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指向东北方向:“那里是临汾郡,以前叫做平阳,是当初刘渊立国之都,如今在那的,是齐主所设立的白马新镇。”
第641章 韦姓
“有这镇在,就代表着齐主对我们虎视眈眈,筑城之举,恐怕已在其监视之下。”
韦孝宽拂动胡须:“若不设些谋画,分扰其心,只恐为其所察,我等什么工事都无法建造,只能等着齐国的军队来进攻了。”
强调了重要性,他又说着:“因此才要在那里竖立一座城镇,以防齐国与生胡联合,率军从此道过,与高王堡形成掎角之势——呵呵,虽然以这距离,也算不得犄角了。”
“说起来,兴安戍和高王堡,不也成了犄角之势么?”裴肃沉吟:“原本是抵御高王堡的前线戍所,现在却落入他们手中,对我军形势更加不利,只怕日后无人敢出城。”
虽说高欢也曾重兵围城而士气不坠,但那是特殊时期,生死关头,总能逼出一段时间的勇气。可齐军若是没有那么威狂,而是长期这样相持,那就让城中士民有些难耐了。事实上,这两年的高王堡就是这么做的,一步步蚕食玉壁前线的领地,兴安戌也是为了打开生存空间而设立的戍所,现在攻守转换,玉壁几乎被人压制到了城下,假以时日,齐军只要每日行军不到十里,就能到玉壁城下展开攻势。
无怪韦孝宽对派遣姚岳新筑的那座城十分在意,历史上的北齐都没能拿下曲沃等地,如今已经压制得如此之近了,若齐帝派遣三四万战兵,在附近驻守、甚至同样修筑大城以对抗,那玉壁的沦陷是早晚的问题——偏偏韦孝宽等不起,而高殷等得起。
只有把河东的防线重新拉开,才能让分散齐军的兵力,让他们不能全力攻袭玉壁。
“想来晋公此刻,可谓十分得意了。”裴肃微笑:“若我等战胜,那是天命在宇文氏,他护国有功,说不得将来篡位登……”
见韦孝宽摇了摇头,裴肃便换了话:“即便我等战败,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解决了一批不服从他的人,能让他对周国的控制更深密。”
“周帝不能自主,那我们作何都无所用啊,迟早仍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也是杨忠、韦孝宽等人的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太奋命了,只怕会和先镇王思政一样,为宇文氏所忌,一点援兵都不派,坐视其为齐人所俘虏;可若不奋命,又显不出用处,早晚也要被解决掉。
“会有机会的。”韦孝宽轻轻念叨着:“魏室百年,仍不免此祸,宇文家何许人也,居然能幻想国祚绵长?只要做好眼前之事、耐心等待,我们总能看到变革的那刻。”
“说不定新主就在我们之中,也尚未可知呢?”
裴肃恭敬行礼,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今日我已遣姚岳出城,征调十万仆役铸造新城,纵许盆事不成,也会让齐国混乱一阵,届时等他们醒悟,城已立矣。”
其实许盆的事情在韦孝宽心中十拿九稳,只不过他性情谨慎,不爱说托大之话,所以没有肯定。
“神封,汝去联络河东各族,试探他们对齐国的意见,有可用者,可呼来谋之,若能挫败齐国前部、收服旧土,那我便表奏长安,请封荣爵,想晋公也不会在这小处使绊子。”
“这也是汝一展长才的好机会……此次,就需要借用汝裴氏之力了啊。”
裴肃再次行礼,这正是他来玉壁的目的:“为国家计,肃必不辱使命。”
韦孝宽再次看向远方,等待着前线传回的消息。
………………
“叱列长叉等人伪装袭击降军?许盆重伤濒死!”
三月二十五日,高殷收得线报,在晋阳宫气得大怒。
内侍们想起天保,不敢贸然抚慰,只得屏息静气、口鼻观心,等待天威过去,不敢出口大气。
近臣卢叔虎、颜之推赶来向天子汇报其他的事务,在老远就听到天子的咆哮,几人面面相觑,心中却没有天保在时的惊惧之感,盖因高殷毕竟是儒生出身,对他们礼遇颇为隆重,尤其是颜之推等北归南士,受到高殷的格外优宠,心中也觉得高殷除了偶尔暴躁一些,其他地方都是完美的明君圣主。
因此帝王的小小不悦,正要由他们来安抚,留一段君明臣贤的佳话——即便如此,几人仍是站在原地,正了正衣襟,等待高殷发怒的声音稍小些,才走到殿门前,请近侍通传。
“卢大夫、颜博士求见!”
高殷听了,还想发怒,却又觉得不是时候,于是让近侍在门外等待。
侍者出门,高殷便扑在地上,抓着绸缎爬行,扭曲得像一条蛆虫,嘴里哇哇乱叫了片刻,才发泄完心里的怒火。
他起身命侍女进来,替自己收拾衣着和面容,同时下令:“请进来吧。”
等几人进来了,见到天子站在他们面前,目光如炬、英姿焕发,像是小一号的高王,又多了一股太祖的豪气,忍不住在心中叹服,行礼道:“臣等躬请圣安!”
“先生们何必多礼?快快请起。”
高殷皮肤微红,身体隐隐渗汗,只有从这些细节才能看出他刚刚的躁动,诸臣却难以将那几道咆哮和眼前的君王联系起来了,只当做是自己的错觉,听到了错误的风声。
“今日又何见教?”
听高殷发问,颜之推先迈前一步,缓缓说着:“今《楚汉演义》已著成,请至尊阅览。”
高殷眼前一亮,放下手中茶杯,接过颜之推递来的线装书籍,其实纸张只要普及开来,线装就能应运而生,就像男女只要解锁关系,就能自动解锁许多姿势。
随意翻阅了一册,高殷对颜之推的文笔大为满意:“君文甚美,可流传后世。”
颜之推略略脸红,忙不迭地说:“若无圣君垂爱,岂有此文?更无臣。”
高殷笑了一会儿,面色又严肃起来:“不过这书,还不能放全本。”
楚汉的故事是刘项灭秦,而后刘邦入了蜀中,后又出三秦,在韩信的协助下击败东方的楚霸王项羽,一统天下成就汉高祖。故事是不错的故事,但后半段则成了“蜀中之人将击败东方强国”,反倒给宇文周作势了,因此后半段不能放。
“不过前段却是关东六国灭秦之事,恰与十八路诸侯讨董所暗合,却可号召天下人灭‘秦’了。”
高殷起身,拍了拍颜之推的肩膀:“待朕细览,再予汝建议,便可放前半的回目。”
颜之推微微躬身:“圣人自当重虑。”
这细览的意思,就是好好想下怎么在书里掺私货,把宇文周和暴秦给缝到一处来——这也不难,宇文氏自诩恢复周礼,因而建立周国,但偏偏秦朝一统天下,就消灭了作为宗主国的周,可谓是非常强力的回旋镖。
同时还能狠查周国大将们的户口,凡是祖上和汉朝与灭秦有关的,都可大力宣扬,像韦孝宽就出身京兆韦氏,始祖受封滑州韦城,在周赧王时始失国,便以封地“韦”为姓。
只要写韦氏老祖出卖周国而在秦得显贵,又为了遮掩耳目而改姓成韦,就能和现在韦孝宽受到周国重用、改姓为宇文对应了起来,老韦家第二次卖国求荣了。
宽子,就等着我给你发明祖宗吧!
第642章 医戮
颜之推说完,徐之范、李湛、封子绘、宇文邕等人各自上前叙述自己的职务,他们在大都督府中皆受职领任,高长恭等人掌管武事,他们就负责政事和庶务,也因此作为近臣,为高殷所亲信着。
颜之推与高殷交待完毕,便自觉退下,高殷瞟过一眼,徐之范就上前奏来:“如今应募从医之人约有千人,但略通医术者仅有四十,余者或浅知药草、或记一二偏方,多是不得要领;未尝习医者甚众,不过滥竽充数,欲求衣食耳。”
高殷略一思忖,便道:“先给他们提供食住,再布置些医术和药方的作业,三日后进行考核,不合格的赶出去,合格的就迁到军营里,其中出色者进入医学部。”
此前高殷在文林馆中设立了医学部,军队里也设置了专门的军医,当时的数量约有百人,这二年间扩充了不少,已经到了三百之众——虽说这个数量已经翻了三倍,但其实并不算迅速的,相反还很迟缓。
一方面是高殷对医者的招纳比较谨慎,这是个专业活,专业技术的东西不让对此有发展意向的人来干,很容易变成混饭吃的泥潭;另一方面,则是高殷的要求比以往的医者要高很多,首先就是出于作战的需求,要医者能够跟得上大军,甚至还要在前线附近准备治疗,这样对医者的要求就变成了不作战的后勤部队,自然缩小了录取范围。
而军医的数量即便达到了一千,对整个齐国近五十万的军人数量来说也是远远不够的,即便只计算晋阳这边的主战兵团二十五万人,也是一个军医负责二百五十人,将其中一大半划拨给将校军官们,那就更稀少了。
但是医道一途又不能不发展。
人在失意和受伤的时候,收到的安慰是双倍起算,而战争是最接近死亡的工作,吃皇粮、为皇帝打仗,也是双方各取所需、心里明白的交易——再怎么宣传忠君爱国,也始终建立在这种交易之上。因此上位者的恩悯就十分重要,吴起亲自给士兵吸脓疮,士兵母亲听说后就知道儿子必为吴起死战,因为士兵们效忠的概念有了实体,铭刻在记忆中,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衡量利益时,把这份恩情纳入考量的范围。
而项羽那种喜欢嘘寒问暖,却不给够待遇的做法更像是政治作秀,麾下将士并没有真正受益,受益的只有项羽自己的口碑。
“军中必须要有足够的军医,要让士兵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佳的诊治。”
高殷下了指令:“晋阳各营、天策府旗下各佐,都设置十名‘检校病儿官’,专门负责检查士兵伤病情况。”
徐之范算了算,面露难色:“这只怕数年也募不得全。”
一营有虚指和实指,虚指便是一个将领所率领的全部士兵,通常有数千之众,而在地方基层设立的坞堡、壁垒等军镇内,一营可能就数百人。即便以五千人为一营,那也有五百个营,一营十人,想要满足整个北方主战兵团的需要,就至少是五千名军医。
若是按八旗中三队一佐、三百人的编制来计算营数,那缺口就更大了,如今天策军有十五万,同样是五百个营,以此类推,晋阳那边不下三百个营,那就是八百,八千人的军医编制,军医单位自身都够成为一支军队了。
而且这都是专业技术人才,在这个能分得清左右和旗令就是人才、身强体健就是好兵的时代,能跟着军队在战场上奔波的军医,本身就可以不做医生而入军中杀敌立勋,没准还能搏个将校官身,享受单独的医疗配给;更不用遭受无救士卒和他们兄弟的怨怼,不用遭受这时代对医者的鄙视,还有正军对他们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因此徐之范说数年募不得全还是委婉的说辞,实际上可能过了十年二十年,营医系统都没能建立起完善的编制。
不过这上述的一切困境,都建立在高殷让人民自愿的情况下,作为统治者,他有着九种办法让人自愿投为军医,比如罪犯和囚徒们——上战场医人总比死了强。
“轮班呗。门荫入仕的军官子弟,必须在军医里面实习两年,有此经历者优先拔擢。”
高殷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徐之范振聋发聩。
这可是他不敢说,甚至提都不敢提的话,等于将诸多晋阳勋贵的子嗣拉到军营中,服侍那些受伤的士兵们,这种身份的落差足以击碎他们的骄傲,也会对始作俑者充满敌意。
说到底,吴起可以偶尔吸疮,但他不能一直吸疮,那样会降低他的身价。
“就先在罪官之子中实行嘛!”高殷冷笑:“反正很快就有一批了。”
徐之范喏喏不敢多言,一点也不想明白高殷的潜台词,反正高殷如何说,他便如何做。
即使一统了天下,医者也是有用的,不仅能提高整个国家的医疗与防疫水平,而且有高殷亲自把控,能够规定大体的研究方向,尽可能迈上现代医学的近道。
这里面有些内容,又的确必须是穿越者高殷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解剖人体。
若是土著皇帝,对此兴趣寥寥而充满敬畏,即便是喜欢肢解的暴虐皇帝,也多是满足自己内心的杀人欲望,最好的例子就是高洋。
但医学的发展的确需要大胆的尝试,高殷可不希望到了一千多年后,还有医生对人体内的器官分布不甚了了,甚至还要画儿童简笔画一般的图来说明人体内的器官。
残酷有残酷的好处,这个时代的激烈战争,恰好给高殷推进这方面的医学以血腥的土壤:将医学研究与刑诛、杀戮相结合,此前高殷曾用敌军先祖的尸体攻城,如今将敌军的尸身用以研究,称作凌虐,既可以震撼对方,也可以给这边的医学研究大开绿灯,给后世留下宝贵的学术财富。
最重要的是,若其他家族的人也就罢了,他是谁?他是后世以变态和精神病闻名的高家皇帝,天保帝的儿子,如今的大齐乾明天子!
齐国诸臣因为被高洋站起来蹬,已经被蹬麻木了、蹬出了一定的免疫性,高殷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凌虐,反倒有着精致的小巧思,变成了用另一种办法来让这些罪人进行贡献——再辅佐以“杀身以成仁”、“今世恕罪,明日飞升”等佛教思想,就能很大程度上消弭掉高殷杀人的荒唐,反倒镀上了一层神性。
纯粹的恐惧并不能御下,但它也是帝国这盘料理不可或缺的成分,以它为调味剂,配合军队、朝廷等体制框架,就能最大限度的发挥皇权的香气。
第643章 召来
《三国演义》在其中,也能起到相当强大的推波助澜之作用:华佗医陈登、关羽刮骨疗毒、给曹操做开颅手术……这些桥段能够提高医师的地位,并启发人们对各类医道的思索,尤以刮骨疗毒为最,至少能成为军中许多士兵效仿的对象,无形中又使得医者这一行当对高殷的推广感激涕零。
“军医活人者,以伤情类推,重伤濒死救回等同斩首获级……”
“各营分发针药于庭,战罢,伤者集于帐前接受治疗……”
“太医署分设医科、针科、按摩科、禁咒科……”
“军中额外设立正骨金镞科……”
高殷一边说,徐之范一边记录,等高殷语顿,他又问起:“至尊可还有吩咐?”
高殷摇摇头,坐回位子上:“暂且就这么多吧。”
他其实想到了士兵的心理问题,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著名的PTSD,许多人上了战场、在生死边缘晃荡,容易把魂丢在那儿回不来,是需要治疗的。
但很可惜,现在是封建主义帝制时代,说实话高殷能够给他们配备足够的军医,已经是非常仁厚的举动了,心理治疗这么优厚的待遇,千年以内想都不要想。
以他们的统战价值,也配不上这种待遇,至少也要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们才准许有这么一些……
高殷眉毛稍拧,得到些许灵感。或许建立一个心理医生的部门,也非常不错,由皇家出面作保,保证隐秘不会被私传,前期则主要推广向有苦难言的朝臣和将领们,后期则逐渐深化,对朝官的思想倾向进行收集和汇总,也是一个监听百官思想的好办法。
若再辅佐以保安寺、东西厂,就能更好的控制整个国家了。
另一个则是医治对象的细化,将军医细致分为人医与兽医,特别大齐是骑兵之国,马的重要性无以复加,确实需要这么一批专业的兽医来诊治。但还是那句话,现在医官的数量和制度还在缓慢的建设中,欲速也速不起来,这个想法也只能先消停着——若士兵们认为皇帝重视马超过了重视人,先给马配置医官也不给士兵配置医官,那就会对他非常失望。
因此他将这两个想法压了下去:“先就这些吧,下去办事。”
徐之范行礼,缓缓退回队列中,其余臣子又分别上来奏事。等他们和高殷奏完内容,也过去了一个时辰,高殷便吩咐道:“给各位先生赐宴。”
不多时,皇赐的宴席被盛至眼前,诸文臣大悦,心想,这才是他们理想中贤主在朝、辅国匡民的完美模样啊!
虽说他们此刻的官身还比不上杜弼、高德政等宰辅重臣,但他们可是至尊的亲信、文林馆的待诏班底,将来的仕途一片光明,迟早能将这席位搬到国宴上去,因此一时快活不已,对高殷更是歌功颂德。
高殷也是人,未尝不喜欢一群人吹捧自己,尤其是当世和后世都有名气的清高文士,心下也是喜悦。
不过在位第二年,他已经很习惯于这一套了,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简单地用了些膳,便退到后殿去,让文士们更放松尽兴。
近侍丁普悄悄出现,在卢叔虎耳边轻声说:“请先生随我来。”
卢叔虎本就没饮多少酒,此时忍不住混身一凝,随丁普离开大殿,席间几名臣子各自将目光探了过来,却有艳羡之意。
丁普带着他连走几道长廊,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朝他做了个行礼的动作,纵使卢叔虎个性孤傲、自命清高,也不得不收拾衣襟,迈出恭谨的步子。
只见天子穿着一身蓑衣,在湖心亭中独钓,身边似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