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叱列平征战沙场多年的几名忠仆靠近,凝视着长叉。长叉心中一痛,仍绷紧面色,微微点头,再侧过去不看他们。
忠仆放低马速,挡在诸人身后,举起兵刃,计算着自己能为主人抢夺多少生机。
几道调笑声传来,熟悉得令人恍惚:
“看来是认得我们。”
“认得便不用死么?”
双腿一抖,马儿陡然加速,以极快的速度冲近拦路的三五匪徒。
手起刀落,几颗头颅随血柱起舞,她们到此时仍未发出声响,或是已有所觉悟,或是没看清敌人的动作。
有人忍不住回头窥探这一幕,这出残忍的默剧吓得他们哇哇大叫,惊扰了山陉的安宁,破坏了某种默契。
百保鲜卑并未愤怒,手中却裹挟着比愤怒的贼将还要强上百倍的威势,来惩罚这破坏意境的叛贼。
“噗……
“少主!”
有家臣怒吼,再也无法忍耐,拨转马头、举刀相向,然后迅速奔赴了地府,继续效忠主子。
“谁带了弓箭?!”
另一条道上的是连义遇到了同样的困境,他怒吼一声,震慑吓傻的同伴,终于有人颤抖着地将弓箭递来。
是连义稍一试手,便张弓搭箭,身体猛地转向一百三十度,将羽箭射向一名年轻追兵的双目,面甲未能防备之处。
若是中了,应该能杀死一个敌人,可其中蕴含的杀意不够,那年轻的百保军士甚至没做反应,他身旁超出一个马头的同袍便顺手将羽箭击飞,引起同伴们得意的口哨。
“谢了哥们。”
当事人对危险浑然不觉,只是扬扬头表示感谢,得到同袍微耸双肩的反馈。
这场景看在是连义眼中,既觉得羞耻、愤怒,又觉得可怖。
在混乱的压力下,错觉开始产生,明明追袭的百保军士仍是那个速度,但被追杀的猎物们总觉得他们越来越快了,惊慌之下,便有人失足落马,刚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便被宿铁刀轻吻脖颈、扬出泊泊的溪流,颤抖片刻后软绵无力地倒在山道中。
这幕场景加剧了敌人的崩溃,是连义不断怒吼“不要慌张”、“我们逃得掉”之类的话,却阻止不了溃败和屠杀,他只得咬紧银牙,加速驰骋,身边的吵杂声渐渐消失了,似乎死神真的被他抛在身后。
不行,还不能停,肯定还在追我!!
是连义快马加鞭,终于听见了细微的马蹄声,但他还没来得及绝望,却见声音由后至左、继而出现在左侧前方,他转头看去,却见一只黑色的人马在半空中飞扬,他手中还握着巨大的长矛,在三丈的范围内,生死皆由其书写。
轻轻一挥,长矛便将是连义的上身给拦住,分离了他和坐骑,胯下的骏马没了命的往前狂奔,似乎并未发现主人失踪,却因此而跑得更快了。
是连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剧痛就袭向他的胸肺,继而蔓延全身,使他难做他想。
“不杀掉?”
百保军士们勒马停足,刚刚险些被射杀的年轻军士踱过来,指着地上的是连义:“还是说留给我报仇?”
“这也算仇吗?”队长嗤笑,“他看上去像是头领,怎么也是骨干,应该要抓回去。”
说着他走过去,掀开是连义脸上的黑布,略有些惊讶:“是连将军,怎么在这看到你了!”
是连义眨巴着眼,这个瞬间,他想起了家里的所有亲眷,以及他们被刀砍下头颅的场面;
鼻头猛然一酸,想哭,却笑了起来。
第639章 捕缚
“别杀我,别杀我!”
周超连滚带爬,他已经掉下了马,仍旧没命的狂奔着,前面和他一样溃逃的人多如牛毛,又被追兵连根拔起,让周超肾上腺素迸发,带着大伙的份一起活下去。
可再怎么迸发,人类也是有极限的,逃到一个洞中后,他再也跑不动了,听到外边传来要不要丢草烧洞的讨论声,周超吓得混身发颤;他想说话,可偏偏还处在极限状态下,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
像是过去了百年,周超才夺回五感,意识也清晰起来,他似乎听见“我进去弄死他吧,就是有熊也一起整死”之类的话,便强行平复胸口的起伏,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我是厂人!是至尊的人!”
洞外诡异的沉默起来,像是在密谋什么,周超连忙走近洞口,再度说:“我是奉至尊的命令,来做卧底的!若杀了我,厂公……至尊一定会大怒!”
“……“
众军士忽然都冒出一个想法:要不把他杀了得了。
要说齐国上下谁最了解厂人的力量,百保鲜卑还真是头一号。东西厂都是近年新设的组织,最早从符玺局脱胎而来,是帝王的特务机关。虽然是新设,但其内部的机构设置比之前的类似部门可要缜密得多。
而作为至尊的近卫、绝对信赖的军事力量,他们跟在至尊身侧,对这个部门的认识也是最为清晰的,这个部门不仅给予了一部分宦官权力,而且还容纳了许多的苍头、让他们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官身,使得平等服侍于各皇族的苍头们开始倾心于皇帝一脉,也帮助高洋的权柄渗透到齐国上下更广泛的疆域。
而这一切,起源于当时的太子、现在的至尊,心中也都是有数的。
因此当其他人对这个部门恶意,故意不配合的时候,百保军士们就已经对它提防了起来,虽然不怕,但觉得麻烦,最重要的是还会让至尊不悦,这一点就足够令这群将高殷视作神明的军士避让了。
结果现在偏偏撞上了,这群猛人对政治的事情不是很明了,各自感到为难,居然想着装作不知道,把周超杀了交差了事。
可若真是至尊的意思……
一军士举起环首刀,在周超的哀嚎声中将他击晕,丢在了马背上。
“回去报告若干军主,让他定夺。”
几名军士互看一眼,得出这个结论,各自松了口气。
还好军主说可以随意留活口,不然杀得快了,也许就会让至尊不悦了。
…………
平日只有旅人和清风光顾的飞狐陉,由于访客的热切,变成了一场残忍的展会,墙壁、道路、山坡,每个地方都沾染了粘稠的红色液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黑褐,散发出难闻的血腥味。
这场厮杀并不漫长,倒是之后的战场打扫花的功夫更多。地形提高了难度,军士们保证自己杀人的同时不被杀和不坠崖,已经非常了得了,没有办法掩盖住现场的残暴:
诸多肢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在各处随意摆放着,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下一刻会看见什么,比如带着衣甲的手飞在了数丈高的石壁上,牢牢地卡在上面,尽显当时的残暴与蛮勇;等军士们回来时,还有人的伤口处在流淌着涓涓细河,殷色渲染着自然景观,生命的和谐韵味被私藏。
当然,他们也不想掩盖,顺着来路走回去,更多的是要搜罗身上的物品,割下他们的首级,可惜在这兵力与实力远超敌方的战斗中,还是让小股的贼军给跑掉了,这让若干若周很不满意,哪怕自军全员无损,只有两个轻伤也没让他高兴,甚至更生气了。
要是万人以上的战斗也就算了,这种地方,居然还能受伤?那不是给至尊丢脸吗?!
他刚想数落几句,下属立刻来报:“后方又有一支军队,正在朝我们靠近。”
若干若周的眼神锐利起来,他现在的火气很大,强自按捺住:“先弄清楚是哪方人马,也许是至尊派遣的新军。”
这种自信的态度,主要还是来自于自己手中的绝强兵力,若真是匪军的五百援兵,那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因此设的防范并不十分周全——虽然刚刚才在齐国的领地内,发生了一起反叛事件。
但还真给若干若周猜对了,来人的确是至尊派来的新军,高长弼骑着高头大马,身在队伍最前列,若干若周不得不低头:“广武王。”
人家是宗室,自己怎么也要给些面子,虽然实际上不需要给。
骄傲的百保鲜卑只听从至尊的号令,哪怕是冲向万军,都毫不犹豫,何况是本就在至尊之下的宗王?
高长弼下马,亲自将若干若周扶起:“兄长客气了,客气了。”
百保军士的脸色才好看许多,看高长弼才顺眼了一些。
高长弼早年做了浑事,怕被天保责罚而逃亡突厥,后来深自悔之,趁太子的婚事、随兰陵王回归齐国,虽然天保不计较了,但在鲜卑军士眼中,地位大不如前,更是依靠至尊的青睐才得以还乡。
之后又在政变那日被贼人所趁,内幕其他人不知道,高长弼也只能把泪往肚子里咽,通过这种方式成为高殷的心腹,在齐国重新扎稳脚跟。
现在高殷派他来前线,主要还是看中了他的勇力、些许狡诈和一部分宗室的地位,广武王的爵位也不算低了,又有高殷的部分指令,能够镇住所有三品以下的将军,并能在一定程度上与周国开战些许外交活动。
即便高殷有意和周国和谈,但他的身份与韦孝宽是不同等的,须得臣下自行进行一定的商议,才层层加码、“上达天听”,高长弼的宗王身份与若干若周率领的一千百保鲜卑,是地位和武力方面的保障。
其实派其他宗室王公也可以,高殷之所以派遣高长弼,也是想让他立些功勋:哥们儿太倒霉了,发育时间不足,还给高殷的幕后计划做了垫子,高殷也看不过去,希望让他稍建功勋,自己也好给他一点赏赐。
而派高长恭、高延宗又有些大材小用,几乎等于向周国宣战了。
至于其他宗王……高殷不是很信得过。
“我想兄长丢了些东西,我刚好捡到了,特意来交还给兄长。”
高长弼侧让半身,伸直手臂,手臂的后面是几个被绑缚着的“匪众”,高长弼笑着说:“不知道这是不是兄长遗漏之物?”
若干若周点点头,面上露出笑意:“还是广武王体察人心呐!”
第640章 裴氏
“会成功吗?”
年轻的男子身着青衣,是少有的汉儒打扮,此刻他站在玉壁的城墙上,看着下方出军挑衅的齐军,轻声询问着。
“不好说,但事在人为。”
一旁的韦孝宽轻抚胡须,转头看向男子:“神封,可出仕矣。”
裴肃字神封,此刻面色一痛,对着韦孝宽微微躬身:“人子岂能喜于此?”
他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如今刚刚过完守孝期。
“是我妄言,只是期盼汝承令尊之泽,与我同守玉壁。”韦孝宽感慨着:“想当初令尊与我共守此城,不知轻松多少;纵我不在此,以令尊之资,亦为国中郡守之榜样。”
“若使此君不早去,我为镇将,令尊为长史,纵高欢再临也不惧也,况齐军乎!”
裴肃神色哀切,又隐隐有些自豪。韦孝宽口中的令尊就是他的父亲裴协,文武双全,曾在沙苑之战立下战功,被宇文泰引用孔子的话,以表彰的形式改名为侠。
宇文泰很爱给人改名字,独孤如愿改成独孤信,裴协改裴侠,赐姓之流就更不用说了,杨忠、韦孝宽连姓都保不住,如今叫做普六茹忠、宇文叔裕。
这一方面是宇文泰在强化自身的权威,因为改名这种事情充满着威权色采,从来只有上位者要求下位者改名,没有下位者要求上位者改名的,最有名的便是“避讳”一道,全国上下都要避皇家的讳,可以说是宇文泰在不明着称帝的情况下,对自身实际统治者地位的委婉强调;
另一方面则是遏制这些强人的名号传播,通过改变他们的官方姓名来竖立认知壁垒,从而使得这人的前半段人生变成过去的“历史”,他的新经历与新功绩,都随着宇文泰的新西魏在一个新起点上成长,潜移默化地将减弱了他们的号召力。
即便如此,裴侠依然是在关西混得最好的那一批,不仅和代表魏帝忠勋的王思政、韦孝宽等人关系亲密,也受到宇文泰的赏识,曾玩过一个把戏,就是让裴侠独立一边,说裴公奉公清廉为天下之最,谁自觉可比裴公就和他站在一块,各地郡守都不敢应对,裴侠也因此有了一个“独立使君”的称号。
令人难绷的是,高殷在《三国演义》中恰恰写了一个魏王曹操令臣下左右相站的故事,彼时曹操统一了北方,也就是拥有了关西,而事情的起因是许都有人起兵造反抗曹,曹操一怒之下钓鱼执法,怒斥站在救火队列的臣下,说他们意图作乱,全都杀死。
这个故事的隐射意味太过强烈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宇文泰,继而认为宇文泰外宽内忌、笑里藏刀,也因此这段故事在周国流传的版本里经常被删减,只有私下流传的秘本会出现,若不是诸多喜爱文学的周国上层士人极力请求,乃至宇文护对这些故事也是批判的欣赏,三国就真要在周国被封禁了。
饶是如此,因为这个故事涉及到了自己的父亲,以及裴侠曾名为协,而汉献帝的名讳恰好便是刘协,因此裴肃将《三国演义》束之高阁,听见别人说起都会捂住耳朵,至于他如何对其中的故事了如指掌,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和高欢麾下有着鲜卑姻亲、鲜卑勋贵以及河北汉人势力等诸多复杂的派系一样,宇文泰麾下的成分一点都不比高欢简单,至少都分为了贺拔旧部、魏孝武帝忠勋以及关中本土士人三道力量。其中最弱的是本土士人,而贺拔旧部隐约与魏帝忠勋抗衡,这是因为贺拔旧部是在军事上不服从高欢的尔朱残部转化来的势力,而魏帝元勋则是本可以融入高欢政权,却因为种种原因、最终追随孝武帝元修进入关中的势力。
追随的起因,则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保扶弱势的魏帝。就像孝庄帝元子攸再弱小,也能挖出一批忠心于他的臣下一样,公认的正统皇帝,其皇权具有天然的最高法理和正统性,只要外部条件不变,他的威望会自然而然积攒出来,因此元修只要尽可能保持独立性,慢慢壮大实力,将来利用名分上的优势削平宇文泰、高欢这些逆贼也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跟随元修的人马,天然就有着一股亲附皇权的傲气:只要有机会,那他们自己就可以变为高欢、宇文泰,亦或者这两个贼子的势力意外分崩离析,而自己有着大义名分,率领王师讨逆兴魏,成为和崔浩、长孙嵩、奚斤、叔孙建一样的大魏中兴功臣!
元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忠勋们是会自动忽略这一点的——贺六浑和黑獭也没好到哪去。
而他被宇文泰所弑,使得忠于魏室之人失去了效忠对象,还有足以抵抗高欢的法统——毕竟元修那可是高欢亲自立的,又是主动离开了高欢,反水立警的力度最强。
于是就有这么一批人,会和继承宇文泰遗志的宇文护较劲、暂时依附于孱弱的帝党,但他们的真正目的,还是夺取周国的实权,只是碍于目前还有齐国这么一个大敌,大家斗得还算克制,一旦齐国的威胁消失,那么周国内部就会开始一场权力大逃杀。
将来迟早是要备战这一场战斗的,从王思政到韦孝宽,都能意识到这点,宇文泰没能坚持到统一天下,那么这个任务与机会,就来到了各大柱国的手中,也因此,虽然不算强大,但以死去的独孤信为羁绊的韦孝宽、杨忠、裴侠等人,都是周国内部第二梯队的夺权同盟成员。
此时周齐的战场聚焦于河东之地,而裴氏是河东三大高姓之一,这使得在河东具有极强号召力的裴氏重要性上升,因此裴肃尚未出仕,但仍被韦孝宽一封书信,请来玉壁协助守城。
这里面还有一个极为复杂的因由。官这种东西,分军功转业、君王所喜,以及堂堂正正的做出政绩而被提拔,裴侠是既有军功、又有政绩,还有家世支撑,在周国的地位极高,备受重视。
而其长子裴祥虽然在清廉上不及其父,但断决犹过之,先为成都令,后又为长安令,为长安令时为权贵所惮——那确实该忌惮的,裴祥不过三十岁,便已经担任了成都市长和长安市长,这份履历漂亮得可怕,又敢得罪权贵而自身无虞。
周国最大的权贵便是晋公了,如果是得罪的晋公,那裴祥背后没有一个派系支撑是很难想象的事情,上一个搞出这一套造势的人叫做曹操。若裴氏能继续这样发展壮大,或许将来篡周建新朝的,未必是杨氏。
裴侠在三年前,也就是天保十年病故,而裴侠一死,长子裴祥就“以毁终”,这就有点太吓人了,周国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细线,阻止着汉人踏入某个禁忌的领地。
也因此,在宇文毓去世后,诸多原先的帝党不是倒戈,便是纷纷出镇外地,裴肃也就在此时来玉壁,一边积攒自身的声望,一边等待朝中旋涡消散。
“若王将军仍在就好了。”韦孝宽感慨着,当初他们随魏帝入关,以为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谁知最后还是为宇文氏做了嫁衣,而高氏也没有殄灭,似乎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主角,自己不过是陪衬。
但自己总算是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让世人能够看到这座城邦,看见自己。
“河东是块好地方呀!”韦孝宽接着说:“交通发达、易守难攻,东抵河洛、北入晋阳、西通关中、南渡崤函,经济也富庶,又占盐池之利,诚为王霸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