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扯过几条布帛包住伤口,他们说话愈发不客气,直把安定当做自家兄弟:“安定,说吧,事儿怎么作?”
第665章 虚实
厍狄安定正在包扎伤口,精神有些委靡,又饮了些酒,打起精神来:“有些事,还得先让诸君知晓。”
他拍了拍手,拓跋安从侍从的人群中站了出来,让韩晋明、厍狄洛略有些吃惊。
这个叫尸突功的,可是在数日前为至尊在祭台上表彰、提拔的将士,没想到此刻居然出现在这。
尸突功、拓跋安,乃至一些天策军的中下级军官都出现来,将府内的事情揉碎了说个一二,使诸人大致得知高殷腹心军队的动向。
“此刻前锋营已然开拨,待他们抵达邺都,就会把皇后接来晋阳。”
值得韩晋明欣慰的是,从位阶来看,还没有佐领级以上的旗将,或许是被安定作为暗手藏着掖着,但至少没有公开的意思,说明即便是有,也是他的底牌之一,不会轻出——那么天策府的筛子也就不会太多,整体还保持着对高殷的忠诚与战力。
而百保鲜卑就根本不用多想,那基本上是高洋一脉,也就是高殷麾下彻彻底底的死忠部队,他们死光了才轮到高殷出事。哪怕韩晋明属于不太在意爵禄和战斗,更爱文学与风月的儒士作风,心中也忍不住将晋阳兵马与百保鲜卑做出比较:十万晋阳骑兵与百保鲜卑交战,最终谁胜谁负呢?
当世最强的二军交战,实在是刺激啊。
“诸君可放心。其实乾明麾下的天策八旗中,有一名旗主已然暗中投效我方,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就会向乾明刺出致命一击。”
厍狄安定狡黠地眨眨眼,诸将众说纷纭,讨论着这个旗主是谁。
“东莱公,汝觉得是谁?”
云乐凑过来,亲密得似乎之前从未和他吵过架,韩晋明皱起眉头:“我却不知也。”
若是真的,那至尊可就麻烦了。不过韩晋明觉得,这更像是厍狄安定在虚张声势,稳定人心。
但反过来说,这样也能说得通没有佐领以上的人了,三百人的兵力,足以决定一场规模较小的政变,何况还是对方的亲信部队,根本无法提防的暗刃,若是此刻轻易出现,让和自己一样心怀至尊的人报告出去,那就亏大发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揣测。这厍狄安定有这么厉害吗?当年他可不是以奇计而闻名的,那是高王的特色啊。
忽然有另一只手搭在韩晋明身上,却是公孙略之子公孙赋,他笑吟吟地问着韩晋明:“东莱公,可知子晃何在?”
河东郡王潘乐是出身代地的豪帅,也是最早的怀朔勋贵成员,在高欢的遗言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可谓北齐的“向宠”。曾击败宇文泰的行台侯莫陈崇,也参与讨伐侯景叛乱、经略淮汉,是高洋比较亲信的大将,在天保六年去世。
其子潘子晃按例袭爵,通常来说,会是二代勋贵中的重要骨干,不过他的性格比较奇葩。
晋阳勋贵的子弟大多傲慢任性,贪淫好乐,倒是潘子晃沉默寡言又厚重朴实,明明同为大院子弟,却和贵族阶级兄弟玩不到一块去。
这种人在晋阳实在比较稀缺,因此和喜好文道、家世也齐平的韩晋明成为比较特别的存在——当然,家世高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都会特别的。
“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一样。”韩晋明摇摇头:“其早为乾明所提拔,如今已官拜五品,深受乾明信赖,谁人不知?”
“既如此,你如何不像他一样,投靠乾明,讨一个高官厚禄啊?!”
这话说得刺耳,韩晋明瞪了他一眼,“酒可以喝多,话却别乱说。”
公孙赋冷笑,忽然扯起嗓子,对着所有人高喊:“说起来,那日祭仪后的狩猎,乾明曾入帐跟东莱公谈话,是也不是啊?”
众人立刻将目光递了过来,狐疑的眼神将韩晋明团团围住,立刻有人回应:
“没错。我是看见了。”
“东莱公,乾明跟你说什么了?”
韩晋明渗出冷汗,连连摇头:“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我受了伤,他来慰问。”
“不止吧!如今永安王在淮南为他征战,你是永安王的表亲,乾明会不笼络你吗?”
“还是说你想两头看戏,坐收渔利?!”
韩晋明立刻回怼:“其笼络的人多了,这几个军官都是被他笼络的,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你们谁说得清了?若是有证据,可立刻拿出来,我甘心伏死,就你们几句空口白话要让我低头,我死了都不敢见阿耶!”
尸突功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被厍狄洛捕捉在眼中,立刻明白这不是乾明安插的暗谍,反而是在乾明表彰之后,又被兄长给拉拢过来的。
虽然回怼得有理,甚至巧妙地抬出老爹威慑他们,但诸人的怀疑仍是如黑云般笼罩而来,挥之不去。
深感大事不妙,韩晋明立刻跳起来,很快又被旁边的云乐给压了回去,他只得急道:“别冤枉好人,我刚刚也发了血誓!”
这可算不上巧答,诸将顿时目露凶光,转而看向厍狄安定,征询他的意见。
“呵……放心,您毕竟是韩太师之后,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安定表情变得虚弱,仍转头向众人解释:“东莱公身份敏感,乾明既然笼络潘子晃,又怎么会放过东莱公呢?这也是常理,东莱公既然今日到此,也仍是我们晋阳的兄弟,不用对他太苛责。”
韩晋明身上压制他的力道稍稍松懈了一点,但仍是让他逃脱不得。
“但大事在即,东莱公既然不主动挑明,咱们就不能相信你了,这几天,你就委屈一下,先在我府中住着。”
厍狄安定笑着说。
韩晋明没有否认,既然被看穿,自己还是握紧至尊的底牌比较好,无论如何,如今还是至尊的赢面大一些,也能让他们稍微忌惮一些。况且即使失败了,自己也不会被晋阳处决,身份摆在这,只是会稍微疏远一些,以后不能上桌分菜而已,这对韩晋明来说无所谓,反正他本身就不是很热衷于功名利禄。
他神色变幻,低声说:“若我这几日不回去,唯恐至尊生疑。”
这话开始有些顺耳了,厍狄安定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你今日‘酣醉’,明日再回去,我的护卫会跟着你,如果他们不按时来向我汇报,那后果,你可是懂的?”
“若至尊能胜,必不差我一人之力;若您胜,我也能保有下席,还求什么呢?”
韩晋明收拾行头,恢复些许风度,对着在场诸人拱手行礼:“忠义两难全啊!各位,晋明不胜酒力,就先失陪了,改日再聚。”
他笑了笑:“我就不祝各位功成了。”
护卫将他带了下去,有人还礼,有人鄙夷,还有人若有所思,紧张不安地看向安定。
安定面容沉着,带着丝丝郁气,微叹:“乾明登位至今,仍坐在那上面,也是有些手段,各位兄弟不必担忧。”
“等我们迎回太后、扶立新君,那乾明的人马也就各自离散,权势又将回到我们晋阳掌中,父祖的荣光,我们也就守住了。”
后面的套话少人在意,倒是前面的言辞展开了计划的宏伟一角,让将领们颇为兴奋。
“迎回太后?如何迎回?”
“太后远在邺城,我们难道还要杀回去?岂不惊动了乾明的鹰犬?”
“怕什么,我们有十万人,拥立平原王为主帅,迎接太后复位掌权,他还能拒绝?”
“是啊,他是太后的侄子!”
这些言论又连带着引出新的争吵:“东莱公都被笼络了,何况是平原王?”
“早在前朝,段孝先就支持了天保,天保因此能坐稳皇位,如今你怎么能肯定,段孝先就不支持乾明了?他敢来晋阳,难道还没试图摆平段孝先过?”
“没错!没错!”
对段韶不满的人不少,不然他也不会有个段婆婆的外号。随着斛律、贺拔倒台,太后被软禁,这个外号愈发响亮了,这次有绝好的机会对段韶正义指点,此处、此刻,拍案之声不绝于耳:
“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听说他献媚于乾明,将自己的妹妹、天保的昭仪,又献给了乾明,因此乾明才信赖段氏,没准这对奸男贱女,此刻就在宫中缠绵呢!”
“你放屁!段氏不是那样的人!”
有早年就仰慕段华秀的男人出言制止,众将随之吵得面红耳赤,议事的氛围被八卦一搅和,变得有些混乱。
“好了,像什么样!”
厍狄安定确立了主理人的地位,立刻出言制止,很快其他人也纷纷劝阻,将一场滑稽的矛盾扼杀在摇篮中。
厍狄安定很喜欢稍稍松缓缰绳,等氛围浓厚,再立刻抛出重磅消息,能很好地收勒众人的心魂,掌控话语权,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可惜他不是今日的主角,只是被推出来代言的主理人,他对自己刚刚的表演很满意,也依依不舍,但终究要把位子,让给幕后的大佬:“能领导晋阳之人,何只是段氏?莫要忘了,能够替我等出头之人,尚有一位呢!”
第666章 诸公
重量级的大人物即将登场,众将面面相觑,不少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东魏时期,出身怀朔的勋贵们,共有十人获得了“诸公之职”,即三公、大将军等官居一品、位于官僚体系最顶层的官职。
这十人分别是尉景、厍狄干、娄昭、韩轨、孙腾、斛律金、可朱浑道元、万俟普、潘乐、侯景。
其中尉景、厍狄干、娄昭、韩轨这四人是支持高王起兵的元勋,也是高王的姻亲,是属于他们办事,高王放心的那类人,因此高王给与他们超规格的待遇,以强化这份姻亲的纽带;
孙腾则是高王最重要的谋士和亲信,也是高王驻邺城的代理人,为了避免孙腾被魏帝笼络,高王需要用诸公之职来换取孙腾的效忠;
斛律金、侯景、潘乐三人,不仅战功卓著,而且三人都有着极高的威望,斛律金在六镇中有着其他勋贵难以替代的权威,侯景“拥众十万,专制河南”,而潘乐担任东雍州刺史16年,都是难得的重勋良将,高王需要用诸公之职来换取这三人的武力支持;
可朱浑道元、万俟普二人,既不是最早追随高欢的元勋,战功也不比前两人大,但这两人赢在了起跑线上。
由于元修西奔关中,让高王背上了“逐君擅权”的恶名,不少关东豪族和魏室忠臣起兵反抗,或是响应宇文泰,此时的高王背负着极大的政治压力。
而可朱浑道元、万俟普放弃了对魏帝的效忠,特意从关中跑回来追随高王,这两人拥众东返,对于四面楚歌的高王无异于雪中送炭,因此诸公之职是对他们“弃暗投明”的超额待遇,表彰他们认清正确道路的明智选择。
不过最后两人相较于上面八人,就含金量就大大减小了,比如可朱浑道元,因为是投机成功得到的高位,在东魏早期受到的重视不足,高王第一次攻打玉壁时,曾招揽第一届玉壁守将王思政,说投降就给并州刺史的官位。
这个官位的分量可不是一般重,由于东魏的军事核心地区——晋阳就位于并州,因此并州刺史的地位十分重要,是实际上的首都军区司令,可以说条件极为优渥了。
然而王思政不信,写信回怼道:“可朱浑道元降,何以不得?”
高王被王思政的阴阳怪气所激怒,围攻玉壁不克,又遇到天降大雪,只得撤兵回国,路上越想越气,回去就把可朱浑道元升作并州刺史,也不知道他要感谢高王,还是感谢王思政。
总而言之,东魏北齐只有为高氏所信任、与高氏有着姻亲关系的少数怀朔镇勋贵,才能出任并州刺史,从高家执政到齐国灭亡,并州一共来了十五位刺史,除了可朱浑道元外,还有娄睿、段韶、尉景三名姻亲勋贵,剩下的十一人里,八名是高氏宗亲。
国都邺城位于河北的司州,司州也是除并州之外政治地位最为重要的州,其刺史的分量也仅在并州之下,共有13人担任过司州刺史,而怀朔勋贵仅有窦泰、段荣担任过,其他十一名司州刺史,有十名是高氏宗亲。
从这里其实就可以一窥高王化家为国的小巧思:
在早年创业时期,贺六浑的宗族势力并不强大,需要多方扶持。为了迅速建立起统治,高欢便重用姻亲和铁杆亲信,以此成就高王之业,而又借助地位上升多带来的财富与权势,滋养着自家同姓宗族,乃至和渤海高氏挂上了号,攀上了高枝;
随着时间的推移、权力的稳固,高家的子弟们也都先后成长、培养起来了,因此从前期需要勋贵们并力支持的局面,变成了高家渐渐接手重要职位、夺取勋贵权柄的状态,如果没有意外,那么高氏会取代一半以上的勋贵,仅保留段韶、斛律金等个别出色的姻亲与重将,形成一个对高氏极为有利的勋贵比例,大部分的权力,将会牢牢地掌握在高氏宗亲手中。
证据就是整个晋阳的勋贵,只有侯景一人曾被授予吏部尚书之职。唯有掌握吏部,才有着为国家铨选官员、并考核成绩的职责和权限,也就是说,掌握这一要职,便能大肆扩展人脉和权力,人事部和财务部也往往是后世最重要的两个部门,高欢将来给继承人高澄铺设的路,也是从吏部尚书开始的。
直至今日,高洋高殷麾下为数不少的河北士族基本盘,也都是继承自高澄的班底,他们的入仕仍和高澄当初的铨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才是文襄诸子动不得的真相,高澄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遗泽仍在发光发热,保护着他的后代。
侯景本人不爱担任吏部尚书,更希望掌握兵权,没多久就卸去了吏部尚书的职务,交给了高澄,回河南做他的土皇帝,而怀朔勋贵只有他担任过吏部尚书的职务,因此可以说,晋阳的勋贵们从没有掌握过朝廷的人事大权,这项权力一直牢牢掌握在高氏手中。
不仅如此,随着高氏的成长,勋贵们自身也在凋零:侯景反叛、斛律金被解除大司马的职务,尉景接任大司马没多久又病逝,太傅孙腾病逝,于是这两个重要公职又交还给了元魏宗室,实际上就等于回到了高氏的手里,其他人同样病死伤逝,到武定八年,魏齐禅代的前夕,还担任着诸公职位的十人,也就剩下厍狄干、潘乐二人了。
这就是高氏要上位,对怀朔老登们进行压制的结果,其实也是一个正常的新人代旧人、权臣家族压制外臣成长为新皇族的道路,但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意外,那就是高王和高澄之死。
如果说高王的死亡还在东魏众人的预估内,那么高澄的死亡,就完全是意外的人祸了,这使得高氏夺取勋贵们的行动陷入了停滞——实际上,若不是高洋奋发,迅速和母亲娄昭君达成合作、取得各方支持,稳固了高氏的基业,那么今天这个国家姓不姓高、还叫不叫齐国都说不定。
在这种情况下,高家对国家权力的蚕食、对勋贵的打压就不可避免地中止,乃至于修复关系、拉拢讨好了,高王遗言中提到的“厍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可朱浑道元”、“潘相乐”、“韩轨”、“段孝先”,加上娄昭君的侄子娄睿,一起组建出了第二次晋阳勋贵领导班子,通过支持高氏重新成为重要的股东,不仅获得了更多的分红,还能看时机谈一谈股份的持有比例。
比如乾明元年的政变,就是斛律金与娄昭君对股份的再分配,这点和后来的镰仓幕府时期的御家人之乱极为相似,弱小的股东被做掉,持有的股份被摆上桌成为其他人的美食,最终决出一个最强的胜利者。
高氏诸帝和晋阳勋贵,就处在这一种互看不爽、互想吞并,却又不得不携手并存的奇妙政治环境中。
在这种生态下,谁稍微露出弱势,就可能被其他人联手消灭,因此诸多军头将个人的安危看得比国家利益还要重,这不单单只是自私,也是为了生存,而勋贵之下有中勋贵,中勋贵下面又有小勋贵,一层层的压下去,只要天平倾斜,就总会有人想把上面的人拉下来,自己出头——出不了头,就迟早要死。
眼前厍狄安定组织的这场聚会,参与的众人也不过是遵循了齐国的底层逻辑、开始上进的一伙势力而已,厍狄安定是厍狄干之子,虽说不是嫡子,厍狄干的大部分遗泽交由嫡长子厍狄伏敬继承,但安定和四弟厍狄洛一起出现在这里,也多少代表了一些厍狄干的军队势力与人脉。
而他都只是一个引子,那么幕后之人已经呼之欲出了,不是可朱浑道元和万俟普,这两个是高氏忠诚的狗腿子,尤其是可朱浑道元,他虽死,儿子可朱浑元、可朱浑天和通过姻亲与辅政,都成为了高殷跟前的新贵;
斛律金、侯景、潘乐三人都已去世,斛律金之子斛律光被圈禁在邺都,插翅都难飞,侯景的子嗣早就被天保铁锅炖成猴肉煲了,潘子晃则已经是高殷的形状。
孙腾和司马子如只显贵了一代,由于主要掌握文政工作,在他们死后,子孙就被高澄的河北士人班底迅速排挤,失去了诸公的高位,也因为没有军权,在晋阳关系并不深厚;
再去掉刚刚被打掉的娄氏、被带走的韩晋明,去掉厍狄安定本人,还能有这个重要地位的,除了段韶以外,也只剩一家了。
不少人语气激动地发问:“可是长乐王?”
厍狄安定没有回答,而是让出位置,沉重的脚步声自暗处响起,从他的身后、一道隐秘的暗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魁梧的身形劈开阴影,兀自踏入男人的领域,蛮横的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的张力,令人喘不过气。
金饰玉佩随着身体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叮铃声,粗壮的脖颈顶着顽固的头颅,使得那张脸生冷而残忍,精心修饰的胡须附着在圆润而发黄的面庞上,像是华丽的雕纹,显出难得的贵气。
男人的眼皮习惯性地耷拉着,仿佛懒得正眼去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