要一个人打韩当黄盖等十三吴将,甚至衍生出了伯符子义菜鸡互啄,骑卒才是三国无双的段子。

  这个时代也少不了这种军队样板戏,后来隋朝的史万岁与突厥骑兵单挑,驰斩其首级而还。

  勇猛的将领想斗的时候,是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的,敌将愿意就单独上前来斗,不愿意这边就直接冲阵杀了你,关羽就是这种虎人。

  斗将真正的繁荣期反而还没到,唐末五代藩镇混战,猛将辈出,那才是武夫地位最鼎盛的时期,武人也多喜骑斗,李克用、李存勖等主帅就都是斗将的好手,后梁大将王彦章那更是个斗将有瘾的狂人,每每持铁枪驰突,冲锋陷阵,军中号为“王铁枪”。

  虽然很多斗将都是破坏敌阵,或迫于形势、必须斩杀敌方将领才能掰回劣局的遭遇战,但也说明斗将是这个时代的打法之一,不是主流,但也不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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