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都走吧!吾有强卒百万,疆土千里,何惧无才?!”
突如其来的大喝,让内侍宫妇都是一惊,能在这里大声喧哗的,也只有那位了。
“真以为没了你们就不行了吗!不劳烦你们这些老东西,我自己搞!”
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就连禁卫武官都忍不住朝里窥望,只见高殷独自在殿中,收拾着散落的书简奏章,口中还不断念念有词:“改天掺些老鼠药下去……毒死这些扑街……”
人偶尔还是要搞抽象的。诸臣走后,高殷就忍不住想要一键清空一下桌案,再自己慢慢收拾,感情到位了还会哭一会儿。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是高殷自己意识的挣扎,来这个世界太久,为了避免真被同化成封建思维,高殷还是会按照前世的习惯整几个花活,比如偶尔搞个快闪活动,或弄个走秀展会,其中性价比最高的就是让主衣局做一些水手服、女仆装之类的情趣衣服,能让他和妃子们玩得尽兴,在成本上也是最低的。
如果要剖析更深层次的心理,那就更冠冕堂皇了。自从登位以来,高殷的内心就一直有着一股奇妙的暴戾,或者说这种情感是从来到这个世界,意识到“自己是太子”、“可以肆意杀害某些奴仆而不会受罚”,就隐约产生的,而在登基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甚至接近教唆:“只要不像我那么残暴,就可以啊。”
虽然没有听过高洋真正说过这句话,但高殷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他的声音。
心怀利器,杀心自起,就像是从地上捡到一根完美的木棍,是个男孩都忍不住要挥舞两下,何况外部的压力不断逼迫着他。
从苏醒到现在,对高殷的威胁就没有停止过,随着他解决掉更多的敌人,生存的空间是扩大了,但高殷的精神却愈发地苦恼和不安。
娄昭君、贺拔仁这些家伙能被打倒,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意图。有形的威胁解决了,却再也不知道哪些是真正、必须、一定要解决的隐患了。
那些历史上未曾显名的奸臣在哪呢?这些人占据了失败者的生态位,会不会造成更坏的后果?
要是给杨愔足够的机会,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隋朝开国皇帝呢?
高殷不想在这种地方无限纠结,但偶尔、少一些的经常,会忍不住代入高洋的视角:杀人慑臣是一种很极端的方法,极端残暴,又极端有效,在高殷算计着如何拉拢某个人、安抚哪些派系的时候,这个方法总是让高殷迟钝、停留。
这种时候,高殷也只能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这只是饮鸩止渴而已,只是万策尽了才能采取的手段。
令他难绷的是,即便他不想杀人,很多臣子也会根据惯性来判断高殷的行动,毕竟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说不定至今为止都是在掩饰,做了皇帝就要开始暴露本性了——就连这点,高洋都是有前科的,从一个傻愣愣的鼻涕虫二哥,一跃翻身而成为整个国家的主人。
也难怪齐国上下都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开始备战乾明朝的政斗了,在残暴的斗兽场待的久了,总是会被血腥味所污染的。
为了防止自己变成下一个高洋,高殷也只能尽量满足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恶趣味。
此刻他收拾好了书案,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段宫主现在在做什么?”
第605章 玉清
日暖风和,段华秀闲步于玉清宫的春色中,望绿水,赏格情。
玉清宫是高殷为段华秀所营建的宫殿,不仅华丽精美,还附赠了一座巨大的皇家苑囿。
史载秦皇妄想长生不老,于是在园林内建一池湖水,隐喻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汉帝们受到启发,在宫中开挖太液池,在池中堆筑三座岛屿以摹仿仙境。
高殷追比诸贤,在宫中凿池注水,叠石为山,形成一池三山的庞大山水格局,而以叠石之法能使池岸曲折多姿,同时让水势具有抑扬的变化,形成华丽的瀑布型景观,像是神雕斧凿,将山间天景搬来了宫殿之中,令宫人们对这副奇景叹为观止。
欲与自然和谐相处,匠心的雕琢必不可少,除了有飞禽走兽行动的区域,还有大片开垦的田地,里面种植着笋竹、果蔬、莲藕等作物,工匠们把宫园分为数个区域,以墙、亭等人造建筑疏隔开来,也没有彻底封死,而是代以水路、石径和铁锁大门,让人类在牢牢把控这片区域的同时,使自然的和谐之美在此处演化到了顶峰。
宫园各处有供游赏休憩宴饮的台观,有着足以容纳上千人的操场和演台,甚至还有着玉井绮栏、蟾蜍含受、水转百戏、神龙吐出的青龙大殿,虽然不如高洋时期那般奢华,但多了一份岁月静好的幽雅。
微风袭来,水亭处处齐纨动,宫人们闲散不当差时,便倚靠绮栏,捧袖取水,或掷卢博酒,与百鸟作歌,暖风熏醉便躺在草坪白石上,直至女官骂骂咧咧的来抓人干活,才慌不择路地从甜美的梦乡里逃窜而返,这样幸福无忧的滋味刻骨铭心,让她们在未来的人生中仍念念不忘,直以为被召去了天上侍奉花神。
玉清宫的花神就是它的主人,在这仲春之月,百卉丛生,浓郁的香气像无形的云霞,在玉清宫环绕、盘旋;
若气也有色,怕是流光溢彩的吧,可惜段华秀并未因此改变肤色,花香沁染的是她的魂魄,化作眼波流转,成为一身风致;她也不必言语,只悄然立在那里,便能让观者心神摇曳,骨髓里透出一阵酥软的快意。若再一眼望来,便是令人骨髓酥软、直勾魂魄了,玉清宫的侍女也总是在这时候淋漓冷汗,简直就像是段华秀的美如花香,浸透了她们的体背。
好在此刻,在身侧陪伴段华秀的是一只鹦哥,它在笼中上蹿下跳,人类教会的吉利话从其口中,说出显得天然而纯真,段华秀为之失笑,这小家伙适趣得紧,竟帮她打发了高殷不在的大片时光。
“傻瓜,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到你对我说话?”
段华秀看着鹦哥,痴痴傻傻,这或许就是成为花神的代价,她总是对着非人的物件自言自语,像是在对上天祷告,宫女们私下窃语,只觉得宫主对至尊仰慕得紧,实在痴情。
至于是哪个至尊,或众说纷纭,又不言自明。
下人在她身后禀报:“至尊现在,正过来呢……!”
虽然没人从正面看见,段华秀的眼神骤然发亮,她白皙的双手猛地摊开,露出丰润洁白的掌心来,手中团扇一时拿不住掉在地上,可见这消息让她有多么惊喜。
青蕊替她拾起团扇,驱走下官,双手揽着段华秀的肩头;自从西河王之夜过后,她们便如此亲密了。
“要不了多久,至尊就会像我一样,揽住昭仪您的。”
青蕊的面容透着春色,眼中隐含狡黠,虽然流言已经散播,但要说世上有哪些人最了解眼前的真相,青蕊当算是第一个。
段华秀失神了:“嗯……瞧你说的!”
她恢复了神力,变回那个清雅幽静的美人,伸出葱玉指在青蕊头上点了点,一把将团扇抢回:“若是再乱说,小心你的嘴!”
青蕊不语,鲜红色的肉蛇从她口中探出头来,顺着朱唇盘旋了一圈,勾引的意味十分明显。
她的眼神,也像是带上挑衅和调侃了,让段华秀的脸色登时羞红,忙推着她走:“快去做准备!”
“是,不过青蕊得提醒一下,您们许久未见,可谓小别胜新婚,互诉衷肠就可以了,千万不要问他其他女人的事情,男人们都不爱说……”
“哼!”
见段华秀脸红至半袖,羞涩从袖口中洒出,青蕊笑着闭嘴,轻哼着出去安排了,独留段华秀待在室内,痴痴傻傻的看着鹦哥。
“你说,过了那么久,他会不会变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发出一声轻呓:“有了那么多年轻女子,只怕看不上人老珠黄的我了,传出去还让人不齿……不然到晋阳的第一天就该来蜜我了……”
鹦哥眼珠一转,上蹿下跳:“变心!变心!变心!”
“闭嘴。”
段华秀飞快捻起倒水的木勺,往鹦哥脑袋上敲了一敲,鹦哥连忙换了声:“蜜我!蜜我!”
“嗯。”
她这才放下木勺,静坐片刻,又陷入了焦灼:“我也不是要做他的皇后,比他大那么多,还……他如今的皇后才能帮他更多些。”
“他在邺城呆了那么久,想是事多,不得不处理。现在来晋阳,不独为我,更是要让晋阳人心归服。”
秀眉微蹙,段华秀对政治不是很了解,只能根据惯情,大致推测情郎的难处:“这种事,就连天保都没能做到,他才几岁,他……”
胡思乱想,是为了抚平等待高殷的焦虑,念头随之纷杂。
“他不一样,他和那些俗人,哪怕比之天保……!”
想法化作暖流,静静地盘旋在她的心潭间,坚定她对高殷的情愫:“是要让兄长更帮衬些了,我也不能只在这,享受他的宠爱……”
可自己就是在期待这份宠爱。
外边女官传话,段华秀红着脸,随她们去更换了一身新裳服。
胸腔间的喜悦激动有熟悉之感,段华秀静静回忆,居然是她在那夜,见到高殷来到显阳殿保护她的瞬间,此刻的品味莫名让她感到激动,远比她出嫁之时还要喜悦。
他果然是不一样的,也只有他,能让自己变成……
段华秀不好意思再想下去,只带了二三侍女,顺着银河的曲线游动在花丛中,竟是两种国色交融了。
第606章 巧遇
玉清宫所在的方位与皇帝居住的晋阳宫并不是很近,中间隔着一个玄圃。
玄圃本是旧洛阳城东的太子东宫以北的建筑,是为皇太子建造的园林,在高氏化家为国后,高洋便按照洛阳的格局扩建了晋阳皇宫,修建了晋阳玄圃,而玉清宫则是在玄圃之外的第二次扩建。
高洋看似登基前懦弱、登基后狂放,实则善于隐忍、心思缜密。明面上他修建玄圃的目的是给高殷一个顽耍嬉戏的享乐空间,实际上是给高殷扩充领地,设置一重保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皇权的终极幻想,事实上哪怕是具有实权的皇帝,他的影响力随着距离的长短,也是不一样的,通常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
皇帝和太子除了处理公事的朝堂,也会有一座园林来处理独属于他自己的隐秘事务,康熙有畅春园,雍正有圆明园,放在高殷身上,就是这座玄圃。
晋阳对齐国至关重要,对皇权的反抗也最为激烈,将来事若有变,高殷能有个基地来隐藏军队,哪怕只有五百人马,也能成为关键时刻的胜负手,因此,即便高殷常年待在邺都监国,但高洋还是为他的将来做出一系列细小的打算。
虽说在邺都守权成功,但晋阳毕竟没有同化完毕,人心未能百顺,所以现在玄圃的意义对高殷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他在晋阳宫内掌握的最深密的领地。
不过高洋应该做梦都没想到,儿子在自己为他建造根据地的基础上,又为他的妃子额外扩建了一座玉清宫,如果他泉下有知,也不知道是发怒还是鼓掌大笑——可能二者兼有。
在高殷取得真正的无上威望之前,他和段华秀的事情暂时还需要保密,虽然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乃至陆续有流言传至邺都的郁蓝、李祖娥耳中,但传言毕竟是传言,只要没有切实的证据,不承认等于没有,这些女人也就还有着装聋作哑的空间。
若事情挑明,不仅这些女人会因为嫉妒或者是面子而暴怒,必须表现出自己的态度,而且还会给晋阳诸将一个反对高殷的借口,毕竟高洋是高殷合法性的唯一来源,若在没有足够威望弹压这些异心之前,提早暴露只会让高殷联络段氏的目的不成,反倒显出荒谬来。
因此玄圃也成为了他和段华秀之间最好的缓冲地带,高殷直接去玉清宫,少少几次还没什么,可以说是叙旧、请安、拉拢,多了就容易被引出闲话,但通过玄圃转移到玉清宫私会,那就能进行很好的遮掩,眼下除了高殷自己,可没有其他势力能够神通广大的穿越这二三园林来监视高殷,娄昭君都不行。
申时三刻,晋阳的气候已变得凉爽,高殷换了一身紫色袴褶服,头戴鲜卑长帽,脚着锦靴,在禁卫们的簇拥下进入了玄圃,象征性地陪他们打猎了一会儿,便率着最精锐的一队移往了玉清宫,那些在玄圃狩猎的禁卫们也都在指定的方位巡逻着,防备那些不长眼的猎物。
玉清宫像是有着特殊结界的神域,高殷一踏入,便觉口干舌燥,小腹逐渐火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沼上,随时有陷进去的危险,让他忍不住产生一股急切往前奔跑、逃离这些泥沼的躁动。
不过往里走了数百米,观赏着西径的方辇飞陛,东方峥嵘列峙的三山,潆回数十里的银河,高殷那颗焦躁的心也渐渐被自然的优美雅静所抚慰。
树木笼葱、烟云缥缈,荷菱荟蔚、藻荇牵浮,云水之湄,红绿错落,藕花满湖、香气袭人,这仙境之景熏陶得高殷的灵魂愈发高洁,他的步履更加轻快了,似乎来此只是纯粹的游山踏水、感悟自然,甚至有了一股得意洋洋的快感。
这是一种不会突然被老妈叫吃饭/女友突然让他接驾/老板突然通知要加班的从容感,自己想在这发什么疯,都不会有人阻拦,虽然高殷也并不想做什么过分的事,但这种可以随时发疯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缓缓诵出潘尼之诗:“蔼蔼疏圃,载繁载荣。淡淡天泉,载渌载清。”
周围没有文士,都是武官,他们像是一群能够行动的兵马俑,坚毅地履行着职责,不会随意评价至尊的话语,哪怕是开口赞誉。
高殷继续往里走去,看够了美景,他想看些别的东西,心中逐渐重燃炽热,禁卫们也小心跟随着,每隔十步就停下二人站岗。人多眼杂,将来可能有暴露的风险,但高殷可不打算犯伯父的错误,而且能在这时还跟在身边的,是对高殷最忠诚的卫士,直把他当做神明。
神明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果然,神明心想事成,隔着半缎银河,就能看见几名女子在往这处走来,高殷再次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尽量保持平稳的心境继续前行。
很快,那几名女子越走越近,一人挤身快步上前,恭敬地朝着高殷行礼:“见过至尊!”
“嗯。”高殷微微点头,青蕊的品相也是极美,不过他不是色中饿鬼,没有见到一个美人就要占有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青蕊身后那人。
“见过宫主。”高殷款款行礼,以他作为至尊的身份,完全不需要这样做,大有一丝高欢见尔朱英娥、自称下官的幽默感。
青蕊等人掩嘴露出笑意,当然不敢真笑,因为她们的女主人就在旁边,两只眼睛闪烁得像宝石,上面只映着至尊的影子:“我说今天有福气呢,偶许出游,居然巧遇至尊。”
有多巧,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娥永乐上来低声对高殷附耳,高殷微微点头,于是剩下的禁卫就自几名贵人身旁绕开,散落在各处警戒,就像寺庙中拱卫着佛祖的金刚、罗汉,只有娥永乐跟随在高殷身边。
“也许不是巧,是有位花神,把我牵引到了这里呢。”
高殷的话变得直白而犀利,让几名女子面染红晕,幼帝迈出步子,女子们就被无形的气压给逼开几寸,高殷几个踏步,就走到了段华秀的身边,娥永乐和几个女人也就这样躲得远远的,保持着能看到以及听见大喊的距离而已。
或许是因为信息素的交融,古怪的氛围迅速弥漫,沁人的花香涌入高殷的鼻翼,而男孩的恬静也在段华秀的心尖咬下烙印。
“把手给我。”
高殷的话忽然变得不太客气,让段华秀大脑发颤,她嘤咛一声,伸出左手,高殷伸出右手和她十指相扣,紧紧握住,几乎只是这样,段华秀就几乎要腿软了,身体微微摇晃,发出一声包含辛酸的叹息。
“让你久等了。”
高殷看了过来,目光灼灼,毫不掩饰那股强烈的占有欲,这让段华秀心中的酸楚一下变成了青涩的回忆,似乎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升华,让她能够骄傲地说:“只要等的是你……”
如兰的香气从她口中吐出,如春风拂过高殷的面庞,让他不断有奇异的错觉:明明女人那么多了,为什么唯独段华秀让他心跳不已呢?因为她是洋子的遗孀?还是自己想做魏文帝?
他忍不住嗅了嗅,甚至张开口,将眼前香甜的空气尽数吞噬,段华秀为此更加红润,甚至渗出水来,又为眼前那孩子特有的贪婪而感到满足。
她居然做了个大胆的举动:张开双臂,宛如旌旗的长袖飞舞,将出乎意料的皇帝紧紧拥入怀中。
第607章 孩子
这一瞬间,段华秀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填满了,是个富足而幸福的母亲。
高殷颇为意外,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哈气,或者说所掠取的气息更加芬芳迷人,让他忍不住踮起脚尖,尽量突破那两道枓栱,攀至巅峰。
远处的娥永乐张了张嘴,至尊躲在段妃身前,让他看不清,斜阳又打在两人的身上,镀上一层美丽的瑰金色,娥永乐只能看见段妃的双臂展开,而后向前围拢,这一时让娥永乐心头狂跳,不知是否要阻止。
“昭仪她……”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