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摇摇头,高睿红着脸,继续说:“下人来报的时候,我恰好在食鸭肉,当时一阵狂喜,见了孩子,便情不自禁脱口出这个名字了!”
噗嗤!
一旁的长恭、延宗等人都忍不住笑,边笑边向高睿贺喜,高睿也不恼,而是坦然接受这份家人的祝贺。
“一并带过来吧。”高殷也笑着:“若是大名还没有想好,我便说个,你权作参考,待大一些就取用了吧!”
“遵命。”
“须拔但安心休养,回邺之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辅作呢,想是到时候令汝入台为相,或是再来晋阳掌管并省事务,只怕汝也不愿意了!”
高睿好奇起来,但高殷在此处卖了个关子,并没打算说透,高睿便也按纳住疑问,躬身行礼。
他心中那块蠢动的巨石终究落了地,令其松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晋阳之事就和他没有瓜葛了,至少近年不会有,他安心回邺,等至尊将晋阳打理好便是。
作为男人,掌握一镇生杀与一国命脉固然让他喜悦和满足,但他还有着丈夫、父亲的身份,也是时候卸下这些担子,好好享受家庭的快乐,以及作为佛教信徒的幸福了。
高殷又看向不远处做侍臣的宇文邕:“家事细琐,让弥勒见笑了。”
宇文邕受宠若惊,奉承了几句,逗得高殷开怀大乐。
一旁的独孤罗对此颇为吃味,明明是他先来的,而且严格来说,他没有和父亲独孤信一样投奔周国,自出生开始就算是东魏齐人,谁知道这个作为战犯被俘虏的宇文氏子居然后来居上,比他这个独孤信之子还要受宠……
“阿罗也是,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遗憾,希望你把齐国当做自家,取得不下于汝父的荣耀,让他泉下有知,能为你欣慰。”
独孤罗心花怒放,对着高殷磕头行礼:“喏!必不负至尊所托!”
和诸臣闲聊了一会,刚准备让他们退下,内侍又端进来一些情记,说是新的情况。
“臣等告退。”
见到上面有保安寺独属的印记,高长恭等人便自觉地要离开,高殷却说:“先别走,在这等一会儿。”
他神色严肃,展开奏章观看,而高长恭等人原本是围着高殷坐的,此刻也都起身,像是上朝一般站在了廊下,宛若一个小型的内朝。
他们微微躬身,不敢抬头,生怕看到奏章里的只言片语,因此干脆连至尊的表情都不看了,唯恐被以为是揣度至尊的心意。
“嗯……”
高殷看完,放下情记,表情变得有些阴郁,显然是些不太好的消息。
“赵郡王。”
听到这个称呼,所有人都自动调整了心态,此时在他们眼前的不是朋友、家人,而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此前汝说周国有人欲归降我国,已派人来联系,有这回事吧?”
高睿点点头:“确有,周国主帅许盆,是韦孝宽的心腹,驻守在玉璧城东的兴安戍。”
“这封情记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许盆已经以兴安戍降于我国。”
高殷揉了揉鼻梁,闭着眼说:“第二件……是韦孝宽欲派出间谍,将取许盆。”
“……”
听到这个消息,诸臣皆惊诧之,只是反应各不相同,大多数齐臣在意的是第一件事,而让宇文邕震惊的,乃是第二件事。
即便和韦孝宽共事过不短的时间,玉璧的事情,宇文邕也不是很熟,毕竟军国大事都是宇文护在调动,他也不好多加过问。
但正因为共事过,所以宇文邕对韦孝宽的才干很了解,其人奇材异度,纬武经文,不仅守城必固,而且还很会收揽人心,调用间谍,周齐边境各处都有他的耳目,大小事都能迅速知悉,是周国不可缺少的柱石,因此即便他是帝党,宇文护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还要丢过来玉璧让他帮忙戍守边疆。
这样一个善于用间的人,他的消息和意向,居然被齐国所打探到了?这说明高殷收到的消息何其之速!
这个不良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没人知道宇文邕的心中狂浪正在翻涌,齐国诸臣比他懂事的多了,都知道从天保开始就有专门侍奉皇家的苍头奴,后来出了符玺局,再之后又是西厂,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哪怕独孤罗也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异常。
“许盆缘何归降?此前韦孝宽被调回长安,由诸将轮守玉璧,许盆即为其中一将。如今韦氏一回玉璧,便将其赶出玉璧为一戌主,而许盆又速降我军,臣觉着其中必有着大意味!”
独孤罗拱手行礼,向着高殷尊敬道。
第603章 养寇
“许盆才降我国不久,韦孝宽便已得知了消息,想是齐国内部有人受了韦氏金货,暗通款曲啊!”
高殷语重心长,虽然和年龄不符,倒是和身份相配,内容也让诸臣心中不安。
今上要说有什么性格特点,就是聪智而多疑,光从其继承了先帝的符玺局后不仅没有取销,还分设了东西二厂,并额外设立中央朝廷的保安寺以及散落全国的不良人就足以看出来,因此有这种猜测也实属正常。
不过这倒还真是冤枉高殷了,只是因为韦孝宽太过有名气,他记得韦孝宽玩间谍斩叛徒,还有说十日筑城便十日筑成的两个典故,以及最后帮助普六茹坚破尉迟迥灭周的生平。
自古玩间谍的,要么用家人的性命威胁,要么用金钱官禄来引诱,对于齐人,韦孝宽也不能抓捕他们的家人或诱降这些齐官,能做的也只有大撒币了——他镇守的玉璧是周国抵抗齐国最重要的防线,可谓“岂一城之得丧,实亦二国之兴亡者”,因此哪怕韦孝宽狮子大开口,为了保住周国,宇文护也不得不敞开府库满足其需要,更不要说宇文宪的态度了。
“许盆一定要救下来。”
高殷直接下令:“当派诸将去兴安戌接管并支援,实在不行就把兴安戌拆了,物资都带走,但人一定要都保下来,特别是许盆,他就是我的千里马骨。”
这和刚刚在朝堂上,宇文邕被晋阳诸人所怼的情境是一模一样的。
高殷是齐帝,在关键时刻必须代表齐国所有人的利益,这既是他的权力来源,也是一种约束。
如果宇文邕活着,他还能尽力保下,若宇文邕被齐人杀了,只要邕子一死,杀人凶手举着武器来自首,世人就会认为这些年轻热血而忠诚的小将只是把热情用错了地方,本意是好的,执行坏了而已,无论如何都会让高殷非常难办。
朝廷如若不能严惩,便会让人寒心,觉得朝廷为了包庇外国人、甚至是敌国皇族而不重视本国人;若不严惩,就像是神龟二年的旧事了,所有人都窥见朝廷的外强中干,那更完蛋,立时就会有一群阴谋家野心勃勃,准备割据或直接夺权。
许盆也是一样的,若刚投降齐国,就被韦孝宽所斩杀了,那就会威慑到其他想要投降齐国的周将。
原本在稷山之战后,周国的士气就一直很低落,前线高王堡的汇报更是说周国不敢轻出人来齐军跟前叫战,倒是齐军可以随意出去砍柴打猎;韦孝宽本就是周国的救世明星,若在他手上折了许盆,让叛徒被消灭了,那这士气就会被韦孝宽给支棱起来,将来高殷要攻打玉璧,难度少说要上升个二三成。
“况且许盆原先是韦孝宽之心腹,他的归降,多半是另有隐情,兴许是麋芳旧事……也说不定呢。”
听到“麋芳”二字,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顿时就明白至尊在说什么了。
历史上麋芳投降东吴的原因众说纷纭,他从徐州开始追随刘备,资历仅次于关张简孙等人,妹妹又是刘备的妾,属于是皇亲国戚,虽然当时既没有建国、麋氏也已经死了,但不妨碍麋竺和麋芳的显贵,在刘备入主益州后,拜麋竺为安汉将军,位列刘备手下众臣之首,麋芳也成为南郡太守,可以说是荆州方面关羽之下的第一大将。
因此这种人的投降,谁也搞不明白,有一种说法是麋芳任太守后倒卖军械给东吴,因此未完成供给军资的任务而被关羽责骂,关羽扬言等回来再收拾他们,麋芳心中惶恐,便暗中投降孙吴。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虞翻对吕蒙说“今区区一心者麋将军也”,只有麋芳想投降,因为卖军械是他的责任,也因此他在投吴后被花式羞辱,因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被迫卖国。
真正的历史上,麋芳可能不是因为这个而投降,但这么解释最符合人性,高殷著作三国演义时,把便这一点写进去了,因此众人一听就明白,这本书几乎已经是高殷和近臣玩梗打机锋的暗语宝典,与《世说新语》并列为“解玄二策书”。
“虽麋芳之行令人不齿,然天下未定,不可轻慢降人之心。苻坚斩李伯护而用朱序,并使朱序说降谢石,便是呆学汉高;汉高待天下已定,方斩丁固,也是同理。”
刘邦作为政治家的牛逼之处,就在于是属狗脸的,丁固曾经因为刘邦的求饶而放过刘邦,等天下平定后,丁固来找刘邦领赏,刘邦马上赏丁固掉脑袋,还说“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因为天下已经平定了,都是汉家领土,不复春秋战国、臣子各投异乡的旧事,所有人都必须对汉朝忠诚。
但苻坚还没统一天下,不能发表这种政治正确的言论,他斩了李伯护,在晋将眼中看到的是投降秦军没有好下场,顽抗到底也许能救国,哪怕输了也会被敬佩,怎么样都不亏,所以苻坚最后被晋军击碎了一统梦,这就是提前开香槟的下场。
“朕忽然想起一件旧事。彼年彭太尉为黑獭所诈,纵其归去,独拿一金带,言黑獭漏刃破胆矣。”
“高祖诘之,虽喜其胜而又怒,令他跪倒在地,亲称其头,三举刀将斩之,终是饶其命。”
涉及到高祖,群臣噤声而不敢言,高殷笑了笑:“后彭太尉更请五千骑取黑獭,高祖嗤笑,取绢三千压赐之。”
这个故事,其实隐含的就是晋阳诸将的隐藏代码。
高欢和宇文泰的基本盘都来自于尔朱荣,其中高欢的是娄段窦等族的支持,加上他自己的才智诈取,而宇文泰是来自于不服高欢的反对势力拥戴。
在这个过程中,麾下的臣子因为尔朱荣的死,品尝到了尔朱集团倒台所带来的鲸落红利,从而想要攫取更多,因此会有意的养寇自重,换一个场景,如果差点被抓的是高欢,也许高欢也能够从西魏将领的手中活下来。
当然,这也许不能,毕竟西魏弱得多,可能会更倾向于斩杀高欢,但无论西魏怎么想,历史到底证明了东魏会因为自己的国力比之西魏遥遥领先,有着“消灭黑獭的机会多得是,不能让高王超我们太多”的阴暗想法,因此会故意的留手,反而成为了龟兔赛跑中的那只兔子,左右脚在关键时刻不听使唤,最终被宇文龟后来居上。
这就是为了什么高殷已经摆平了高演贺拔仁等人,也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优势,但对晋阳的态度仍是如临大敌。
晋阳军力虽强,但风气已经败坏了,他们就是把自己当做高王又如何呢?对真正的高王都是这种磨洋工不出力的态度,不整顿一番就指望着他们真的为了大齐一统出力,实在是做梦。
第604章 谋杀
也因为周齐的框架乃至人事都是一个模板的,往前二十年大家都是尔朱一党,因此可以互相兼容,元修、高仲密、司马消难都可以西奔宇文泰,那周国的人马也自然可以跑来齐国。
只不过齐国这里的官位都被勋贵们把持得死死的,盘子虽然大,却只能通过血脉和关系来继承,所以从周国来投奔的人少;倒是西魏北周因为弱小而必须抱团,也舍得割利吸引加盟,所以弱小的周国反倒是屡屡得到齐人的投奔。
不过这种润人红利,随着娄氏的垮台而枯竭,上层动乱的一个好处是乱后便有治,被废黜或罢免而空出来的官位需要新人填补,高殷对淮南的大力开发、对辽东的征讨平定,都说明了他是个有作为的君主,比起南陈体量大,比起周国有自主权,以北人的视角来看,还真是此时最贤良适合侍奉的君王,要是还信佛教的话,那几乎是惟一的选择。
至于那点好色和酷虐的名声,要么不被在意,要么就倒扣在高洋身上,让人觉得是倒霉被父皇所牵连了,其实是个可爱单纯又正直贤明的儒生小皇帝一枚呀~
“刘桃枝,若干若周。”
二将闻言出列,高殷嘱托着若干若周:“你率禁卫一千,去兴安戌前线支援,若周军出城,在一万以下,都将他们击溃掉——尔为百保鲜卑,可堪十万大军,能做到吧?”
“若西贼举国而来,请为至尊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至尊吞之!!!”
若干若周也是个看三国入脑的,立刻就模仿魏延的名言说出豪言壮语来,高殷乐得哈哈大笑:“好!为天下近卫,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
他想了想,起身回到书案上写了一纸字,吹干墨迹后小心卷好,装到一个锦囊中,交给了若干若周:“若周军调动有异就打开,上天自有警示。”
若干若周跪下,双手接过锦囊,将它如同神谕一般小心收下。
高殷又转头看向刘桃枝:“倒是不需要多嘱咐汝了……许盆只要能活着来晋阳,汝就是首功。”
刘桃枝行礼,与若干若周一同退了下去。
心情有些不妙,高殷也没了和臣下继续聚会的心思,本来就打算散会,因此一挥手,让诸位近臣退下。
出来以后,高睿和高长恭还拍打宇文邕的肩膀,安慰着他:“至尊虽然聪睿,但到底年幼,加之国事突发,心中焦躁,才会在君眼前直言君之父的名讳。”
虽然宇文泰是敌人,鄙夷他是齐国的政治正确,但孝道则是更大的正确,而且此前高殷才在朝堂上以亲情论支持宇文邕,刚刚却又当众蔑视其父宇文泰,因此高睿才会安慰宇文邕,唯恐他因为这种事情而为难。
这件事如果不上称,就算不得什么,若是闹大了,被指责不孝和谄媚,那宇文邕最后的结局还真是被逼自尽,才能忠孝两全。
宇文邕的脸色倒是不难看,直言:“至尊亲待于吾,也未刻意提及先君,说的都是国势大论,吾岂能以私情自踱,阻遏至尊言政?那才是损害了国家大事呢,国之利者,岂是邕一身尊卑可以比拟呢?”
“你能这么想就好。”高睿闻言,露出心疼的神色,心里却忍不住鄙夷,毕竟他是真孝顺,不自觉地认为宇文邕有些谄媚了。
但又见到宇文邕的面容隐有晦色,心中有所感触:还是有影响的,只是为了大局而不明言,受了这份委屈。
高睿难说什么,只是把他搂着:“弥勒勿伤心了,我们去饮酒,这晋阳的酒肆哪家最好,我一清二楚,这就带你们去!”
高长恭诸人迎合着,一群人笑呵呵的上了车驾,离开晋阳宫。
等他们出了宫城,转移到酒肆内,在中途经过的兴元里径的巷口,方才转出几个人来。
“宇文氏的小子在里面吗?”
“是,宫中侍卫说了,他和赵郡王、兰陵王等人一起上了车,刚刚也有人看见他从里边下来了。”
“可恶!乾明还真要护着他呢!”
为首的人咬牙切齿,他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气宇不凡,俨然有着军伍的气息。
“再等几天吧,等赵郡王走了,就会好对付一些……”
“那还有兰陵王呢?!你没听说吗,河间王欲挟兰陵,将他骗至府中,却被其所挟,一人独斗河间王府诸卫而不落下风,我看其壮武不输百保矣!有他护着,这宇文贼也难以下手!”
说话间,他们已经向阴暗处走去,另一人边走边问:“那便用弓矢弩箭射杀?”
“那就太过了,以弓矢刺杀,很容易酿成大案的!而且我们又去哪找一个厉害的神射手,还能不把我们供出来?”
领头摇了摇头:“箭矢无眼,若不小心伤了兰陵王,只怕会被乾明以此为借口,诛将立威了!”
一时讨论不出个看法,他们商议了一阵,也只能将短匕藏好,约定再见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各自散开。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旁的树忽然说话了:“要派人跟着吗?还是在约定的地方等?”
从树上跳下一个年轻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角落也走出来一个中年人:“还是报告给坐馆吧,让他定夺,我们虽然没有大功,但也不会犯错。”
“而且这涉及到晋阳军众了,若有不慎,怕是我们都要死,还是小心为上。”
“嗯,说得有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