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嘟囔着,转身看向身后,妹妹春华仍在做着女红,说是绣给至尊的。
“那正好,我还担心皇后不太好说话呢,这下可以委托给难胜了,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帮我将这些东西带给至尊。”
她织好了一只新袜,叠到一旁的衣物上,这已经足够寻常家庭的男人一年穿用了。
郑春华又取出丝线,开始织起新东西来,今天当然是做不完的,她还要负责教学瑜伽,研读佛经,和垣南姿等比丘尼们翻译经文,每日事情繁重,还要抽空给高殷做衣物。
这恐怖的工作量让郑令仪眉眼抽搐,她看在心里,对郑春华的怨气减了一些,平心而论,能努力到这个地步,她的确比自己适合入宫。
某种意义上,自己还是沾了她的光。
这点让郑令仪又火大起来,坐到妹妹的身边:“你做这么多,至尊会穿么?”
“总不会送给别人。”郑春华露出微笑:“他能看见,我就没白费,若还穿在了身上,那就是我的福份了。”
说着,郑春华停下手中活计,将它们揽在胸前,闭上双眼,那一声声“卿卿”仍在耳边,不断撩拨着她的心弦。
她有时候也会产生错觉,只觉得高殷和她若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不知道有多好,那样他们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妇;但这种念头很快又会被排挤出脑海中,她所爱的人是这世界最出色的男人,那么她也得竭力证明,自己是最配得上他的那个女人。
皇后、太后、难胜……这些重重阻隔,只是佛祖给予的试炼,只要她能通过,自然就能获得想要的大自在。
她要战胜的不是这几个女人,而是她自己的命运。
“至尊可是很好色的。”令仪冷不丁的说了一句,打碎郑春华沉浸的美梦:“现在他年纪还不大,便有了这么多女人,将来充实起后宫来,也不知会有多少。”
“我看三国里,他写了晋武帝有妃嫔万人,以至需要羊车望幸,莫非他有这打算?唉,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把我等忘在深宫里……”
令仪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春华的脸色,只见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继续翻动手中的针线,神色自若。
“现在皇后又有孕了,她只会更加重要,若难胜此去再怀一个,我们的机会就更渺茫,入宫却是来做罪人了。”
郑令仪虽然这么说,心中还真没这么想,毕竟齐国国力强盛,吃穿用度比家族可以提供的可是好得多,光是这点就让她颇为满意,说这种话,主要还是膈应自己的妹妹。
“是我的,逃不掉,君自为我留;不是我的,也留不住,我只要做着事,等待、忍耐就好。”
感受到体内的韵动,郑春华将左手放在桌案下,轻轻揉了揉小腹。
无论旁人怎么说,自己都是至尊第一个女人,他若念情,总会记得自己,若不念情,那怎么期待都无益。
…………………………
“长叉一行失算,如今束手就擒,正被押回晋阳来。”
晋阳城内,厍狄安定拥有的某座府邸,一群男人静默聚集在府中的隐秘之处。身上的华丽衣着彰显着官衔爵位,他们也不怕招摇,今日汇聚于此有着充分的理由——饮酒——只要把门一关,放下酒盏,这里就变成了最好的作战会议室,能一边吃喝,一边讨论着如何扳倒乾明。
“这已经很困难了吧?”
高孝续发出质疑:“若是长叉得手,还可说国中有人不服,乾明若找不出长叉,他就羞耻一日,我们也好趁势拉拢各方,暗中与他相抗。可现在长叉失手了啊!再耗下去,难免会殃及我等,这么与皇帝干斗,实在不能持久。”
“话可不能这么说,修城王,汝兄生死未知,汝这就放弃了吗!”
高孝续是高永乐的嗣子,也就是当初不开门把高敖曹关在下面送死的高永乐,天保年间被封作了修城王。但他实际是上洛王高思宗之子,也就是高元海的弟弟。
高孝续刚想发表意见,又听得某人阴阳怪气:“这也不尽然,没了亲兄,还有个叔叔嘛,最近还立了不小的功呢!”
高长弼是高永乐的亲弟弟,所以是高孝续宗法上的叔叔,恰好长叉一行人就落在若干若周和高长弼两人手中,因此这话这话让高孝续气不打一处来,立刻起身:“尧难宗,你说谁呢!”
尧峻字难宗,伯父尧雄、尧奋、尧桀等人俱一时良将,是高欢打败尔朱兆后第一批上车的小股东,立下赫赫战功,因此尧氏子弟的名位不算高,尧峻本人也只是个征羌县开国侯,但他们在晋阳的地位不低,高孝续这种靠袭爵为王的过继嗣子,还真没被放在眼里。
“我可没有一个兄长要救。”喝多了酒,尧峻说话也没太客气:“汝兄涉及常山王,除非汝不在乎兄长,否则乾明之世一旦稳固,其必死矣!届时汝或被牵连,欲活而不可得,还妄谈殃及!”
高孝续浑身发颤,被尧峻说破心事,他顿时哑了声,这也是他心中最担忧的事——斛律金、贺拔仁,乃至常山王都死了,兄长和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也别太放在心上。”旁边的皇甫冲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拍打他的肩膀,笑着说:“汝兄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有消息说不定就是死了呢!不过正因如此,修城王才要努力啊,今日的座次若是暴露了,不仅我们遭难,你们兄弟也难逃了!”
诸将爆发出一阵大笑,在座的都是信得过的同盟,还多和乾明有着仇隙,大抵可以保证信赖度。
话中还带着隐约的威胁,高孝续已经上船,也只能无奈接下他的酒,一饮而尽。
他抬眼望去,见到厍狄洛、牒舍乐、范舍乐、韩晋明、公孙赋、徐晔,宗室高子瑗、高子璋、高敬文,以及坐在主位上的厍狄安定等人。
这样的势力实在是庞大,哪怕没有决定性的勋贵坐镇,也是不弱的反抗势力了,这让高孝续稍感安心。
哪怕是造反作乱,以他们在晋阳的实力,也不是没有希望,只不过计划还不周详,需要仔细谋划。
“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厍狄安定拍了拍手,吸引大伙的注意力:“我听说乾明派了二韦去前线谈判,要和周国议和,若事情成了,他就能腾出手来收拾我们。”
“……”
隐有抽吸凉气之声,许多人还以为高殷会选择直接攻打玉璧,这样他们就能在其间添乱,把这一战变成高殷的“华容道”,重新抢回主动权。
“乾明这是铁了心要镇压不服啊。”
厍狄安定骂骂咧咧:“和西贼谈和,哪怕天保都没有做过这种事,高王更是以消灭西贼为己任,议和?那岂不是承认了西贼的地位,我们大魏的法统何在!”
“君言极是!!!”
这话迎来极多人的附和,他们心中对齐国最美妙的构想,仍是高氏作相,他们围拢在高氏身边,以平等的同盟姿态一起光复大魏,将来若有机会,或能取而代之,也说不定,至少不会被高王和他的后人压了一头。
对许多人来说,齐国不过是数十年魏人生涯的小小意外,只占人生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本就不该存在。
除了高家宗室,很多魏臣是不乐意见到魏朝被篡夺的,以光复大魏作为拉拢团体、壮大势力的口号,在曾经的魏臣来说很有竞争力——事实上,西边的杨忠、韦孝宽、裴肃等人的隐秘联盟,也是以魏室忠臣作为重要联系的。
再加上齐代魏禅后,娄昭君等人填补了晋阳高层的权力空白,支持着高洋的霸业,而在她们被逐次清算后,晋阳和高家的关系就愈发薄弱,至少现在的高殷和他们的联系并不深刻,也让这些旧魏时期就活跃的臣子渴望着寻找新的代言人,或者……成为下一个代言人。
“大魏之时,何尝有此等故事,都是天保乾明两父子篡夺君位,将国家败坏了!”
“是矣!乾明算什么月光王,不过和其父一样,是凌虐天下的百恶魔邪!”
“推翻暴君,我等势在必行!”
数落了一番高殷的胡作非为,点出他在国家意识形态上的错误判断,众将都非常满意,只觉得自己这方的正义性都提高了不少,自己反乾明,乃是替天行道!
第664章 血誓
诸将义愤填膺,气氛烘托到了极致,接下来就该点明主题了。
“诸公!”座下仍有骚动,厍狄安定大声短喝:“诸公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
杂音渐息,很快鸦雀无声,将目光都交给了厍狄安定。
事关重大,即便这是自己一直期盼的时刻,厍狄安定也忍不住,在皮肤上泛起激动的涟漪。
他使尽混身解数,压制自己的紧张与亢奋,尽量缓和地说着:“自普泰起,高王举义旗于信都,扬讨贼之大业,破尔朱于韩陵,拯万民于水火,魏室由此复兴。”
“我、我之父辈,还有在座各位的父祖都参与其中,在高王的麾下聚集,为大魏的兴盛奋命。”
这是勋贵们无法抹煞的功绩,也是他们家族传承的荣耀,这番话让勋贵们连连点头,自傲不已。
“因此这天下——不管它是叫大魏,还是大齐——都应当有我们的一份!”
厍狄安定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着,话语中的内容惊世骇俗,令诸将心中一惊,又迅速被传染相同的情绪。
“如今乾明重淮南、练新军,毫无疑问,是想踢开我们,把权力握在自己和少数亲信手中——做他的美梦!”
“可他已经是皇帝,是无上的至尊了,难道我们还能反抗他?”
这反问令些许人心碎,即将从幻梦中清醒,厍狄安定立刻又换了个语调:“肯定是能的。就连天保都不能彻底磨灭我们的斗志,夺取我们的权力,让我们成为他的走狗,光凭十几岁的乾明,这个小皇帝,他能做到么?才一二年,他做不到!!”
话语陡然振奋起来,给诸将加油打气,这先抑后扬的宣传令在座众人情绪起伏极大,厍狄安定深深纠缠着,忘却了乾明已经斗败常山、族灭贺拔、隐诛斛律的事实。
“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安定的声音愈发具有诱惑力,像是传说中的人鱼,诱惑着各路船航一往无前:“乾明侥幸得胜,全因邺都在其手中,常山王又未察文襄四子和五子已然倒戈,才不慎被其所制,连带着娄太后也被幽囚深宫,如今已是不知消息了!”
无论如何,高殷的胜利即便有侥幸的成分,但胜就是胜了,不能细说,因此厍狄安定轻描淡写的点了一下,将原因概括为乾明侥幸,又迅速把话题带到了娄昭君身上。
这一招效果非常不错,娄昭君在晋阳威望深重,立刻引起诸多将领的愤慨来,心想若是在晋阳,断不会让娄太后受辱至此,乃至不会让乾明得意至今。
“没错,若在晋阳举事,太后也在晋阳,常山王怎么可能失败?”
“一定是天保早有暗手,又有百保鲜卑、诸多辅政在邺助力乾明,若在晋阳,他断无如此能力!”
“正是!所以他现在可不就带着邺都的兵,压在我们头上来了?连库莫奚的兵马都带来了——那可是被我们打得跟狗一样的奚贼啊!”
“再过段时间,就连突厥人都……嘿!”
诸将更加不满,对乾明的愤怒上升到了最高级别,厍狄安定十分满意,此时只需要稍稍一推,就能开始布置计划。
他举起酒杯,对着席下众人:“大伙说的没错!那是在邺,常山王选错了地方,若是在这晋阳……”
“总要让乾明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众人振奋起来,同时举杯,大喝一声,随后一饮而尽,一同发出憨笑。
奇妙的兄弟情在此处增殖,韩晋明就被周围的几人戳着伤口,问他被乾明伤得痛不痛、好点了没有,待他回答后,又接着问他是否记恨乾明、有多恨,让韩晋明哭笑不得。
气氛达到高潮,正式掀起反乾明的浪潮,厍狄安定抹去胡须上的酒液,说着:“不能让乾明葬送基业,让高王和我们父祖的心血白费!”
“对!对!”
他站起身,一下摔杯,在地上弹跳数米的杯盏牵动众人的目光,很快又注目到安定身上去,只见他撩开胸前衣摆,右手拿着一根箭矢,左手再捧起一碗新酒。
“听说乾明和百保鲜卑歃血为盟,取的是心头血?”
厍狄安定哈哈大笑:“他能取,我就不能取吗!今日以此箭与诸君立誓,必除这暴君!”
说着,他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将箭矢穿过胸乳。
厍狄安定的身体壮硕,肌肉像是盘结的树根,箭矢又不比匕首锋利,还要把握好力度不让它被捏碎,用它取血的难度比匕首高上许多。
矢尖虽然没有放血的沟槽,但仍有一定的弧度,进入身体后,倒拔不仅会造成二次创伤,而且更加痛苦,在痛苦之下容易乱动,反而更易丧命,因此用它穿过胸乳乃是一往无前的凶恶。
对敌人凶狠,最多可以说不是懦夫,但对自己凶狠,则是真正的狠人。
不少将领咽了咽口水,许多年轻的小将已经开始害怕起来,双腿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仿佛那箭扎在他们的心上。
这一刻,厍狄安定似乎成了掌握灵魂的死神,不仅手握自己的生命,还拿捏了在场诸人的灵魂,所有人的心弦,都随着他控制箭尖的力道在微微发颤。
忽然,厍狄安定的手指一个不稳,多出了些力,受到错误指引的箭尖便一下扎在了肋骨上。
精铁与骨骼碰撞,发出的剧烈不和谐音猛然跃出,吓了众将一跳。
无人敢出声,甚至呼吸都为之停止,他们宁愿把拳头放在嘴里堵塞喉道,也不愿意打扰这个以血立誓的男人。
厍狄安定双目圆瞪,嘴角露出微笑,趁着自己还没死去,立刻重新施力。
箭身摩擦着骨头,从骨髓处传来令人战栗的空鸣,这声音令安定胆寒得紧,又为之着迷,他已经许久没上战场了,居然再次听到了令人心醉的厮杀声。
这次要杀的,是一个皇帝。比高王还尊贵的、他的孙子皇帝!
这可是自己打的最大一战!
“……呃啊!”
厍狄安定一个激灵,大喝一声,戳穿了乳房的另一侧,箭尖上沾满了浓重的血液。
殷红的血色。
厍狄安定剧烈地喘息着,体力迅速流逝,脸色变得苍白,他却感觉有无穷的精力和热量涌入自己的身体,催促着自己做一件事。
他举起箭矢,任其滴在碗中!
“这就是我——厍狄安定的觉悟,愿同享荣辱,愿生死与共!”
“同享荣辱,生死与共!!!”
诸将为其壮烈所感染,纷纷从腰间取出随身的匕首、桌案上拔出割肉用的小刀,伸出自己的手臂,一同割开一个大豁口,数十道血液泊泊滴落,演变为涓涓细河,众将面上乐呵呵,还饶有兴致的将自己和他人的血液接收到碗中,混合在一起,而后一同饮下斑驳的血酒。
“好!有各位兄弟,天保、乾明又如何,彼等有百保,我等便是千保、万保!”
血液流动,仿佛血缘上也联结起来似的,瞬息的功夫,诸将互相看待场中同袍的眼神,就已经多了些许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