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348节

  他就这样站着,站在宴会的烛火形成的暖色光圈边缘,只是审视,并不准备迈入。

  头颅微微仰起,让他的下颌抬起一道倨傲的弧线,眼眸泄出的冷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脸。

  无人敢与他对视。

第667章 尉粲

  厍狄安定连忙躬身,请他上座,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迈开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向主位,沉重的靴底敲击地面,每一步都让烛火为之一颤。沿途的人下意识地侧身,为他让出一条更宽的通道。

  待他入坐,便有人崇敬地唤道:“尉太保……”

  旁人瞪了一眼,说话之人意识到不妙,立刻改口:“长乐王!”

  “无妨。汝若是中意,唤我本名,尉粲也可以。”

  “岂敢……”那人连连道歉,脑筋也转得极快:“不日,就要叫您丞相了!”

  这话让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由尉粲开嗓,引领着众人哈哈大笑。

  作为硕果仅存的勋贵二代,尉粲确实有号令众人的资本。

  即便被时光所伤,又被高洋、高殷折腾走不少老将,尉粲的地位在现存的勋贵中,也是极具威望的,原因也简单粗暴:他的父亲是尉景,母亲是高欢长姐高娄斤,因此高王是其舅,文襄天保是其表弟,乾明是其侄。

  在一众姻亲中,尉景也都是特殊的存在,高欢的母亲韩期姬生下高欢后不久就去世了,长姐高娄斤便亲自照顾年幼的弟弟高欢,将他养在时为狱掾的丈夫尉景家中。

  长姐如母,何况养恩大于生恩,因此高欢对尉景夫妇是真有感情,至少比自己的妻子娄昭君,以及那用颜值跨越的、用利益所联结的窦段娄姻亲圈来得亲密。

  韩陵之战,尉景统帅的部队是唯一作战失败的,高欢也没计较,干脆让姐夫镇守邺城,还拜为公爵;每次都和厍狄干一起被委以重任,尉景就是最出名也最经典的东魏贪官,每次都公开索取贿赂,乃至逼迫百姓满足他的私欲,被他害死的有上百人。

  其宠贵不仅如此。厍狄干与尉景是同乡,曾请求做御史中尉,高欢说这官位太低了,对你不合适,厍狄干表示自己做这个官的目的主要就是想抓尉景,暗搓搓的表示这家伙贪污太过。

  高欢对此只是大笑,不过也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告诫尉景不可贪得无厌,但尉景作为东魏巨贪还是很有道理的,直接回怼说,我和你谁贪得多?我只向下要,你却向上朝天子伸手,就连高欢都不好回话,只能笑而不语,把他改封长乐公、任太保。

  后来因为犯法,差点被高澄所杀,于是派崔暹去向高澄传话,问他“富贵欲杀我耶”,逼得高欢亲自去向高澄给尉景道歉,让他下令宽赦尉景。

  最让人难绷的是,高欢给他求完情,上他家去拜访,得到释放的尉景还不服气,躺在床上不起来,叫嚷着:“杀我的时候到啦!”

  后面高澄看上尉景的一匹马,尉景不肯给,高欢闻言大怒,把高澄当着高娄斤和尉景的面用棍子打,打到高娄斤看不下去,哭着替高澄求情,尉景还说着风凉话:“给这小子惯的,都成你的心肝了,怎么还干嚎湿哭地不让打呢!”

  很难想象其他人敢对高欢和高澄说这种话,也足以见得尉景一家在高欢集团的地位,不看功绩,只论关系,压过斛律金和段韶并不夸张。

  这一点甚至保持到了高洋时代。洋子估计在年轻的时候也没少被尉景整治过,登基后将几名重要勋贵都封为王爵,厍狄干为章武王,斛律金封咸阳王,韩轨封安德郡王,就连已经死去的娄昭都没忘记,追封为太原王,偏偏就是落下了同样去世的尉景。

  尉粲对此大为恼恨,十几天闭门不上朝,洋子感到奇怪,派使者去问话,尉粲连门都不开,隔着门对侍者叫嚣:“天子不封粲父为王,粲不如死!”

  使者跟大灰狼一样,劝他说要得到敕封,也得先把门开开呀,尉景却不是小白兔,他的回答是箭矢,弯弓隔着门来射朝廷的使者。

  这放在其他人身上,那真是抱着石头跳崖——嫌死得不够快,但即便是洋子,也没把尉粲怎么样,不仅不惩罚,还让段韶带着自己的口谕去安慰,过后更是亲自登门拜访尉粲,劝上朝后满足了他的愿望,把尉景追封为长乐王。

  正因有这样铁硬的倚仗,尉粲的气焰才愈发嚣张没边,他在军队内虽然根基不深厚,但在勋贵团体中却是人上仌上众,因为对高氏有恩而又对皇权无威胁,许多时候就连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这一点高殷也是知道的,因此在登基后也没主动招惹尉景,甚至为了表示拉拢,还将刚刚赐予高浟、高浟都没捂热的太保之位任命给了尉景,以作为他对这位表叔的示好。

  不过此刻来看,很明显这示好毫无作用,更因为贺拔仁的惨死,在尉粲的眼中变成了某种隐性的威胁。

  你高殷不过是一个汉女生的汉儿,莫说是你,就是你老子高洋,来到自己面前,也得客客气气请自己上朝。

  你倒好,当初登基的时候没给我好处,现在却带着十几万大军来晋阳耀武扬威,还敢给叔叔我上眼药!

  “侄儿不仁,就别怪叔叔不义。”

  尉粲为人粗武,说话鄙陋,开口就有匪寇习气:“这才登基几年啊?就把国家的干城杀的杀、押的押了,要再过几年,还比不过天保嘛?那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这番话让厍狄安定等人皱眉,在中下层却引起共鸣:“长乐王说得不错,若京畿兵们都来晋阳讨饭,那我们以后还吃什么?”

  “对啊,吃什么!好处都给他们捞完了!”

  “明明我们才是佐命建勋的功臣!”

  厍狄安定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自己虽然也是勋王之后、皇亲国戚,但一来不是嫡长子,袭不得爵,二来也没有深厚的家世,随着高氏宗亲的成长,与大多数勋贵一起,被逼得步步让位。

  不像眼前的尉粲,明明才干远不如自己,但身份摆在那里,说出的话就是硬气,甚至若事情失败,乾明看在他的地位上,也很可能不敢处罚他——哪怕罪名是十恶不赦的谋反之罪,但尉景在微末之时养育了乾明的祖先,这就是天大的恩情,若因为罪责而将他抄家灭族,在法律上固然合理,但也难免落人话柄,被人诟病“不念旧情”。

  这种东西是很致命的,不会枯萎现在的花叶,却会腐蚀帝国的根茎。

  皇权强大的时候固然可以百无禁忌,但虚弱之时,就需要忠臣的辅弼,若得势就把恩人杀死,那么将来势衰,臣下们就会参考旧事,决定了是否要倾尽全力为国家卖命——陈胜杀故人、高纬杀斛律光、崇祯杀陈新甲,最后都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自身的毁灭。

第668章 演继

  人们不是傻子,知道你会卸磨杀驴,那么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做郭子仪,而是寻机做第二个朱元璋。

  这也是皇帝的劣势之一。处在最高位上,作为舵手的皇帝自然要为整个帝国的长远命途负责,保持帝室的威严与诚信是应有之义,这和道德无关,而是要让天下归心,相信“支持国家就会有回报”;但帝国内部的高层权贵们却可以无所顾忌的凿船自肥,只要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哪管国家洪水滔天,甚至可以跳去一艘新的船继续凿,每一个国家都是如此灭亡的。

  怀着大义之心,厍狄安定拱手向尉粲言道:“这里都是有志匡扶国家的忠勇之士,愿为了千万军民,为了天下苍生,追随长乐王创一番大业!”

  尉粲点点头,轻松得就像点菜,齐国是他的半个娘家,理所应当有这种自信。

  不过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受之有愧啊!”尉粲笑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诸君见血,独我干净,怎好意思呢?”

  他不言二话,用刀尖在自己的心口前抹出一道血痕,取心头血,完成仪式。

  众将为贵种的血液所陶醉,那种自己人的感觉更加深刻了,纷纷举酒庆贺,一时间,血气与酒气糅合在一起,变成了怒气。

  对乾明的怒气!

  “想当初,我还挺喜欢段韶家妹子的,可惜嫁给了先帝,这没办法,我也争不到。”

  尉粲苦着脸,说的话令众将哈哈大笑,心中又共情了一分。

  “等先帝驾崩,我还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谁知道呢,娄太后又把她许给了唐道和,换取其支持。”

  笑声顿时止歇,涉及到娄昭君的话题,如今都是禁忌,何况是明目张胆地讨论相关的上层政治。

  “我没听错吧?!”尧峻站起来,不可思议道:“您说的是段昭仪和唐邕吗?”

  “是啊。”

  尉桀点点头,饮了口酒,坦然说道:“常山王还在时,就曾跟我提过,将乾明摆下台,晋阳的人心需要安抚,唐邕的力量不可或缺,为了让他安心接受,太后会安排段妹子嫁给他。”

  许多人脑中发嗡,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内幕消息吓了一跳,对于去年那场政变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有这么细致的打算,居然都失败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脑海中对高殷的认知,也变得神秘而悠远了起来。

  “可惜啊。他死了。”

  尉粲给盏中倒酒,一边念道:“长广王、咸阳王、贺拔太保……”

  待盏中盈满,便将其举起,眼中流出眼泪:“人太多,我数不过来了,就用这碗全请了吧!”

  众将莫名为之感动,正欲同举杯,却见尉粲将酒碗猛地一摔,任它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如同他飞溅的泪珠:“可恶!若他们都还活着,这一碗如何够!”

  “非得倾尽漳水,才配得上他们的豪迈啊!!!”

  尉粲在众人面前很没形象的大声放哭,扶着柱子、拍额长叹,勾起无数的哀思。

  好一会儿,他才拾缀好了情绪,面色发红,眼神也更加坚毅。

  “帝位不可付于此人,当迎回娄后,另择贤主!”

  无人应答,都在沉默,沉默的力量无形,进而无处不在,显得极空极静,好似……心神合一。

  上下只有一个声音,实行一种意志,这样的团体最可怕。

  很自然的,尉粲开始发布命令,先提前联络部下,准备兵器,约定暗号等行动规划,这是很基础的事情,以防止行动当天会出现的各种意外。

  但接下来说的,就有些超出一般范围了:“修城王,汝和平昌郡公想办法联络邺都的唐道和,汝现在的叔叔是广武王,广武王坏了长叉立功,乾明或会因此纵汝一些——此事汝最合适。”

  “广平郡公,你和我在邺城的人马联系,与二位一起救出太后与河间王,把他们带到晋阳来。”

  高孝续和高子璋、高子瑗听得发懵。

  平昌郡公高子璋是高欢从叔祖高猛虎之子,广平郡公高子瑗是高欢从叔祖高盛的嗣子,高盛无子,所以从高猛虎那儿过继他给高盛,因此璋瑗二人实为兄弟,都是齐国既不边缘、也不算很核心的宗室,还有上升空间,愿意搏一搏。

  不过问题在于,这种任务的分配极为重要,往往会在隐秘之所单独交代,方便保密,防止其中一环暴露后全盘计划都被泄露。

  尉粲不这么想:“听好,我们起事的时间不远,就在这数日内。我府中有望气者,告诉我丙子朔,日有食之,也就是四月初一。”

  “既然有日食,国家就有法度,乾明要按照流程来行动,也就是说,我们绝对能在那里抓到他!”

  尉粲果决地说着。

  “当然了,他的卫兵总会戒严,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段时间的黑暗,他们唯恐误伤,不敢全力反抗,我们却能提前做好准备,再加上其他人里应外合,成功的可能很大。”

  “我等称有天保遗诏,动摇其军心,再以太后的诏书驱散其身边侍从,乾明就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可……若失败了呢?”

  计划说得十分美好,但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有人忍不住提出疑问。

  “那就打。”

  尉粲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仿佛只是在点评眼前的菜色:“我们晋阳的人跺跺脚,整个齐国都要颤动数日,若失败,就干脆在晋阳掀起义旗,与乾明正面交战,他恍惚之间,不会敢下决定的,肯定是有准备的我们先胜!”

  言之凿凿,同时双目分毫不离提问之人,让那人想再说什么,都不敢说出来了。

  “还有谁想问的?”

  虽然是询问,但尉粲明显没这个意思,将几道狐疑的眼神瞪回去,才缓缓安抚着:“计划就是计划,实现了才是我们的本事。当初韩陵之战,尔朱兆的势力不强大吗?可我们就是胜了,所以这个国家才是我们做主。若高王在玉壁也得了胜,现在北方早就被高氏拿下了,我们也不用在这作他想——没机会,哈哈!”

  小小的幽默缓和了氛围,尉粲再度发挥他的优势:“做事就要成功,我们一定会胜利,这是无可置疑的,若有存疑者,现在就可以走。”

  众人面面相觑,当然,也没人走。

  “若顾虑事败,那好,就将责任全部推在我身上,说是我花钱笼络、刀剑威逼,总之都是我一个人出的主意,我就算把这件事扛下了,料乾明也断不敢杀我!”

  虽然尉粲的身份对高殷来说,远没有高演和高湛亲近,但后两人是皇权威胁者,而尉粲就算成功,也最多捧个高家皇帝,做个权臣,还真没什么威胁,因此相较之下,尉粲还真有把握不死,即便是谋反这样的大事。

  这话让许多人面露羞愧之色:“您说什么,我们就跟您走,绝对不再疑惑了!”

第669章 公谋

  “长乐王,这些细致的任务,是否私下密说比较好一些呢?”

  有人还提醒起尉粲来。

  尉粲刚刚说着行动的紧迫性,调度着众人的情绪,还没解释这一点。

  此刻话题被拉回,他便顺势回应:“我相信诸君。诸位都是勇士,我们也发了血誓,就应该开诚布公,有这种信赖,否则……”

  他抬起头,看着屋顶:“是天不佑我,输亦应当。”

  面露愧色的人更多了,一想到自己乃至家族,数十年、百年的命运就赌在了这几日,既感到不安、恐惧、害怕,又隐约有些激动。

  一旦成功,自己就将取代旧勋贵,得到更多的富贵啊!

  赌徒心理占据他们的大脑,在尉粲的诚意作保下,不疑有他。

  “况事情越早越好。我估计长叉等人在四月前,就会到达晋阳,但乾明不会先杀害他们,而是拷打过后,再行惩处,这样他也能得到更多的情报。”

  “我们动手越早,就能尽快救出长叉,莫让他们受苦,乃至丢命!”

  许多人心中一惊,连连称是,其实心里想的是,本身长叉也不是低阶的成员,既然已经暴露,那么他们也很快会被查出,即便只是一部份,也能顺藤摸瓜,牵连出许多人——谁都不愿意自己是那个倒霉的瓜。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起事,反正这里是他们的老窝晋阳,如若在这个地方都能人仰马翻,那他们就真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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