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叔虎语带哽噎,强自按纳住了,向高殷行礼而退。
“卢叔虎为一凡夫,对佛法感悟不深,怎能识圣王大义……”
一旁的近侍忽然说了这么句话,被高殷一瞪眼,渐渐噤声。
高殷望着他:“朝臣的事情以后不要多嘴。去把邺都来的信件都取来。”
“是……”
近侍懦懦离开,立刻就有二人替补进来。
对这两人,高殷甚至没正眼看,两名武士见状,自动走到稍远一些的廊道中端,确保他们听不见交谈之声,高殷才开口:“说吧。”
其中一人缓缓开口:“臣李行向至尊汇报,此前经查、确为西贼谍探的白会等人,在当日配合叱列长叉等贼人作乱,事败后各自逃散,消息传回堡中,兰芙蓉等人已派人进行搜捕,附近的不良人也都参与……遇袭队伍在飞狐陉驻扎,不知道沮督将的安排如何。”
“他不会驻扎太久的。若干若周、高长弼两支援军先后赶到,就已经解除了他的危机,也说明之后通往晋阳的通道再无类似的贼党;即便有,伏击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出,朕一定会加强巡视,派遣新的援军,贼党很可能会终止行动,等待下一次机会。”
“因此以沮山的性格,极有可能向若干若周和长弼求援,即便这两人不援手,他也会继续率兵前来晋阳。”
除了汇报信息外,李行不多做一句分析,直到高殷再次发问:“二韦到哪了?”
“道谐、孝謇叔侄才开拨不久,若沮督将继续朝晋阳而来,想来还要再过二日,才和沮督将相遇。”
高殷点点头:“那正好,派匹快马过去跟二韦说,让他们分出一千人来帮忙护送沮山所部,等回到晋阳,再重新出发去高王堡。”
“喏。”
“嗯……顺便把卢叔虎也请过去吧,他出使王琳那边做的不错,此次让他也跟着二韦去前线,等破坏了韦孝宽的筑城计划,再问计卢叔虎,一边派人与周国谈和,一边按他的规划实行平西策。”
原来高殷是打算让同为京兆韦氏的二韦与韦孝宽谈和的,大家都是同族,比较好说话。不过现在发生了些许变故,对于前线发生的事情,高殷也只能通过下属的汇报来了解,同时不得不做些人事变动。
卢叔虎是这方面重要的谋士,即便平西策不是他首创了,但毕竟是从他这儿汲取的灵感,去了前线,没准还能让他继续成长。
何况即便和谈成功,这份和平也不过持续半年,高殷平定了内务就会亲自率军前往玉壁前线,行汉高祖破盟旧事,到那时卢叔虎也得跟着前往,现在只不过是提前半年去蹲点考察而已,也算是小小的考验了。
李行汇报完毕,便轮到了一旁的周枭,这几年跟着至尊,他的日子过得滋润不少,此时为了低调,穿着特制的深色武弁服,看上去和普通的小武官无异,但若能向脖颈中仔细看去,便能见到他身上衣着暗藏的纹绣,针脚紧密而厚实,是难得的精品。
外不显贵、宠见于内,这是不良人的特点,也是他们的得意之处。
第647章 安内
李行同样退远,高殷才开口:“卿等来晋阳,日子也不算短了,感觉如何?”
听见至尊发问,周枭忙不迭地回答:“托至尊鸿福,一切顺利,这些都是陛下所赐予,臣等感激不尽……”
“停停。”高殷抬手,周枭止话,接着高殷又问起:“你们的青州口音还有吗?不要露馅了。”
“晋阳汇聚天下名贵、四海行商,说异域之语的比比皆是,何况几个青州的乡夫?再者,臣等兄弟已都学会许多语言,不只是晋阳本地话,若至尊想听,臣等还能说鲜卑话、突厥语,甚至是蠕蠕语。”
高殷还真有些意外,他虽然是汉人儒君,不过从小耳濡目染,也是会鲜卑语的,跟皇后还学了几句突厥话,问了周枭几句,见他一一回答上来,不觉欣喜,感觉这家伙真是个人才。
高殷过来的时候就是太子,如今更是皇帝,虽然地位尊崇、少走了几十年的奋斗路,但相对的,“大也有大的难处”,高殷做不到也没必要像那些白手起家创业的一代一样,各个事情都亲自把握,最好的就是交给看中的有能力的人才,放权给他们处理。
因此高殷对这类有才能、还会主动学习的聪明人格外喜爱,这点也渐渐和高洋相似起来了,毕竟父子俩有着同样的处境,都想要打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新班底。
“永安王在淮南,仗打得很顺利,虽然在朕的指示下,没有对陈国展开大规模的进攻,但牵制的行动做的很不错,让朕很放心。”
高殷没忘记这群人是为了报答高涣的恩惠才来邺都的,因此稍微提了一嘴;周枭听闻,眉眼微舒,面容却没变得缓和,仍是很严肃的样子。
“卿等好生做事,等永安王回朝,我再把你们介绍给他,将来随他建功立勋、封妻荫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闻言,周枭面上才出现一抹稍纵即逝的喜色,向高殷跪拜:“谢至尊!”
在高殷给不良人设置的职业规划中,的确有中途转岗出去做军将的选择,而且并不降级,而是平调——因为不良人这个部门确实挺特殊的,掌握的也是要害,对这样的部门往往是位低而权大,所以平调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高殷这话的意思,是将来还会重用永安王,让周枭等人感激不已。
寒暄了几句,高殷问起晋阳的近况:“这段日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对于叱列长叉等人的事情,其他人可能还没收到风,但高殷和他麾下的不良人有着官方力量的加持,得知情报的速度极快,周枭也明白高殷询问的含义,想了想:“如长叉者,常聚成团在晋阳各处会面,或饮酒、或赌乐,交往自然,不易看出此前曾包藏祸心;这样的团体,在晋阳各处有数百个,若说全都干净,臣觉得未必,但要说都有这迹象,又不尽然。”
高殷也明白这个道理,要是晋阳人人都想反他,那他早就和他们开战了:“不过其中并不只是长叉一伙,兴许还是有着未揪出的同谋。”
“臣也以为如此。至尊……”周枭顿了顿,还是咬牙说出了这句话:“彼等毕竟在晋阳根植日久,至尊此前提拔低阶军官,颇得人心,却也要小心提防其中的人事,或某些人就与长叉之流熟识,暗中与彼交结。”
“噢?卿可有明证?”
周枭低头:“未得,然这是不争之实。”
“嘿……”
高殷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这年头也没有特别科学的档案户籍,向从档案上溯源军将们此前的履历和交往,实在是困难——建隋的杨忠、建唐的李渊,他们父祖的出身都是一个谜,全靠子孙争气,连开国的皇族都如此,其他小军官当然更难溯源,能记录他们的名字,弄懂老家在哪已经殊为不易了。
东西二厂虽然小有名气,但还达不到后世锦衣卫那种谈之色变的地步,特别是晋阳这些强横的兵将,对不良人的厌恶甚于恐惧,只是不明着和他们犯冲而已。
况且这个时代的皇权还没有达到明清那样的巅峰,君臣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没有那么强烈,属于臣子还能对君王的职责指指点点,乃至怒而弃官都很正常的状态,因此不良人也没做的太过火,哪怕要拓展权威、打出风格和水平,也要在齐国大一统之后才更好实行。
因此周枭的确拿不出证据,但他所言的确有道理,高殷斟酌片刻,决定还是相信他的话。
“这种散人团体再多,也不成事,但叱列长叉能聚集起数百人,显然不是他自己能做到的,背后定然有人负责联络。”
高殷非常笃定,国中还有人在暗中和他较劲,这个人多半不是段韶,但地位也不会低:“若不把这个人找出来,将来还会有第二、第三个长叉给朕坏事。”
“臣这就去查。”
“嗯,你办事,我放心。”高殷笑了笑,继续道:“这人既然在长叉那边下了注,那么长叉等人身上就会有着对应的线索,要是若干若周他们留了活口,就交给你来审讯。”
“对了,此前在长叉他们内部,是不是也打进去了钉子?”
“是。他地位并不算高,而且行事也不招摇,免得……”
高殷点头,当初有人欲刺杀宇文邕,便是这个卧底通风报信,只是高殷嫌这样的证据太弱,难以连根拔起,所以只是阻止了事情的发生——虽然让宇文邕真被刺杀也未尝不可,但以他的身份难以引起共愤,反倒让高殷自己失去了一个有趣的吉祥物,所以才规避了这种事情发生,选择了继续潜伏。
但这次伏击的事情,因为卧底不在核心圈子内而被动起来,等事情发生才后知后觉,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与这些人与韦孝宽合作了,临机起的事,但仍让高殷对不良人的建设不够满意。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古代消息传递颇慢,叱列长叉又谨慎异常,等不良人有所反应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城,卧底们连痕迹都来不及标记——一同行动的本意也是监视、并且互相拖下水,让所有人都变得不干净。
他们还只能完成日常的情报刺探与运转工作,想要防范某些大事,无论人员素质还是权限,似乎都有所不足。
虽然再来一遍,高殷还是会漠视他们去攻击高王堡的士兵——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闹大,也才能在实际损失不大的情况下大发淫威,把晋阳上下狠狠整治一遍。从结果上看,倒是符合了这个流程,只不过其中的意外是高殷难以把控的,这让他很不悦。
人不能纯凭运气,不然即便这次侥幸有着好运,也总会有跌跟头的时候。
这大概就是古代的条件局限性了吧,也许此时就有一场叛变正在谋划,他自己却不知道。
“尽快把人找出来吧。”
虽然叱列长叉等人也就是这七八天内就要押回来了,但还要审问一段时间,这通常会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乃至延长到半年左右,这期间将他们的幕后支持者抓出来,高殷就能大抵将晋阳给压制下来了,对周作战也就提上日程,早早开启统一北方的副本。
目前到现在,秦破魏、灭赵、灭齐、刘邦伐楚、曹操攻河北、苻坚灭前燕,大多都是以西攻东而取胜,只有刘秀起家河北、曹操攻灭关西诸侯取得胜利,这样来看,从东向西攻伐还真有一定困难。
主要还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关中实在是有着地理优势,水土也没流失,守住几个关隘就能很好地僵持住,北周甚至还得到了蜀中,已经构成了战国七雄中秦国一统天下的基础。
不趁着他们现在的薄弱状态乘胜追击,等周国内部缓过气来,无论是宇文宪做掉宇文护,还是宇文护成功篡位称帝,整个周国的伤口都会渐渐弥合,到时候再想打这么一个根基已立而又团结的国家,难度都是成倍增长的。
攘外必先安内,而安内……还要一段时间。
第648章 闯宫
三月十八日,高殷阅兵的前两天,邺都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唔……这字如何?”
郁蓝举起桌案上的纸笺,上面的汉字符合形制,但字迹歪歪斜斜,说是狗爪印的也不为过。
侍女扎提不敢说实话,立刻夸赞起来:“皇后写的字实在是漂亮,处处透露着我们草原的豪迈。”
“是吗?”郁蓝一喜,转过来自己瞅了一眼,面上微微发红:“你们只会哄我!”
“哪里!”扎提与恩苏迅速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纸笔,替她揉搓着手腕,她们不是姓阿史那就是姓阿史德,都是突厥的核心种姓,与郁蓝沾亲带故,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发小青梅,不过以草原的习俗来计算,应当呼作竹马竹马。
进入中原后,繁华的世界迷乱了她们的眼,同时也在无形中,将更森严的尊卑阶级刻入她们的骨髓,一次次的跪拜不仅让她们接受了高殷这个瘦小白皙的中原男子成为她们的新主,对郁蓝的敬意也从大姐头和可汗之女的敬重,上升到了对王主的崇敬。
若放在以前,她们肯定要嘲笑郁蓝学写汉字是思念中原孱弱的汉子了,如今却没有丝毫违和感,甚至为自家主人还不能完全融入中原礼序而感到遗憾。
“皇后您与天子同尊,哪怕不善书法也无妨,世界上多的是人想要为您写作,随意挑几个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呢?”
“你以为我想么!”郁蓝咬牙切齿:“还不是他那母后,说要举办什么赏樱会,还希望我们在会上作诗咏歌!”
而今三月,初雪消融,既是梅花雕零,也是杏樱等花开绽的季节。论起观赏性来,樱花独树一帜,早在晋朝时,皇宫中就已经有专门的樱花树栽植,及至唐朝,樱花的种植更为普遍,从宫苑廊庑到民舍田间都有大规模的种植,处处可见,也成为这个时代经常出现的歌咏对象。
太后素爱樱花,因此邀请内外诸命妇一同来宫中赏樱,这么重要的盛会,郁蓝不可能不到,也因此让她的压力格外巨大。
郁蓝在来中原之前,就学会了中原话、也懂写汉字,也算是个高材生了。这样的知识积累在草原可谓傲视群蛮,但来到了中原,就泯然众人矣,不说郑春华、李难胜这种世家女子,只怕连小一些的斛律姐妹都比不过,也就出身卑贱、恰逢其运爬上高殷床榻的刘逸才会被她稳稳压一头了,而现在刘逸跟着高殷去了晋阳,只怕正侍奉自己的丈夫,二人颠鸾倒凤,不知道天地……自己为何物了!
郁蓝额头青筋暴起,侍女刚想要提醒她,就听着她哇哇乱叫:“可恶,他怎么去了那么久,而且还不带上我!”
“莫非我有哪里,比不上那几个女人吗!”
郁蓝气得抓向自己的前端,略有些平坦的触感让她猛然一惊,心中泛起苦涩:“……好吧,可能真的比不过那几个骚货,但女人是看这些地方的吗!”
“我才是先帝指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郁蓝大发一通脾气,连续踹了几条桌椅案几,心里稍感安慰,怒气逐渐平息,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皇后?”
她转头看去,却是李祖娥身边的女官薇娥,她身边跟着一群宫妇,旁边还有自己宫中的侍女急急忙忙的汇报:“臣拦不住……”
郁蓝挥手让自己的人下去,正身看向薇娥,她和她身后的宫妇们虽然语态恭敬,表情和眼角却隐约带笑。
“何事闯我宫殿?”
薇娥微微躬身:“太后亲命,臣想亲自报告给皇后,又不希望被耽搁了、让太后等得焦急,因此进来得急切了些,希望皇后饶恕。”
郁蓝鼻腔一哼,就想要发脾气,可一想到高殷走前叮嘱自己要和他老妈打好关系,就把这种怒意压了下去:“等会儿。”
“是。”
郁蓝命人将座位扶起,抬了张椅子过来,这椅子下方不是正的,底部有着弯曲的曲线,坐上去摇摇晃晃,不仅招摇,而且会发出吱吱声响;郁蓝又命人在上面披了一张白虎皮,这幅打扮颇有突厥的生活气息,接着她一挪玉臀,坐在了上面,微微摇晃着,这才看向薇娥:
“说吧。”
从宣光殿来的女官们个个色变,其中一名女官忍不住,迈出一步,叱责说:“皇后,我们奉太后旨意前来,您却这般无礼,实在是太过了吧!”
“过?”郁蓝还没生气,她身边的恩苏就暴怒起来:“入皇后的宫殿也不曾通禀,擅自闯入,是谁之过!”
“住嘴!”薇娥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女官,让几人把她拉回去,而后连忙向郁蓝道歉:“是臣等礼数不周,还请皇后恕罪。”
众女官齐齐跟着行礼,口呼道歉,郁蓝稍稍满意,又扭屁股用力晃了两下,才像荡秋千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在薇娥面前站直了:“太后差汝何事?”
薇娥微微抬头,见到眼前的皇后站姿居然还挺像至尊的,略略有些错愕:“明日便是赏樱大会,还请皇后赏光出席。”
说着,将手中的帛书递交出去。
郁蓝拿起,随意翻看了两下,转手交给扎提,忽然又伸出手,拍打薇娥的脑袋:“哼,你也是有心了。”
“……为天家办差,自当尽心竭力。”
一时间,薇娥还真有些惧怕,虽然不觉得自己向太后献计的事情会传到皇后耳中,但正主就在眼前,薇娥还是有些心虚,若给她知道了……现在会不会当场杀死自己?
也不怪她多想,这种事情以前太多了,何况面前的还是比鲜卑更野蛮的突厥人。
但薇娥想多了,郁蓝只是看她面容姣好,气质端庄,有一些羡慕,心想自己在明日的大会上若能有这样的气度,必能艳压群芳。
她忍不住发问:“你的书法如何?”
“嗯?噢、臣……粗通文墨。”
郁蓝来了兴致,抓住她的手,薇娥虽然比皇后大了一轮,却挣扎不开,只能被其拖拽到桌案前,指着纸笔:“写来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