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晋公
宇文邕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板,刚刚的小骚乱里,他被推搡拥挤,手板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腰间佩戴的水苍玉也被扯下来了。
收缀好后,他正正头冠,随后从容不迫地向走近的高殷行礼:“至尊,臣有一言,欲请诸君辨之。”
高殷停步,负手而立,沉默数息。
“讲。”
貂尾和金珰微微颤动,宇文邕又转向诸臣,朗朗道:“邕固知齐国无晋公,亦无晋王,因此这晋公指的,不是别人,就是邕远在长安的那位堂兄,宇文护。”
“你……!”
这下就连杜弼等老臣都有所不满了,只是碍于至尊就在旁边看着,不好直接动手,也无需担心,下朝都定然有人要堵这家伙的!
晋这个王号,在齐国确实没有被授封过其他人,因为它对齐国的意义十分特殊——高氏的齐国,其实真论起成份来,却应该是“晋国”。
高欢原先是尔朱荣的部署,尔朱荣在河阴之变、夺取北魏大权后就坐镇于晋阳,封号也是太原王,因此晋阳乃是尔朱一党的真正基地。
作为尔朱荣的心腹,这个军镇对高欢也是意义非凡,还在尔朱荣麾下时,就担任了晋州刺史,在这里发展和壮大他的造反小团体,消灭尔朱兆、重返晋阳后,更是在这里组建了大丞相府,还将六镇鲜卑迁移到了并汾一带,组建高氏自己的霸府,时人称东魏孝静帝的邺都为“魏朝”,而高欢所在的晋阳为“霸朝”,后来的高洋在诏书中更是说了:“并州之太原,青州之齐郡,霸朝所在,王命是基。”
正因如此,晋阳才会集中了东魏七成以上的军事战力,在阶级上高其他地域一等,只是出于晋代魏的模板有点过于刺眼了,且高氏名义上的祖籍在渤海,属齐地,因此高欢高澄才会走渤海郡国至齐王国的路线。
但吊诡的是,高氏就始终脱不开晋的阴影,高澄意外身死,而继承他的是二弟高洋,彼时高洋的爵位正是太原郡公,奇迹般的和尔朱荣相合了;
因此在高洋完成篡魏建齐的工作后,晋这个王号也就被封存了起来,它的实际地位就像东晋的琅琊王、辽朝的梁王以及元朝的燕王,拿出来就接近于储君的代名词——譬如高洋次子高绍德,封号就是太原王,离晋王已经很近了。
因此在齐国诸人听来,公然承认西贼那个晋公的名号,就等于司马家听到匈奴人建了一个汉国来找自己报仇:见了鬼了!
说这话的还是宇文家的贼小,更令他们怒不可遏!
“宇文邕蔑视国朝,臣请杀之!”
诸将还没失去理智,纷纷跪下向高殷请求,高殷笑着驱散这股民意:“等他说完。”
宇文邕又顿首拜谢,胆气更足了些,深吸一口气,侃侃而谈道:“邕闻晋武帝曾征辟李密为太子洗马,诏书累下,郡县逼迫,李密不得而上《陈情表》,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实在令邕感慨良多。”
他顿了顿,接着说:“如今将茗饮呼作‘酪奴’,不知诸君可知是为什么?”
周超等人大眼瞪小眼,宇文邕也不敢再卖关子,快速说:“太和十八年,王肃背逆归顺,时高祖新营洛邑,多所造制,肃博识旧事,大有裨益。高祖甚重之,常呼王生。延贤之名,因肃立之。”
“王肃初入国,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数年以后,肃与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谓肃曰:‘卿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
“肃对曰:‘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高祖大笑。”
“后彭城王复谓王肃曰,‘卿不重齐鲁大邦,而爱邾莒小国’,肃对曰:‘乡曲所美,不得不好’。彭城王便重谓曰:‘卿明日顾我,为卿设邾莒之食,亦有酪奴’。”
高殷大笑,晋阳鲜卑将领多不知书,更不知道这深密的典故了,只觉得至尊和这宇文小贼神神叨叨的,嘴巴动来动去,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转眼去看杜弼等人,却见他们面上晦涩难言,却是哑口,不再发怒。
“好了!弥勒说这个故事,就是告诉你们,虽然他已经在齐国为臣子,但还是宇文氏,他想改也改不了。”
高殷开口解释:“王肃北奔,仍保持南方饮食习惯,每见南使必问家族近况,虽在齐鲁大邦,仍爱他出身的邾莒小国;李密孝义由心,固辞大国征辟而侍奉祖母。血脉的亲情,是能被外物所阻挡的吗?”
“孝子可移臣子忠,是孝子不一定是忠臣,但不是孝子的,一定不是忠臣!若弥勒为了活命,能在此诋毁抹黑他的兄弟,那又怎么保证他将来会忠心侍奉我呢?他若说把我当做君父一般看待,我又怎么知道,他对君父是不是心怀鬼胎!”
“陈情表的后面还有两句,弥勒不好说,我就替他说了吧:‘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他被我所俘虏而降于真王,受到提拔又不得不面对君王与血亲交战的现实,本就已经十分悲痛了,如今已经尽力在侍君之诚、忠顺地侍奉着我,你们还要在这儿碎嘴子,斥责他,难道是在说,我大齐连一个降将都容不下吗!”
高殷厉声恫吓,其话语中的肃穆之意已经像是兵刃,抵到了诸臣的喉间,吓得他们战战兢兢,不敢再语。
这是暗中讥讽娄氏,还以此敲打他们的忠心啊!
宇文邕弯腰行礼,而后扶正冠绶,退回了班列中。
高殷却并没有打算放过这群发难的家伙,他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羞辱一番。
他伸出手,娥永乐递来一把金装短剑,在手中不断拍打着,让晋阳诸将惶惶不安。
“诸葛孔明与其兄长诸葛瑾,分属汉吴二国,谈完了公事,仍会在私下传信互相问候,他们兄弟二人因此就里通外国了吗?”
新君不是儒君么?怎的学起先帝的混样来了,是人掌握了权力都会如此,还是他此前伪装的本性暴露了?
那些遥远的传说,他们也有所耳闻,毕竟没有发生在身边,只当做故事来听道了。如今亲眼见到至尊怒恶,却是让他们浑身上下一阵哆嗦:回来了,熟悉的感觉,一切都回来了!
“血脉连情,亲缘顿生,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宗法的根本,不然这天下就要乱了!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难道真的有人会为了权力和地位,不认、乃至伤害自家的亲人?这还算是人吗?!”
见无人回应,高殷大怒。
“刚刚不是很喜欢应和吗?现在朕就站在你们面前问你们,怎么又哑巴了?!”
他挥出手中短剑:“说话!”
第598章 默辱
短剑砍在了叱列长叉的身上。
高殷挥舞的力道并不重,只是将他的朝服割出一条狭长的印子来,绛色的纱质单衣被割为两条红袖,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以及带着伤痕的身体来。
叱列长叉没想到目标居然是自己,大惊之下,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高殷和娥永乐等人见状,眼睛都直了起来,娥永乐充满了敌意,而高殷更多是讥讽神色:“叱列卿遇袭,是想要拔剑了?好啊,就用朕手上的这把吧!”
说着,将手中的短剑转向,把柄递了过去。
上面像是有着剧毒,将叱列长叉逼得连连退后,甚至撞倒了数名同僚,他惊慌失措地跪下,不断磕头讨饶:“至尊勿戏言!勿戏言!”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高殷伸出脚,将那颗皮球一样不断弹动的头颅踩住了。
就和刚刚一样,力道并不轻,但帝王的威势凌驾于他的尊严之上,使得他轻轻抬首就能挣脱羞辱,他却不敢乱动,惟恐至尊的玉足从他脑袋上滑落,被至尊视为反逆的象征。
从足上传来的力道没有变得更深,让叱列长叉忍不住松了口气,直为自己没有让至尊继续生气而喜悦。
忍耐,无论多厌恶,此刻都要忍住,这个小皇帝……!
高殷抬起手指,短剑在他的指间旋转,像是在寻找着下一个牺牲品:
“谁还想杀了弥勒?大可来我手中取走此剑。”
“或是想杀旁人,亦可由此取刃!”
高殷嘴上说着任臣自为,心眼已经提吊起来,只觉得脚下化作一片泥潭沼泽,自己正慢慢陷进去。
他做好了准备,若真有人敢上来碰这把匕首……那便将晋阳的将领,全部杀死……!
高睿默然不语,现在不是他出头的时候,即便能解至尊一时之围,却会让自己惹上一身骚。
他的目光寻上了说话最有分量的男人,见他望过来,段韶下意识地想退避,很快也反应过来:有什么用呢?
总是要表明立场的,不表明也是一种表明了。
段韶微微叹了口气,向着至尊施礼:“众将一时激切,冒犯至尊天威,实是死罪!恳请重罚!”
段韶的开口,给许多人指引了方向,他们赌咒发誓:“断无不忠之心!”
高殷的威慑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场景,看起来是高殷占优,众臣都拜服高殷的气势,不敢直面他的锋芒,但离开了这里,他们便会迅速地调整心态:废话,谁会在皇威炽盛的朝堂上,诸多禁卫的刀兵前,毫无道理的跟皇帝对着干呢?那不是存心找死么?
可宇文邕的出身,真的让他们如此咽不下这口气吗?肯定不是,只不过想借着攻击宇文邕的由头,扛着政治正确的大旗来反对高殷而已,就像当初元旦时,贺拔仁以关心娄昭君为名义给高殷上眼药,是一个道理。
而没有一个领头的人物,高殷也不能真的下手去大力惩罚周超等人,他们虽然殿前失仪,但到底未曾犯下大错,这个时候以殿前失仪治他们的罪,即便治得合理、应当,也会生出额外的纷怨来,认为高殷是在故意针对他们。
就好像一个官员给一个罪犯判刑,判决十分适宜,但若是被爆出官员年轻时被罪犯欺凌、追求过罪犯的妻子而失败等流言,那么官员的风评必然下降。
不是什么事都能靠自己坐着正就没有问题的,谣言攻击的就是最脆弱、最显人性之恶的地方。
对高殷而言,他和晋阳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互相不信赖。从高澄时代,君主就无法压服这些老将,到了高殷更是矮了一大辈,对晋阳诸将而言,经济收益和军事地位不断被打压,逐渐有被替代的风险了,而且斛律金、贺拔仁的冤屈,还在宣德殿中阴魂不散呢!
他们口口声声说忠,但这忠不能信赖一毫半分,因此高睿才用眼神示意段韶出马,此时的段韶是链接双方的重要桥梁。
段韶能做什么?他是晋阳最大的勋贵,还是两代至尊的拉拢对象,只要不是想做皇帝,能做的也只有不得罪任何一方,和稀泥了事。
因此他开口,就是给胡来的将领们定性,类似于父母教训孩子的“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将领们知道这不是段韶的真态度,而又隐约给了高殷一个台阶下,高殷只要顺着说一句“算了算了”,这件事就过去了,真可谓成全双方,做足了体面。
可高殷不甘心。
这样闹事,到头来还不敢真惩处他们?还要安抚、拉拢,最后向他们妥协?那自己辛辛苦苦打的仗,都是为了什么?!接下来又该如何改革?
抓不到真正的推手,拿这些小卒子开刀又显得刻薄,最终事情就这么平息了,高殷的处境无人理解,在晋阳人的口中,最终只会留下“新君朝堂开会被怼”和“新君发怒侮辱臣下”的刻意宣传,败坏他的形象。
洋子!高洋,高洋啊!!!
“至尊……”
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奏乐,无数的人心暗鬼在晋阳宫内翻涌,军权希望上桌吃饭,皇权想要它排队就餐,双方展开无声的较量。见高殷沉默,臣下面面相觑,叱列长叉被踩着脑袋,暂且不敢有异心,但最蔑视高殷的将领已经在心里想了:平原王都已经给了台阶,您就顺坡下去啊!
莫非真要在此时和我们闹将起来吗?他在内心嗤了一声,别逗了,正因为不敢和我们闹,所以自高王以降的君王,都不得不容忍我们啊!
你一个汉儒小子,仗着运气好才做了这个皇帝,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啊?没有我们浴血奋战,为高王牵马执蹬,你还能在这儿做这乖张样吗?!
我呸!
将领们的面容变得更加虔诚,生怕心里的话被高殷所感知,望着一群高壮的汉子顺从的样子,高殷居然觉得自己和宇文邕没有区别。
都是身在敌营,都要拼死求存。
“啊啊啊……”
他忍不住抬起头,双眸流下两行清泪,这可着实让段韶和娥永乐等人吃了一惊。
“赵道德呢?赵道德何在?!!”
高殷声音带着哭腔,更像是个孩子了,赵道德慌忙出列,回应着:“臣在!”
“胡人不受我命,奈何?”
赵道德无语凝噎,他听过这话,那时候还是先帝问的——“黑獭不受我命,奈何?”
先不提这是否对先帝的拙劣模仿,至少赵道德已经知道了要如何回答,正欲开口,已有人抢先回应。
“臣得三千骑,请就长安擒之以来!”
赵道德看过去,眼前顿时一黑,说话之人乃是兰陵王!
第599章 赐帛
赵道德的头顿时大了起来,这怎么怼啊?原先说这话的是刘桃枝,他还能喷回去,难道还敢对着高长恭说“兰陵妄言应诛”吗?!
群臣窃笑,叫你爱嘚瑟!当初怼刘桃枝,如今却遇上了同样的处境,说同样的话就是轻视兰陵王,说另一番话那自是双标了,连着那名字中的道德都显得摇摆,好像所有的准则都放到了名字里。
他们看向不远处的刘桃枝,作为西厂的总负责人,他的任务很重,经常要跟在高殷身边汇报;而且他资历老,晋阳诸将也必须卖他一个面子。
同时也不需要担心这些苍头们会有造反的心思,他们在成为高氏的苍头前地位就很低贱,不是奴仆的出身,就是活不下去来应募,从这一点来说,这个群体和六镇勋贵、北方士族有着巨大的差异,是和宦官一样完全依附于皇帝权势的鹰犬,勋贵和士卒们是帮助皇权控制底层、维护政权的中坚力量,那么苍头就是维护政权中的皇权,皇帝自己的工具人。
因此赵道德怒怼刘桃枝,其实就是轻视高洋皇权的体现,毕竟谁都知道带三千兵马去打下长安这种话是梦话,纯粹是刘桃枝说着逗高洋开心的,这都要被怼,难免对洋子太苛刻了。
当时的洋子还不得不说“道德言是”,把给刘桃枝的千匹帛转给赵道德,如今的高殷,哪能再这么憋屈!
“壮也!”高殷哈哈大笑,拍打高长恭的肩膀,高长恭俯身跪地,修长的身体仍让高殷能很方便地拍肩。
“有臣如此,天下事不足为虑!来人,赐兰陵王帛千匹!”
“谢主隆恩!”
高长恭抬头谢恩,见高殷眨眨眼,顿时会意,立刻说着:“然天下事当与天下治,理政在于国家,军务则要众将去执行,若无‘三千骑’,臣双拳亦不敌四手,难佐至尊胜于稷山也!”
宇文邕闻言,心中忍不住作痛。
“此帛臣独享非宜,当分赐诸将,如此则将士用命,锋镝同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