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蓝端坐着,被无形壁垒隔绝的闷火越烧越旺,直觉告诉她,自己正在被某种柔软却坚韧的力量边缘化,在太后的偏袒中形成某种定例,哪怕小疯子归来,也难以改变局面,毕竟始作俑者是他的母亲,某种意义上,是他最强大的天敌。
愤怒,却不能直接咆哮,那会落一个“粗鄙”的话柄。但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将此刻被精心引导的诡谲氛围搅动开来。
又一位命妇正准备起身,接续这唱和的链条,丝竹微微调整音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将某位最高位者排除在外的默契。
命妇即将开口,忽然语噎于喉,她什么都唱不出来,因为此时,皇后忽然动了。
郁蓝将酒杯端起,酒液在其间轻晃,却未洒落一滴,像是事情尽在掌握的兆头,这让郁蓝很开心。
她站起身,仔细回忆着父汗、先帝和至尊,每次说话的神情、动作、姿态,想象自己被他们所教导,尝试着迈出了第一步。
她的动作并不急促,甚至带着一种沉凝的力度,皇后的仪态本就引人注目,更何况是在这微妙的时刻,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诸人都惊讶于这一番变故,只有郑令仪、封宝丽和李灵德有些兴奋,她们渴望着变动,变动会带来混乱,而混乱是机会的温床。
“有好戏看了。”封宝丽窃笑,如今突厥皇后发力,正好隔岸观火。
“皇后,你这是……”
李祖娥露出惊诧的神情,发起问来,只见郁蓝朝她微微躬身,而后说道:“臣出身草原,那是个苦寒之地,尽是风雪浓霜,因此臣自少小便研习骑术与射猎,若不能敬奉天神,与野兽顽敌搏斗,只怕臣是长不到这么大的。”
“……”
显然,突厥人的话还没说完,因此李祖娥没有插嘴,只是紧抿朱唇,心中疑窦丛生,不知道这小蛮妇要做什么。
“今日赏樱,实在令臣感动莫名,恍若置身梦中!天下居然还有这么繁华浪漫之事,臣初次领略,心中震撼,久难平息。”
郁蓝适时地停顿,眼睫微垂,似乎是在遗憾自己非中原之人,接下来的话语也佐证了这一点:“若……若臣自幼长于中原,习得诗文,通晓音律,想必现在,也能与诸位姐妹一般,应和着此般美景,吟咏出动人的诗篇。”
她分别看向了郑春华、李难胜,目光灼灼,毫不掩饰自己的重视。
接着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中的遗憾,沉淀为更坚实的情感:“惜乎臣生长于草原,心中纵有万般感触,也难以言说,想来唯有这一片赤诚之心,能与诸位向太后的祝福等同了。”
这话说得别扭,却也像突厥人会说的话,倒提醒了一些女子,自己现在就是在欺负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讨好太后,而且她还是皇后……
道德感倒也没让她们愧疚多少,不过皇后的母家势力是实打实的,这让她们忍不住露出感动、钦佩的模样,像是皇后简单的热诚取得了共鸣。
感觉天秤向自己倾斜,郁蓝发出轻笑,缓缓道:“今日赏樱会由母后主持,更是邀请了臣儿,臣感激不尽,愿唱一首草原民歌,敬献天神、至尊与母后。”
说着,她不等其他人阻拦,便将手中酒液倒在了樱花树下,随后抬起大腿、高高迈步,走下了台阶。
皇后带来的侍女团纷纷行动起来,由于高殷为了统战各方,喜欢穿着汉服和鲜卑传统服饰互相拼接、糅杂的原创新款,在与郁蓝相处时也喜欢来这么一套,以至于在尚衣局,专门有一个准备着汉族、鲜卑、佛教、突厥乃至道教各类元素拼接的服着的部门,使得皇后这边的服着也受到了影响。
虽然郁蓝穿的是朝廷规制的皇后正装,但她麾下的突厥女子们则各有各的不同,重新设计过的突厥皮袍和襦裙糅杂在一块,不说有多好看,起码新潮是真的新潮,倒是给赏樱会带来一股奇异的新风,也带来了不同以往的异样体验。
“这是什么腥膻的胡风!”
李灵德皱起瑶鼻,喷了喷气,不少汉人士女的想法和她一样。
高静扇着手中蒲扇,似是感受到这股氛围,心里忍不住哂笑:胡风早就吹了一百多年了,先帝在时就以鲜卑人自居,一个突厥人在此扰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重要的是至尊需要她,而不是需要李氏,李氏现在轻易挑战,只怕是自取其辱。
第654章 挥舞
亲自下场跳舞,其实还挺失仪的。
不过郁蓝已经说了,自己是被感动到了,想跟各位小姐妹一样给太后奉献敬意,这是类似于“彩衣娱亲”的行为,符合孝道的基准,就相当于免责声明,因此冲淡了失仪之感。
而且娱乐这种事是非常即兴的东西,一上头起来,银趴和虐杀都可能出现,否则也不会有“狂欢”这么一种说法了,即便是在所谓承续汉人正朔的南朝,君王游宴时和臣下一同作诗、起舞的比比皆是,只要没人追究,那就等于没做。
再加上她是突厥人,不懂中原士风,反倒变得颇合情理,因此成百上千的命妇在此乖坐,看着齐国第三尊贵的女人——一个突厥女人——在她们面前大跳突厥舞蹈,唱着她们听不懂的胡歌。
郁蓝解开红绳,脱去修长而繁琐的礼袍,露出精短干练的内衬身段,侍女献上一柄白玉斧,侍卫们来不及、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接过。
沉甸甸的兵器在手,想着自己随时能把竞争者和不爽的人全部杀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涌上心头,哪怕不是真的想动手,也令人陡然亢奋。
难怪丈夫和先帝都爱发脾气。
随着侍女们的歌声和鼓声摇摆舞动起来,这下轮到命妇们惶恐不安起来,谁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忽然发疯,毕竟她是先帝钦点的太子妃,而现在的至尊……也不能说很正常。
不过她们的担忧没有变成现实,武器只是皇后的权杖,她玉斧一挥,便劈开一道阵线,像是有无形的魔力在发动,使皇后的动作充满奇异的张力。
身边诸多来自突厥的侍女陪她舞动、飘飖,没有精致的舞步起手,没有柔婉的肢体延展,她们只是稳稳地跺踏于地,足下发出沉浑的、节拍清晰的响声。
战鼓般的前奏被践踏出来,突厥女人们发出低颤的嘶吼,像是身上的宫装已无力再掩饰,她们重新变为豪气壮怀的草原猎手。
随即,一道苍凉高亢的女声裂空而起,那是突厥的公主引吭高歌,它源自雄鹰的胸腔,像狂风般带人领略草原的辽阔,歌声一起,她身后的侍女们立刻以低沉浑厚的和声应和,声音叠涌,如同万马奔腾。
舞蹈也随之展开,双臂伸展,动作大开大阖,充满原始的生命力。急速的旋转间,色彩艳丽的裙裾如盛放的巨大花朵,带着一股蛮悍的、不容置疑的美。她们的脚步时而沉重跺地,震得席间几案上的杯盏微微轻颤,时而又轻捷如风,身形交错。
自从魏帝汉化后,皇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迎来这样突兀而又撼人心魄的旋律了。柔美的樱花花瓣,被她们有力的舞步带起的风卷得纷扬乱飞,非但没有削弱她们的气势,反而像是天地,为这场狂野的原始歌舞所洒下的醉纸迷金。
这一刻,文采的风流黯然失色,皇后的生命力在蓬勃的宣告着她的攻击性、侵略性,也是她能站在高殷身侧,与他分享天下的原因,似她这样的女子不仅在身边、在周围,敬仰着她所在的阿史那一族的千千万万的草原男儿在遥远的北疆虎视眈眈,既可成为齐国的援助,也能……拖延大齐一统天下的步伐。
又是一声尖啸,突厥诸女骤停,各自有规律的移动、簇拥着皇后向主位上的太后靠近。
郁蓝伸出手,有侍女拖来酒盏,而后缓缓倒入晶莹的酒液。
额头微微渗出汗水,皇后的呼吸变得急促,她露出自信张扬、乃至桀骜的微笑,对着高高在上的李祖娥敬道:“此舞此酒,献于太后。祝愿太后福如渤海长流,寿比常山不老,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祖娥连连点头:“谢皇后寿。”
李祖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以往在娄昭君理事的时代,她处的是如今郁蓝的位置,既无家世也无威望抗衡娄太后,多是一名旁观者,也疏忽了娄昭君在应对各方臣将与命妇时的多样心思与手段,没能将这些宝贵的经验吸收。
因此,她作为主政者的管理经验不足,更缺少了那种母仪天下、唯我独尊的气魄,一遇到敢于反抗和挑衅她的人,哪怕是在阶级上弱于她的皇后,也让她一时间生不出打压的硬气,下意识地选择了避让。
(是自己太急躁了?时日尚浅,皇后也还不服气,而且道人……)
繁复的心思一下子涌上心头,这时候李祖娥便开始考虑自己皇帝儿子的想法了,顿时后悔起来——其实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先让难胜和道人产子,生米煮成熟饭,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难胜先有了子嗣,将来推动她为皇后,阻力便小了许多——当初自己也是这么胜过段华秀的。
她没意识到,这是一种面临着兵威和敌意的本能恐惧:郁蓝拿着武器,带着一帮侍女在此发威,即便知道她不敢真把自己怎么样,但这股犀利的气场从不远处传到了自己的眼前和面前,具有实施犯罪的可能,就足以让李祖娥本人暗暗心惊。
若她跳得兴起,真发起疯来把自己或难胜……就算日后高殷怪罪,又能怎么样呢?在这么多命妇面前受辱,自己的威严也会掉到谷底里,总会被人奚落。
因此李祖娥爱惜起羽毛来,虽然先做了挑衅,却也没有真正和郁蓝摆开车马、争夺后位的战斗意志,使得郁蓝的气势在此刻压制住了她。
郁蓝缓缓转身,这个过程中,手里的酒盏再次被倒满。
她将酒杯举起,大笑着说:“我既然祝福了太后,也不能忽视汝等,汝等亦享分福气。与我金杯共饮者,这白刃便相饶也!”
说着,她晃了晃手中的玉斧,诸多盲从的命妇无论是喜是怒,都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连带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先祝福太后,再祝福皇后,而后与皇后一饮而尽。
“哈哈哈!”将手中之物全部交给侍女,郁蓝拍着手,侍女们再度为她穿上赤色的阙狄衣,在日光的映射和樱花的衬托下,异常的明艳动人,甚至由于穿着的是绯红色的衣着,和酷爱着绯袍的齐帝身影交织在一起,酷似另一个张狂的乾明帝。
“妹妹……”
郑令仪轻吟,郑春华知道姐姐的意思,点了点头,低声说:“皇后乃草原贵种,并非俗人,看来不要说我们,就算是李氏,也未必能过她那一关……”
一种奇妙的民族自豪心油然升起,若输给鲜卑人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是真统治了北方一百多年,如今势力仍旧庞大。
但现在可是汉人皇族,汉士当国,若是被草原来的一名蛮妇给压制下去,岂不是显得她们中原无人了吗?!
第655章 绝不
(说不得日后还要与李氏合作,将这皇后给……)
郑春华小心地隐藏住心事,面上的笑容愈发璀璨。
(这就是表哥的皇后吗?她也太耀眼了,我怎么能够……)
远处的难胜望着郁蓝,睫毛轻颤,怅然若失。
在诸多命妇充满羡慕嫉妒恨的复杂目光中,郁蓝抬起头颅,像只骄傲的孔雀,缓缓走回自己的坐位。
“呃……”
她忽然低下头,抿住嘴唇,一只手抱着小腹,身体摇摇欲坠。
恩苏、扎提见状,立刻上去将皇后搀扶住,她本就为诸命妇所瞩目,这一变故瞬间就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
“难道说酒里有毒?!”
乐安公主高永徽脱口而出,立刻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捂住嘴,可话既出口,便不只是一团疑惑,它迅速变为猜疑和恐惧,在宴会上飞速扩散。
这里是齐国最上层的女人圈子,诸命妇都有非凡的社会地位,但骤逢变故,还是和普通的民众一样,这边那儿发出繁乱的叫声,场面隐约有失控的倾向。
“都别嚷嚷!谁敢乱动,立刻拿下!”
让人惊讶的是,喊出这句话的居然是皇后。
郁蓝三两步迈上高台,负手而立,目光灼灼,看着诸多臣仆命妇:“不过是舞得累了,身体有些乏力罢了,你们在这鼓噪什么?我大齐的女流,竟如此不堪么?”
“恩苏!”
恩苏出列,郁蓝继续说:“去取至尊赠我的马鞭,若见着谁再无故喧哗,有辱官体,就替太后和我鞭挞之!”
“喏!”
恩苏立刻行动起来,郁蓝发号施令,语令严明,显得威风凛凛,她转眼看向哪方,哪方便悄然无声,甚至不自觉地低下头、心虚起来。
“哼!这才像话!不要坏了太后的雅兴!”
郁蓝甩完脸色,才转向李祖娥,恭敬道:“此处樱瓣漫散,儿已稍整顿之,望太后不失赏情,继续尽兴。”
李祖娥美目微颤,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缓缓说:“皇后处理得当,真叫吾心安心宽。”
“这是儿应该做的。”
两人客气了几句,郁蓝坐回位子上,但不再饮酒,接下来的几次祝福也没有跟着饮酒,只是端坐着,好像在抵抗着什么压力。
这点就连太后也觉得奇怪,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但碍于郁蓝刚刚发出的淫威,以及手提马鞭、在一旁侍立的恩苏,也没敢发问。
及至宴会的气氛再度转成浪漫怡情的欢宴场所,郁蓝才再次起身,向太后微微躬身:“儿身体略有不适,欲先回宫休憩,还请太后见谅。”
“去吧,去吧。”李祖娥说不上怕,但确实挺忌惮这个儿媳的了,连连点头。
郁蓝巧笑嫣然,又向诸妃嫔作以表示,公主们暂且不论,李、郑、封等高殷的妃嫔都站起身来,向皇后款款行礼,目送她离去。
忽然,皇后身子一颤,居然走得不稳,摔下了台阶。
还好身边的侍女再次牢牢扶住,但这次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一些,众人都清楚地看见皇后露出略有些痛苦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显然还有着意识,但状态却不太好。
侍女们将皇后团团围住,即刻离开了会场,就连恩苏也没留下。失去高位者的武力威胁,会场也没再次骚乱,但议论之声在乐曲的掩盖下纷呈迭起。
别说是命妇们了,就连妃嫔们都抱着好奇之心,最难受的反倒是太后李祖娥,她独坐于高位上,一举一动又太过显眼,让她内心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撩拨得她心痒难耐。
“派几个人去皇后那边问问,是怎么个一回事。”
清晓点点头,带人离开了,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皇后差人去尚药局宣人了,指名要侍御师。”
李祖娥吃了一惊,忙接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晓摇摇头:“不知,但想来无非是大病,亦或者……”
她盯着腹部,李祖娥顿时反应过来。
“怀孕了?!”
清晓还是一言不发,李祖娥已然明白。
这时候她再看向下方,只觉得一切都面目全非,诸多命妇也带着诡异的神情,看着她这位皇太后。
这种变化还真不是她的错觉。郁蓝身体不适,怎么想都只有这两种原因,而要说病嘛……
别搞笑了,至尊在邺时,皇后天天缠着她一起去打猎,还经常参与至尊举办的小型军队围猎,身体好得跟猩猩一样,这里这么多命妇病死,恐怕都轮不到皇后有恙。
而且她和至尊情深意重、你侬我侬是出了名的,至少就宫里传出的消息来说,至尊在皇后那儿过夜的次数绝对不少,也就是纳娶五位新妇的时候稍疏了些,但就是这样,依然保持着三日留宿一次的频率,哪怕是只看着皇后背后的母家势力,这份宠爱也可以说是旧魏时期都少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