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士兵来报,出连腾出帐向下探望,只见齐军抬出七架怪模怪样的器械。
“云梯?投石车?”
他正这么想着,就看齐军在那个炮坑里,放了一团黑红色的东西。
“试射,试射。”
高殷指挥着,齐军将士强忍恶心,拉动拽索,通过杠杆原理将那团东西打了出去。
那团东西飞至四五米,砸在城墙上,溅出一团恶臭与血红色。
“喂!那是、是……”
“是死尸啊!”
周人大骇,接着,那几具投石车砸飞来的,是此前在新安戌所杀死的士兵们的尸体,这些肉身被堆积在车上,划出了一块地方进行隔离,防止瘟疫,今日就被推了出来,作为试射的道具。
初寒乍暖,这些尸体被拆分成数块,仍流着粘稠的鲜血,与石头一起轰击在墙上。
随着齐军的调试逐渐熟悉,准确度也渐渐提高,城墙上的守军看着曾经的战友,在齐军的手上朝自己疾驰而来,撞出一地碎片。
“疯子!疯子!”
出连腾双目赤红,齐国的天子没人性,这个太子也是疯的么!
“此举……有伤天和啊!”
高孝瓘、李秀等人都忍不住皱眉,独孤永业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被高殷瞪了一眼。
“那不然您说怎么攻城?咱们的将士冲上去送死,就不伤天和了?”
无论何种手段,只要能让自己的麾下士卒少死一些,让对方守军多动摇一些,他就会毫不顾虑地使用,等攻陷城池、消灭敌国,最终得到天下,自然会有无数的叔孙通衍圣公给他背书,甚至从史书上直接抹去这些黑料。
抱着这样的想法,高殷大声喝骂:“就是现在,趁着周军动摇全力攻城,言退者斩!”
众将无法反抗,纷纷出帐指挥作战,齐军听从号令,在各级长官的带领下出发。
薛孤延被典选为先锋,一马当先,朝着曲沃城冲去。
见到漫天的尸骸在头顶上飞舞,时不时射偏了,落在自己身旁处,就连清华军自己都忍不住胆寒,心里觉得太子果然是至尊的继承人。
攻打一座守备坚固的城池实在太困难了,这座城的守将非常合格,在城外设置了阻滞的设施,大量的铁蒺藜、鹿木角、陷马坑、拒马枪挡在城外,高殷敢肯定,即便打破外城,瓮城和内城里也会布满了这些东西。
骑兵们下马准备步战,守军根本不敢出城接战,在他们清理战场的同时,从城上往下射箭,攻击底下的齐军。
但齐军除了投尸,也不是没做其他的攻城准备,轻装飞鸦军包围城池,做佯攻姿态,出连腾即便知道是佯攻,也不得不分兵据守;
善射的士兵对着城墙上射箭,数量上来了,总能射杀城墙上的守军;
盾牌车缓缓前驶,车下是空的,上方是呈三角形的两片极厚的木板,被铁钉钉在一起,铺着一层铁皮一层牛皮,最外围用布包裹,淋上水防止燃烧。
三十名士兵藏在其中的空隙推动车辆前进,弓箭等攻击完全打不动,滚石檑木砸到会因为滑坡而滚到一旁,就连金汁也没什么作用,丢柴火也完全烧不透,马上从车上掉落下去。
这些攻城的器械,在他出征时就已经有了构想,到了白马,也是让匠人们迅速打造相应的零件,勉强支应起来数具。
好在白马作为前线军镇,这些守备军资储存不少,便宜了高殷,在他的手中,发挥出更先进的作用。
可惜时间不长,他只能匆匆赶制一批,后方再继续制造,后方运输的部队比在前线对峙的清华军还要忙碌。
但目前看来,效果不错,包围的战法来源于蒙古人围城,弓箭火力覆盖是金国女真人的手段,盾牌车来自清军攻打辽东城池的器械运用,再加上投石车的石块与尸块混合攻击,可以说高殷把女真人蒙古人满洲人的才智都凝结在了一起,是金元清写给鲜卑周国的一封情书。
他才不管金军清军,只要能攻城略地,就是好齐军。
第170章 加力
自十四日攻城之时起,已经过去了四天。
高殷已经把他能用的招数全都用上了,九千主攻北门,分兵六千去攻打东西二门,留下五千作为预备队,东西二路共四千骑兵去封锁汾河渡口与桥山小道,阻断玉壁城可能的援军。
配重式投石机不分日夜地轰击城墙,由于守军根本不敢出城野战,因此器械的折损仅有操作不当和磨损太过,且还在不断地制造中,仍能保持着攻势。
再加上弓手们的箭雨支援,对城内的守军造成不小的打击。
打击除了肉体上的碰撞,还有心灵上的擦伤。不仅是新安戌守军的组件,凡从城墙上掉落的周人,乃至附近来刺探、援助而被击杀的小股周军,他们的身体都被集中到了一起,体验最后一次极限运动。
带着重力势能的肉块被绑在石头上,有时候绑得不紧,在空中绽放出血色芳华。不好说这种打击到底有多大,就像远远飞来一巴掌或者一脚,即便不受重伤,也会造成轻微的脑震荡,这种恍惚在战场上是致命的,而周军的装备没有齐国太子的部队精良,很难防御这飞来的耳光。
最要命的是里面的原浆会洒出来,让周军很难判断自己是否受了重伤。这就像裤裆里的泥巴一样,不尝一尝,永远不知道这坨东西是大自然的产物还是屎壳郎的佳肴。
周军也没时间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他们身上洒满鲜血,感受到强烈的疼痛,在这种状态下进行战斗,让部分胆小的士兵怀疑自己已经被打到重伤,只是在竭力透命支撑战斗。
一旦出现了这种想法,很快就会力竭,甚至身体会迎合潜意识的猜测,开始手软脚软,直到齐军的大刀向他们的头颅砍来,才会在陷入永恒黑眠时感到安心。
鏖战四日,即便是城高坚固的曲沃,也显示出颓势。日夜轰击的器械、齐军凶猛的攻势、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股浓烈的恐慌情绪蔓延在曲沃守军中,齐国太子的凶名也随之鹊起,这一点超乎了出连腾的预料,他想管,但是不知道怎么管。
他更担心这样的打法会不会造成瘟疫,暗中诅咒城外的齐军,难道不顾全城人的死活了吗?
“曲沃是一个有着四万人口的大县城。”
高殷从胡床上起身,慢慢踱步:“如果守将强行征兵,驱赶民众守城,那就等于我们要打四万人——即便可战的只有十分之一,但也意味着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最终克城,那些逃跑的守军也会说都是齐军杀的,有恶劣的举动在前,这个谣言的可信度将会很大。
“我想不会的。”高涣沉吟:“如此做法,会引起城中大族不满,与其为西贼守城,还不如开城向我们投降。”
“善。”高殷打了一个响指,吸引众人的目光:“我们就这样把话放出去,告诉城民,守将要驱民守城,而我们久攻不下,会在汾河上游建起堤坝,等暴雨一起,就引水灌城,淹死全部城民。”
高殷的话说得轻巧,却让一些人不寒而栗。
就如同那轻佻的响指一样,这种战略往往决定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哪怕仅仅是表演,只是为了表现自己有仁慈之心,也要挤眉弄眼、唉声叹气,最后长叹一声,说这是不得不为,以后要遭天谴。
太子说起来,却像叫人端杯水来一样简单,现在要淹死的不是蚂蚁穴,是曲沃一城的人!
高殷笑着说:“这只是谣言,让城内人心浮动,只要尽早破城,自然不会有这样的事。”
众将心里都觉得太子做得出来。
“做戏要做全套,还是得派人去筑堤拦水,顺便联系城中人,有愿做内应、能够献城投降者,厚赏官爵。”
高舍洛、和卜罗领命而去,高殷又问起:“晋阳军队还没到吗?”
斛律羡摇头,高殷也只能长叹。
这让斛律羡颇感焦虑,自家还未能好好表现,就已经拖了后腿。
虽然没有约定具体的日期,但怎么算,以斛律光的统兵能力,他都已经到达这里了。
兴许他遭遇了意外,没能及时出发或者路上耽搁,按照军法,失期当斩,斛律光不至于如此,但重责已经免不了了。
另一种可能……就是历史被改变了,高洋意外之下死在了晋阳,娄昭君扶立高演登基。
这样的话,斛律光来,可能就是要自己的命!
这种可能性很小,但高殷不可以不防备。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探马回报:“晋阳军四日后将至!”
据传他们已经通过了白马城,正在向此处进发。
帐中诸人听闻,立刻振奋起来,若斛律光率领军队到来,那这曲沃城一定能攻下了!
有人想劝高殷暂缓攻城,但高殷却不愿意。
现在停止,那之前的岂不是白打了?
“加大力度,要在朔州赶来之前就攻克!”
固然有旗主心疼士卒,然而也有人与高殷一样,不希望功劳被抢走,因此很快达成一致,对周军而言,就是齐军的攻势更加凶猛了。
高殷仿制回回炮设置的高射炮,是远超这个时代的。此时的投石车是人力型器械,即便到了宋朝,也依然需要二百多人拉扯拽索,一个不慎,角度错误就会造成损失乃至伤亡,精度也难以把控。
而回回炮就解决了这个问题,采用的是配重式,就像跷跷板一样,只要重量足够,那么松懈开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投射物的距离和速度,较之此前的投石车更加便利。
它像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周人深感难缠,但是又不敢下城去摧毁器械,没那个野战能力只是送死。
此刻又一块飞石砸在城上,将数名周兵砸成肉饼。
城墙上下的弓弩手都在朝对方致以亲切的问候,周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要提防着齐军的云梯和盾牌车,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防备攻城器械上,对底下的箭矢难以防备,飞鸦们骑着快马,轻便而又灵活,很难对他们造成实质打击。
饶是如此,周军也顶着攻势撑到现在,随着天空落下帷幕,齐军大营传来鸣金之声,齐人就如同夕阳一般,留下残酷的艳红后退去。
“今日……又撑住了。”
杨祥大口呼吸着甜美的空气,还沉浸在存活的喜悦中。
前些日子讨论着要出城应战的同僚,已经战死了好几个了,不是被射死,就是被石头砸死。
齐军也曾用云梯蚁附攻城,最后他们被打了回去,从齐军的尸体上,他们得到了些许装备,那身重甲防御力惊人,三五名士兵居然都砍他不动,而他手中那把刀轻轻一晃,就轻易刺穿他们的皮甲。
杨祥的心中忍不住动摇,这样的军队,真的是他们能阻止的吗?
残阳如血,血腥味在杨祥的鼻翼中打了个转,让他想起血浓于水的亲人们。
不然……
第171章 狂逆
“都督,真的还要再守下去吗?”
众将在府内用餐,庆贺今日的大胜,同时也问出心里的疑惑。
忽然一将出声,众人面面相觑,叫做丁岩的将领也是急忙改口:“齐军凶猛,我也是想知道都督之后想要如何守御,好配合都督的战法。”
众人面上一松,说说笑笑,也渐渐聊到了在战场上的见闻,齐军各项都比他们强,单靠城池,实在不保险,他们也希望出连腾说个章程,让自己安心。
出连腾见状,心下叹了口气。
原先预计的坚守二十日就像个笑话,只打了四日,他们就有些守不住了。
这样的攻势再有数日,外面的瓮城就会被攻破,这时候要么撤回内城固守,要么就早做撤退的打算。
然而齐军多为骑兵,曲沃周边已被他们围住,攻城都这么猛了,出城野战,怕不是战斗,而是被屠杀。
逃,是逃不掉了,打,又不一定打得过,出连腾只能期盼援军早日到来,可他连国家是否知道敌军入侵的消息都不清楚。
即便知道,莫说长安的援军,哪怕从玉壁来,和曲沃都有着八十里的距离,骑兵行军也需要一天一夜,能否守那么久,他也不敢确定。
那个太子是疯的。
“这些天死了六百,伤了一千……”
有将领说着战况,这样的折损率已经很高了,尤其是他们作为优势的守城方,仍不能弥补巨大的战力差。
齐军的损失反而比他们小一些,仅斩首三百,加上跌落护城河、无法计算的数量,也应该在五百左右,伤者应该比他们多。
损失六百,对曲沃守军而言,是十分之一的兵力;但对齐军来说,不过是百分之一。
将领们越算越心惊,最后被出连腾叫停,转移了话题,但心里的阴霾挥之不去。
人之所以是人,正是因为会受到感情的影响,弱者可以为了生存奋力挣扎,强者也能因为权力屈膝跪下,只要开出合适的价码,任何人都能装疯卖傻。
而在一切的利益之中,唯有名节与生命无价。
现在是抉择的时候了,如若他们舍生忘死、全力对抗齐军,的确能顶得更久,但代价是全军覆没,陪曲沃共存亡,那结局也是显而易见的。
离开军府后,丁岩眺望高大的城楼,略微有了些安心感。
可投石机的声音迅速打破这份心境,齐军用过膳后也开始了,时不时有士兵在外走动,抬来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片,问丁岩如何处置。
丁岩觉得恶心,让他们丢到指定区域,运输掩埋,回到自己屋内,双手撑住头颅,却忽然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