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德将花瓣托在指尖,任它在日光下随风轻转:“啧啧……想是难胜肤光胜雪,这粉嫩儿~也盖过了樱色。不知道这算不算秀色可餐呢?”
第651章 樱歌
“别、别取笑我了……”肤若花玉,本是一件逸事,但这和受到的淑德教育有所违背,若以此得意,倒像是赵飞燕之流了,因此李难胜红着脸,不好意思自夸。
李灵德却不愿放过她,见太后眨了眨眼睛,心下轻喜,便微微抬高了音量:“你和至尊既是发小、又是表亲,自小一同长大,如今又喜结连理,想来感情和恩宠,都会深厚一些。就算没有吧,见了你这样子,我都要神魂颠倒了,何况是至尊呢?”
“待至尊归邺,最思念的……”
她微微沉吟,吊起李难胜的目光,忽然转向李祖娥:“肯定是太后!”
接着又看向李难胜:“然后就是你了呢!”
李难胜一愣,李祖娥哈哈大笑,李难胜羞得不行,伸手去捉李灵德的嘴:“我就知道你在编排我!”
李灵德左右躲闪,将她抱住,压低了声音嬉笑道:“皇后可在看这呢,若你失了仪,莫说她要参你,只怕郑氏姐妹也要奏你一本,再不坐好,我可要让延宗替我出气了!”
李难胜混身一僵,不敢看皇后,只是赶紧坐回了位子上,收拾了凌乱的碎发,又变回一个娴静的女子。
这个词和郁蓝永远扯不上关系,她忍不住想抖脚跺地,但眼下是正式场合,这么做可太失仪了,这使她心中更加烦躁。
安德王妃的话还能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炫耀,这些中原女子更容易讨得小疯子的欢心!
她想忘掉这句话,却莫名其妙的开始注意起女子们的皮肤,果然郑氏、封氏、李氏的皮肤,看上去都比自己白皙而柔嫩,也更纤细苗条,自己却因为常年的运动与狩猎,有些部位相比她们太过壮实了,和下面一些着男装的鲜卑女人也无不同。
郁蓝忍不住看向李祖娥,眼角抽抽:甚至就连这女人,都比自己……
皇后愤愤地喝着闷酒,情绪很明显的不对,周围侍女和命妇向她敬酒、说话陪她解乏,也没有让皇后提起兴致来,这让她们觉得突厥人的脾气还真是古怪,难以伺候。
“这宫里的樱花,倒是比宫外的开得早些,也更经心些。”李祖娥笑了笑:“说起来,这樱花的花期短促,也就这几日的光景最好。若是错过了,便又要等上一年。”
“太后这么一说,臣倒想起些趣事。往年,先帝总是在这些日子中召唤亲族,把我们聚在花树下品茗闲坐,确是春日里一等一的雅事。”
高永徽笑着,李祖娥眼前一亮:“是了!我记得这些!”
早年高洋不发疯的时候的确挺浪漫的,因为自己得位艰难,深感需要宗室扶助,所以对宗室格外亲宠,那段时间也是高洋十分英明神武的时间,凡是见到那时候的英雄天子的人,都毫不怀疑,大齐能在他手中一统天下,君临万邦。
“可惜,那样的时光可再也没有了……”
李祖娥的眼神又黯淡下来,牵动了诸妇的心,李灵德眼珠一转,马上说着:“至尊远在晋阳,不知今日之乐,不若我等以樱花为题,即兴作歌,待至尊归朝,再将这春色献于君前,使至尊同享娱乐,您看如何?”
李祖娥闻言,顿时来了兴趣,连连点头:“确是极妙!”
诸命妇的感性早已被眼前纷美的景象所激发出灵感了,眼见太后发话,有着表现的机会,纷纷出言支持。
“既是我出的主意,则便由我开始,抛一石砖,以引金玉。”
李灵德起身出列,蓝裙随风飘舞,粉色的花瓣在她身旁荡漾,反色映衬出别样的风华。
她略一思忖,便有了腹稿,微微浅笑,张口唱起歌谣,勾起一段文采:
“东君送暖破寒枝~万点胭脂欲染时~”
“晓露凝香浮翠钿~春烟着色上琼肌~”
“琼肌”二字,灵德加重了语调,并看向李难胜,将诸人的目光纷纷引到李难胜身上。周围窃窃私语,讨论着刚刚发生的樱瓣如肤的事情,让李难胜再度羞红了脸。
“临流尚怯窥鸾镜~照影偏爱映墨池~”
“莫道芳华容易逝~云蒸霞蔚正相宜~!”
唱歌和跳舞是人类共通的爱好,舞蹈最早是祭祀天神的仪式,也能够用来吸引异性来交配繁衍,歌唱则是一种情感充沛的表达,很多时候表达喜怒哀乐,都能够通过歌舞来完成,例如历史上的五十年后,有一名叫王薄的起义军首领,就唱起了反抗隋帝的革命歌曲,是为《无向辽东浪死歌》。
此刻的李灵德,或者说在座的诸多女性都是一样的,无论这片土地叫魏还是齐,她们都生长在这里,对这里的文化有着共通的理解,而这份理解中重叠的部分,便有着歌谣。歌谣的旋律各不相同,蒲一唱起,诸人便知道她要唱的是什么歌,最多就是改掉了歌词,但曲还是一样的。
因此她刚唱起来,便有命妇用碗筷杯碟相互敲击,配合着营造旋律和氛围,等李灵德唱完,诸人也奏完一段,纷纷呼喝叫好!
“什么情况?”郁蓝满头问号,她还是头一次见这种状况,第一次接触,实在是闹不明白。
这也是当然的,高殷在时,很少出现这种即兴表演的情况,而这才是文人雅士聚会的常态,说着说着聊到某一话题,或者由宴会的主人定下主题,然后宾客们起身表演。
这种表演并不是呆板的诗词朗诵大会,而是要符合此刻的意境,题目的要求是“雪”,那就要吟诵雪相关的诗句,而且意境还要符合,单单诗朗诵谁不会啊?最后还要唱起一段沁入人心的歌词,或磅礴、或大气、或优雅、或哀思,总之要充满真情实感,而这是不能骗人的,就像十几岁的小登唱《老男孩》,就是没有四十岁的老登唱得有经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这一整套才是完整的宴会诗表演,最好还能根据氛围跳起一段舞蹈来,不过命妇们便很少做这种跳舞的事——毕竟这年代,跳舞娱人是舞姬做的事,她们是有诰命、有社会地位的贵族妇女,不需要这样折节来讨好他人,除非对方实在是尊贵。
待李灵德唱完一曲,立刻又有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
“好雅兴!我便来和!”
郑春华身边,她的姐姐郑令仪猛然站起,朝太后、皇后轻施一礼:“臣见安德王妃清歌飞逸,雅致脱俗,见猎心喜,愿为和之!”
李灵德露出微笑:“我唱的可是七律,不知郑才人……”
“当然,也是七律。”郑令仪巧笑嫣然:“还望安德王妃……指教!”
第652章 唱和
自古诗歌不分家,诗本就是拿来唱的。古人用喜诗歌相互酬唱、赠答,所谓的“赠”,就是先作一首诗送给别人,“答”则是被赠者围绕这首诗进行回复,若赠而有答,则前者便为“唱”,后者称作“和”,也就是“唱和诗”。
比如李白的《赠汪伦》,因为汪伦没有答而和诗,因此李白便只是赠,与此相同的还有“送”、“呈”、“寄”,这类没有和诗的都不是唱诗,而答诗则标上“答”、“酬”、“和”,若是希望表示得更尊敬些,还可以在前面加上一个奉,例如白居易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桃李满天下便是此诗中出现。
这个时期的赠答体已经十分发达了,梁武帝的太子萧统在他的《昭明文选》中还专门立了一个“赠答”诗类,从汉末王粲到二萧之际的数百年间,收录了八十余篇在其中,是为一大文类。
除此以外,诗歌唱和的形势还有联句,“人为一句,连以成文,本七言诗”,大家即兴在宴会上搞诗词接龙,最后拼成一首诗;应制,臣子根据皇帝的要求和提问,君臣之间互相赠答或一同创作,和联句很像;同题,根据同一个主题进行体裁、用韵相似的创作,这些也都算作是唱和诗。
李灵德的七言律诗在无形中规定了韵部,提高了一定的难度,一时间难住了高永徽、高静等女官命妇,从这场面看,却像是李氏在文彩上艳压群芳。
不过齐国广大,有文采的女人也不止李灵德一个,郑令仪此刻出席,不算失了礼仪,反彰显其对自身文才的自信,因她迅速地回应了李灵德,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诸人都想看看王妃和帝嫔对上,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郑令仪的动作比起李灵德大胆的多,李灵德不愿起舞,然而郑令仪此前养伤许久,近年才好得完全,对健康的身体珍惜宝爱得紧,更加上至尊喜爱身材苗条、身段柔软的女子,因此她下了些功夫在舞蹈上,此刻正好扭动起来,摇晃着凝脂般的香软玉体,手里打上节拍。
不少比丘尼是王室女伎出身,对乐理精练纯熟,此刻举起丝管箫笛,随着郑令仪的动作吹奏起来。
郑令仪也不急着吟诗,而是踏着舞步,在宴会的四周盘旋,旋律随着她的身体跌宕起伏、像是有无形的音符在推动,诸命妇的情绪被她所挑动,也跟着摇晃起来,就连李祖娥眼角都带出笑意,场中诸人的情绪完全被她所拿捏了。
到这时,郑令仪才感觉气氛已经烘托足够,便轻启朱唇,缓而和之:
“丹霞漫染云宫色~上林花发斗芳姿~”
“琼云压槛千重艳~宝雾萦空万缕丝~”
她一边唱着,一边挥出袖子,即将落地的樱花花瓣被席卷而起,像是缠绕着、保护着郑令仪的卫士,郑令仪笑着、跳着,躲避它们的追赶,像是天地所钟的花神。
“不羡扶桑千岁寿~愿拾菩提十八子~”
“东君自有轮回手~天香万艳总不迟~”
一曲舞毕,郑令仪恰好来到李祖娥面前,她向着太后微微行礼:“臣献丑,让太后见笑了。”
李祖娥没有立刻回话,似是仍沉浸在舞乐之中,她看向阶下诸妇,见喜悦喝彩之人不少,便朝郑令仪微微点头:“令仪色舞双绝,文采也不输男儿,想来至尊可是得了一名贤内助啊。”
“岂敢……”
郑令仪笑着,李祖娥便派人为她和李灵德赐下赏物,她们本人对受的赏赐倒不怎么看重,不过这在其他的命妇眼中,却丰厚到令她们嫉妒发疯,连忙举起酒杯,大声吹捧和歌颂。
热情推动着郑令仪回到妹妹的身边,她与周围的姐妹嬉笑交谈,等风头稍歇,才看见妹妹郑春华身姿不动,只是拿起团扇,低低的说了一句:“姐姐何时又学会了新舞?今日的表现,真令春华大开眼界。”
“夫人说笑了。”一股无名火起,郑令仪端坐,也举起团扇,遮住自己的脸:“这方面,你的天赋可比我强些,不然……”
她止住话语,提醒自己不要乱了方寸,将火气压回去后,才重新说着:“汝毕竟是我妹妹,现又挂着瑜伽之责,不好卖弄身段,这搔首弄姿的活儿,我便替你做了。”
“劳姐姐费心了。”
郑春华沉默,而后微微说了声。
“别客气,现在帮你也是帮我自己。”郑令仪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李灵德:“太后欲捧其侄女为后,使李氏独大。这心思太明显了,算盘珠子都打在我们脸上了,别族且不论,真当我们郑氏无人吗?”
郑春华笑了笑:“不仅有,还是两个。”
郑令仪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亲情,不自觉地流露笑意,心中却有些苦涩:“所以这和诗,你听出来意思了?”
“樱花虽美,也不必为它的花期短暂而哀伤,花开花落皆自然,后续还有繁花相继开放……”
郑春华斟酌着用词,目光扫射外围,仍保持着笑意:“东君自会出手,万艳迭次轮回,齐国的主人不是她们李氏,而是……高氏。”
“很好的提醒呢,我觉着太后是领会意思的,她的脸颊略略吃紧了些。”
“那就好。”郑令仪松了口气,欣赏起李灵德的面色:“李氏只不过占了一个主位,如今至尊更宠爱的还是我们荥阳郑氏,他最亲信的兰陵王,不也是娶了婧芸么?我们……”
“不用急着考虑这些。”郑春华微微摇头:“现在大业未成,至尊满心为此烦忧,故而暂离邺都,去晋阳镇守。我们要替他守好这座国都,不可为了私利而坏了国家大计。”
“再者说……这第一轮较量,也轮不到咱们登场,不是还有这位主么呢?”
郑春华朝皇后的方向递了个眼神:“等她和太后分出个胜负,咱们看情况再做决定也不迟。”
郑令仪见到皇后的表情,忍不住嗤笑起来,连忙用团扇遮挡、取瓜果食用以掩饰。
(我是谁?我在哪?她们在做什么?)
郁蓝眨巴着大眼睛,表情凝固而略显呆滞,仿佛在看一出无法理解的戏剧。
事实上她的确看不懂中原女子的风情万种,在这片由樱花掀起的文雅风潮里,郁蓝明明是端坐上首的皇后,却像一艘搁浅的孤舟,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自郑令仪后,又连续出来几名女子接续她们的歌谣,继续颂唱下去,内容也多是祝词,主要是向太后祝福,而后便是她这个皇后,可在她们巧笑嫣然的面容之下,郁蓝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轻蔑。
这令她大为光火。
她听不懂那些繁复的典故,看不明白那些含蓄的眼神交锋,更无法理解为何简单的祝福要包裹在如此层层叠叠、令人费解的辞藻之中。草原的出身带给她豪迈,也让她无法对这套中原唱和诗的雅集传统感同身受,只觉得她们自顾自的就唱了起来,随后嬉作一团。
命妇们吟诵时望向她的、看似恭敬的眼神底下,那丝若有若无的轻蔑与排斥,似乎浮现出些许苗头。
如果高殷知道此事,估计会直呼霸凌,可这却是中原贵族赏花游宴的固有曲目之一,融不进去的其实是皇后。
高殷若在,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但现在则让郁蓝在中原文化认识上的软肋全部暴露了出来,她眼睁睁见着李祖娥、郑春华、李难胜等中原人说着她不是很明白的典故和谚语,她们在笑,在交换着她不懂的密语,将她这个正宫皇后隔绝在外。
这种感觉,就像被不认识的人包围着,又用自己听不懂的话来互相交流,直直生出一种“这些人在谋害自己”的错觉。
也可能不是错觉。
那些笑声,是在轻视自己罢!不然那李难胜,何以多看了自己一眼呢?!
这些中原女子,各个虚软娇弱,若是比射猎,岂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
可恨自己却不能把兵马带出来耀武扬威,不然若是让小疯子知晓了,也会大为恼怒,责怪自己不懂事!
但谁让他把自己丢在这里的?
郁蓝目下一酸,略略感到委屈,恰在这时,听到了太后的发问:“今日的赏樱宴,皇后觉着如何呀?”
第653章 夺声
输人不输阵。
郁蓝轻咳以作掩饰,简单地回答道:“自然是极好的,我在草原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倒也新奇有趣。”
李祖娥递过来微妙的眼神,这种眼神郁蓝也曾见过,那是草原各地的部落来都斤山上交贡品时,父汗和叔伯们看那些小部落酋长的眼神,其中带着轻蔑、调侃、傲慢,若是用小疯子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看乡巴佬的眼神。
如果有人敢在草原这么看自己,自己立刻就会把她的眼睛抠出来,然后吊起来鞭死,因此这个瞬间,郁蓝瞪直了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李祖娥,目光渗得可怕。
“皇后……!”
旁边服侍的恩苏出言提醒,只见郁蓝的脑袋正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抽搐着,那是她脑中的“公主”在叫嚣着,现在上去把这老女人打成碎片,理性的“皇后”则死死拦住,说这样就辜负了丈夫和父汗。
两种人格吵得极快,郁蓝马上就将头扭回来,低头饮酒,掩盖自己的怒气。
作为被针视的对象,李祖娥也感到了皇后的不同寻常,事实上离得近的几名妃嫔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过此刻二后又恢复了常态,几人便恭惟了片刻,将台阶做足,让二后轻松地走了下来。
一名宗室女起身,袅袅娜娜地吟了一首词藻华丽的和诗,再次引来一片含蓄的喝彩与太后李祖娥赞许的点头。那女子归座时,眼角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郁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