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高浚、高涣都不敢动他们的府署,高睿指挥少量敢于听从命令的府兵,与牒云吐延等人一同堵在高湛人马行进的路上,护住在场的鲜卑武人,两方谁都不敢先动手,但气氛紧张,喝骂之声不绝,看上去很快就要爆发冲突。
佛子的皮相被风吹散,清净之风荡然无存,盘旋在会场的只有储君和宗王,皇权之海分流出来的两道溪流交汇之声。
高殷转头嘱托:“孝珩孝瓘延宗,你们退后,不要动手,否则对你们的处境不利。”
高孝珩连忙点头,带着后怕的神色向后遁去,这让太子这边看起来变得虚弱,高湛的人马又向前压进了一些。
高延宗脸色有些苍白,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不怕的基础来自于皇帝,如今要直面皇帝的命令,他还是有些胆怯的。
“四哥,我们也……”
转头看向四哥,高延宗头皮发麻、寒毛乍起,只因为见到四哥正在提弓搭箭,瞄准长广王。
“太子不利,就是我的不利。谁欲对太子不利,我就对他不利!”
高孝瓘松开箭弦,箭锋泛着日芒,带着肃杀之意,在高湛的耳边奏起破空声。
高湛头上的发髻被射断,垂落大段黑发,把高湛吓得惊慌失措,跌落下马。
更多的弓矢指向高孝瓘,高殷走到他身侧,令他们投鼠忌器,执行命令是一回事,伤了太子绝对是死罪,只能这么对峙着。
在贵人的棋盘上,他们只是棋子,何况长广王精神抖擞的怒骂声,就说明了他没事,更不值得为此送命。
“高孝瓘!你疯了!”
高湛双目赤红,他没想到最莽的还不是太子,而是这个庶出侄子!
“皇叔,这是提醒。”高孝瓘手中弓弦绷如满月:“这里是大都督府营地,我是大都督府骑兵参军,一切唯大都督是令。”
“忤逆大都督者,皆是我府之敌!”
府兵们为他凌然的气场所慑,下意识地后退。
牒云吐延忽然骂了句鲜卑脏话:“乐城公这么有种,我都看得血热!”
他对这群刚招募的府兵们招呼:“他还是为了保护你们,不来帮忙撑场,还要跪着等死吗?!”
和卜罗眉毛颤抖,和羽破多郁对视,两人便带着同党跟在牒云吐延身后,顿时形成黑压压的人墙。
高湛带的人手并不多,只有两千之数,见有人违抗皇命,他们慌了神,不断向后退去。
高湛没有办法,只得大呼:“太子!你要违抗至尊的命令吗!”
高殷有些焦急,他在等着一个消息,在这之前不能让高湛率领的府兵行动。
他压住高孝瓘的弓箭,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还有宦人尖细的声音:“至尊……有诏!”
高殷大喜,对着一个方向大喊:“拿下!”
第97章 不良
今日早些时候,高湛向高洋请旨,说太子的武会上有贼人闹事,希望能调动一些京畿兵去帮忙维持治安,抓捕贼人。
“你怎么知道?太子知道吗?”
高洋斜眼瞥视,高湛忙不迭回应道:“这是苏寺正查出来的,和此前逃亡的逆贼刘向有关,我等怀疑有人藏匿他,想捉出幕后之人来,发现他逃向大都督府……”
高洋轻哼,高湛便伏于地上:“当然,臣弟知道太子不会做此事,可难保下面之人藏污纳垢,玷污太子的清白,臣弟也是为太子着想。”
高洋不置可否:“苏琼也是这么觉得的?”
高湛称是,高洋想了想,同意他的请求。
等高湛走后,又有人求见,高洋没有马上搭理,饮酒作乐,过了一段时间猛然想起,才召进来,发现是太子的东宫府人李鹤。
……
感受到高殷的目光以及动作,早已有所准备的几名府兵动手,猛冲过去把表现出众的武人刘宠和其他几名武人扑倒。
绑缚住后,他们将刘向扛到高殷身边,高殷指着他:“苏寺正请看,这是不是你要抓的刘向?”
“这就是刘向!”苏琼身边一人大呼,又马上道:“太子殿下聪明神睿,既然贼首已经就擒,可否交给我们大理寺审讯?”
“噢,这时候我又聪明神睿了!”
高殷冷笑:“除了刘向,还有同党要抓不是吗?诸位看个清楚,还有哪些人是刘向同党,要不连我一并捉了,给你们审个够!”
这话太重了,大理寺的官员们直呼不敢,此时李鹤已经靠近了,他从马上跃下,同样举着诏书让众人散开,将诏书呈于高殷身前。
“做得很好。”
高殷打开诏书,宣布里面的命令,大意是他发现了刘向的踪迹,于是故意引他入大都督府,想要一并揪出他的同党,等今日武会结束,就会将他们抓捕审讯。
“怎、怎会如此?”
高湛额头生汗,太子怎么知道刘向的?为了改变他的体貌,这半年来让刘向胡吃海喝,体型都大了一圈,又剃短他的头发,装作还俗的僧人,肤色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让旧人相认,他们都认不出来。
所以不应该啊,难道是有人泄密?
他看向苏琼,苏琼却不说话,站在那儿听候高殷发落。
“长广王,你还要捉人吗?”
高睿高声询问,高湛下不来台,于是大呼:“刘向虽然就擒,但同党尚在,不彻底清查,怎能叫人安心?何况太子此前释放了上百名死囚,既为死囚,便多有不法,谁知道他们这些日子,又做了哪些罪事!”
“好啊,长广王想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就亲自问他们好了。”
高殷让人递过去一份名单,高湛惊疑,念起其中一人:“马炎!”
会场中马上就有人回应:“禀长广王,草民在此,这些日子在家耕种,只有这些日子出门参观武会。”
“魏牛儿!”
“草民在!和前面那兄弟一样,不过我是在家睡懒觉!”
场中扬起笑声,让高湛面红耳赤,他不信邪,随便翻找名单,还倒回去问了重复的人,可无论怎么问,都有人回应他,内容丝毫不差。
他想不到,那四百名死囚犯,高殷其实一个没落下,都有了安排。
在当初释放的时候,就将他们划为四等人,前两等分为凶犯与有些才能的清白人,这些人留在东宫内使用,其中的凶犯被单独列出,私下告知其他人,让他们想办法制造意外将前者杀死,这样既磨练技巧,又能坚定他们的心性,更加离不开太子,而且惩罚的是真正有罪的人,能让他们心中稍微好过一点。
后者则分为不良人与百姓。
百姓是纯倒霉的普通良民,给些粮米放回去后,高殷也不对他们做要求,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唯独留给他们一些与不良人联系的渠道,如果他们收到什么重要的消息,可以通过这个来换取赏赐。
不良人则是最重要的一环,这个群体中的许多人是很难定义的,大恶不犯小恶不断,站在善恶的灰色区间中。
例如有些人偷鸡摸狗,算不算强盗?可他们所窃之物不多,只是拿来糊口而已,却一时不慎被抓,又很幸运的成为了死刑犯。
反过来,也有些是为了他人出头、失手犯了错的,被骗替人定罪的,抢劫大户劫富济贫而失手的,乃至桀骜不驯冲撞上官被拘捕的,这类人杀了就太过,但又不好留,留下来又多生事端。
严格来说,早年的刘邦、刘备和高欢其实都算这类人,和他们比刘裕都算老实巴交的农民,尤其是刘备。
许多人以为刘备是只会用哭来算计人的腹黑,然而刘备的真实底色是刘华强,族中人出钱供他读书,但刘备的才能很明显不在这儿,而是在混社会上,喜欢结交豪侠,少年们争相依附,然后中山的大商人张世平、苏双经常在涿郡贩马,对刘备“见而异之”,就经常给他很多金银珠宝,刘备因此得以聚揽部众——这段描述反过来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
很多人觉得刘备运气好,刚上线就抽中了关羽和张飞两个史诗武将,其实刘备身边这种人一抓一大把,关羽张飞是运气好没死掉熬出来的骨干,队友死光触发羁绊叠出来的光环,一群猛人里带头的那个怎么会不是猛人,能让两个双花红棍服气的,只能是一个更厉害的黑社会大哥。
这种人,从战国到明末,都是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特别是燕赵河东这几块地方,很容易集团化,李波李秀都算这种群体。
高殷真要计较,能抓出一大把罪名来重惩,可这样他在游侠中的名声就完了,完了就完了吧,他毕竟是太子,但没有诚意,也无法再利用他们了。混游侠的儿郎们讲究的就是一个轻财重义,任侠有气,所以高殷才写《三国演义》,在中下层推广他的影响力,让游侠们通过他的书仰慕太子,并认为太子能理解他们。
对这些人可以杀死,但关不住也管不住,要用财货、地位来跟他们对话,再披上义气的皮作为修饰,就能够驱使他们做事——实际上朝堂也是如此,只是大家批的皮不一样。
所以这些不良人,就作为高殷散播在乡间民野的眼线,既承了他的救命之恩,又拿了他的钱,家庭住址妻儿性命都掌握在辑事厂手中,用恩义和权力牢牢控制着,江湖上有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为高殷通风报信。
反过来,这些人也会因为和太子搭上了线而感到庆幸,若是没有太子,当时就被至尊杀死了,没死也会被狗官和“鼠精”恶整,心中涌起对太子的感激。
“这、这些都是有罪之身,凭什么释放他们!”
高湛没词了,只能死扣这点,尽力表现自己行为的合理:“国家有法度,这些人岂能由太子一言而决!”
第98章 鼠王
高湛很委屈。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只要他举起天子的诏书,太子就会惊慌失措的避开,连带他的府兵也都不敢动弹,像战俘一样任他捉捕,这小杂种刚刚树立起来的威望就会被他践踏在脚下——呸!什么佛子!
可太子居然在他之后请到了天子的诏书,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哪怕只是为了维护体面,至尊也不会先后发出两道相反的诏令,否则就显得他这个天子朝令夕改。
高湛这才明白,这对父子又在打配合,而他傻乎乎的钻了进去,成为了网中鳖!
为了挽尊,高湛才提起高殷释放那群死刑犯的事情,试图让民众认为高殷玩弄律法:“用朝廷的权威施加自己的恩义,自古以来就是违法乱纪!作为叔叔,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做这种事!”
高殷忍不住捂嘴窃笑,面露嘲弄之色:“九叔给的罪名真重!”
高殷直接扩大格局,谈起了天命:“旧魏的德行不能承袭,欺世盗名者遍布全国,君主被杀、朝廷危亡,天下虽大,将非魏有。幸有我大齐献武皇帝奋扬灵武,剪除危难,令日月重悬,国由再造,让河北的战火平息,使黔首们重建家园,也因为这伟大的德义,我们高氏才得了天命。”
他面向民众,这些人非常单纯,贵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如今正是安抚教化,让齐国再次伟大的时候,《尚书》说过,罪行轻重有可疑时,宁可从轻处置;功劳大小有疑处,宁可从重奖赏。与其错杀无辜的人,宁可犯执法失误的过失。难道要让这些活过战乱,即将迎接太平盛世的齐国子民,因为陈旧腐朽的旧魏律法而失去性命吗!”
高殷的话振聋发聩,极其富有煽动性。
接着,高殷又指向刚刚被问过之人:“魏牛儿,你犯了什么罪?”
太子亲口喊出姓名,魏牛儿神色激动:“草民之父为县中大户薛友劳作而死,他们却说我父亲自己病死,草民申辩无门,持刀讨个说法,就被判了死刑。”
苏琼闻言,脸不由得一黑。
他虽然是苏青天,可齐国太过黑暗,他也无法只手遮天。这件案子他记得,魏牛儿的供词里有许多矛盾,他本来是要重审的,可天子急着“放生”,尚书令杨愔亲自来到大理寺找廷尉卿崔昂,选了一批犯人仓促被定为死罪并带走,魏牛儿就在其中。
苏琼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是寺正,真计较起来拗不过崔昂。
太子带走的这些人里有恶徒、有良民,他要好好审讯过才能将他们分辨,再妥善处理,他不知太子的工作也如此细致,或者说在私下里,苏琼其实也对儒弱的太子有所轻视,觉得他会放跑了恶贼,或者让良民冤屈。
奇怪,太子怎么会如此清楚决狱之事?
高湛也不相信,大声反驳:“这都是他一面之词,既已持刀,便是凶徒,凶徒之言如何可信!”
“皇叔,这里不是大理寺,我们也不是寺监狱丞,当众讨论这些不仅让事主难堪,而且失了我们的体面。”
但马上,高殷又接着说:“不过既然皇叔提起,我也不好遮掩,此案涉及的证人、证物以及供词,都请毕中丞审理过,也交给至尊过目了。”
这就是高殷要带上毕义云的原因,他就是这个时代的来俊臣,虽然爱咬人,但不失为一条好狗,这些囚犯的案子都由他审理过了,轻的得到了合适的审判,稍微过界些的,同样得到适当的掩盖。
苏琼虽然说在南清河郡手眼通天,哪些官员喝了谁的酒,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那是在山东的南清河郡,在河北的邺都他可没有、也不敢有这种力量,要展开辑事厂活动的高殷也不允许他在这方面超越自己。
苏琼顿时了然,太子这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无论是那些囚犯的去向,还是刘向,都挖好了坑等别人来踩。
踩中的高湛狼狈不堪,他知道毕义云的本事,难怪前些日子见到他兴冲冲地从后殿出来,还回到了天子举办的宴席上。
高殷趁热打铁,向邺城民众宣布自己会重新订制齐律,杜绝这种事情再度发生,热泪盈眶的魏牛儿等人带头跪拜,口呼:“圣明太子!”
在众人的参拜下,那层光环又回来了,而在高湛身旁,隐约有着“鼠精”、“鼠王”的侮辱,高湛愤怒的拨马转向,却始终找不到说话之人,仿佛那道声音只是人们的心声。
这令他加倍恐惧。
“九叔若是还不满意,那咱们可以去至尊处对质,恰好武会结束,我也想跟父皇汇报工作,不如就此同行?”
高殷如是说,又看向那群大理寺官员:“刘向就先由我府看管,没问题吧?”
这事儿通天了,他们当然不敢管,全都看向苏琼,苏琼叹了口气:“全由太子之意。”
高殷微笑点头,走近苏琼身旁,低声与他道:“寺正忠职之人,又怀宽义之心,殷早有所闻,仰慕已久。所以更要小心谨慎,免得被奸人利用;为了大齐将来的治世,好好保护您的名节与肉身呀。”
苏琼一顿,屈身躬礼:“太子教训的是,琼已了然。”
在僧尼与民众的歌功颂德中,大都督府的武会彻底落幕,招募到的新丁先由高睿、高浚、高涣带回府兵营地管理,高殷则在孝瓘、延宗的陪同下,与高淹、高湛一起入宫,汇报今天发生的事——对于两封冲突的诏命,至尊也需要得到解释。
只是在路途中,发生了些小插曲,因为高湛的皇命没能发挥效力,因此京畿府的士兵指挥权又回到了高淹手中,高湛此时除了少许自己的侍卫,约等于无人可用。
高浚向高涣使了个不怀好意的眼色,两人就带着部分府兵赶到高殷身边来,一边和高殷说话,一边讥讽高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