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站在高殷自己的立场而言,还真得要在这方面表态,否则若让王琳表现出脱离齐国自立的倾向,那么高殷的威望就会减损,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暗弱;可殷亮是降将,投的又是王琳,自己越过王琳来命令殷亮投降,万一中间有什么变故,殷亮脑子一抽跑回周国、或逃往陈国,同样会让高殷丢人。
这种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却又不得不做,让高殷觉得晦气不已。
好死不死,偏要跟自己的名冲撞!
高殷自恼片刻,调整了心态,再度开口:“杜卿言之有理,此事却不可大张旗鼓,当派人去问候王子珩,资以钱粮,同时略加暗示,使其知晓我方之心,主动令降将改名。”
“至尊明鉴,臣等叹服!”
群臣行礼,高殷挥手让人去执行,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所谓的政治,就是会有这种不知道哪来的暗坑在等着自己跳进去。
杜弼说话虽然犀利,但还是为自己谋画的;底下的人不断附和,心里却可能别有意图。
如今身在晋阳,新一轮的缠斗也已经开始了,一年内将晋阳之军制改革,人心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向西进发,就是高殷的计划。
“接着往下议了。”
朝下方扫了一眼,高殷拿起第四份奏报:“西贼新设勋州,治所在玉璧,刺史为……宇文叔裕。”
年轻的将领还懵懵懂懂,老一辈听到这个名字,菊花骤然一紧,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此前听说这人时,他可不是这个名字呢?!”
“呵,也是……上一次和他打交道,已经是十五年前了啊。”
高殷冷笑,底下老将们也随之冷笑,抑或咬牙切齿,不明就里的将领们交头接耳,询问着:“这人是谁?怎令至尊与众将如此忌惮?”
尉粲等老将瞪去凶厉的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们不懂事,丢下几个生硬的字:“韦孝宽!”
年轻将领顿时噤声,老将们意犹未尽,转而看向高殷,心想彼时的至尊才不过一岁,甚至谁都不知道魏国乃至齐国的天下,将由太原公承担。
如今至尊登位不久,便要面临这个阻碍了他先祖野望的大将,还未对西国进行战略布局,就先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虽说至尊也有着几笔战功可说,不过到底是在将领的拥护下所进行的战斗,个中的含金量不一定有多高,至少在晋阳诸将的心中,比不上从底层摸爬滚打、历练上来的高王。
而韦孝宽连高王的二十万大军都能阻遏,如今十五年过去,想必是更加奸猾狡诈了,与他相比,至尊的优势除了资源,也就是年岁比他小,可以熬死他。
因此便有臣下出言进谏:“韦孝宽年逾五旬,齿发已衰,纵有征伐之志,恐爪牙亦锈。想是周人畏我西进,故布讹言以相震慑。虽不足深忧,然兵不厌诈,犹当防其设伏,宜密遣斥候,探其近况。”
“若其病势沉重,难以理事,则静待其毙;倘身体犹康健,则徐图后计,亦未迟矣。”
众将纷纷附和,高殷闻言,冷哼一声。
这其实就是怂了,说什么等韦孝宽死,其实就连这一点也没人敢打包票。
韦孝宽如今刚刚五十二岁,和侯瑱一个岁数,在寻常百姓身上已经知天命了,可在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京兆韦氏身上,就做不得准数,有足够的资源享受,还有权力滋养着精神,也许韦孝宽的身体状况,比那些务农耕种的二三十岁的农民都还要好上许多。
更何况他还是武将,身体强健,五十岁正是一个武将登上高位、发挥人生末段的余热的年岁,多少将领都是在五十岁打出了精彩的战绩,斛律光也是差四岁就五十了,何况是三十五岁就已经踩踏高王名扬天下的韦孝宽。
说句难听的,高殷现在十六岁,他父亲高洋三十四岁去世,若是拿高洋作为标准去衡量高殷的年寿,那么谁熬死谁还不一定呢!
这还是站在这个时代的视野去看待韦孝宽的,如果从高殷的视角,那就更地狱了。
虽然群臣不知道,但高殷清楚地记得,韦孝宽是活到了580年,倒在了隋朝建立的前夕,因为他最后还平定了一个三总管之乱中的尉迟迥。在此之前,被韦孝宽熬死的依次有高欢、高澄、宇文泰、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纬、宇文邕、宇文赟,可以说周齐所有的皇帝都给他熬走了。若是真抱着熬死韦孝宽的打算,那高殷得等到乾明二十一年才可以开始攻打玉璧,到时候还不知道是齐伐周,还是周伐齐呢!
“怎么?随高王征战天下,威名赫赫的晋阳诸将,这时候居然胆怯了?!一个韦孝宽就能阻住大齐的兵锋,难道西贼内,就没有第二个、第三个韦孝宽么?若是有着,那我们齐军,就一辈子打不过黄河,攻不了长安了是么!”
高殷发怒,重重一锤,将旁边的酒盏碗碟都敲震了起来,吓得众将连忙跪伏在地,口称不敢。
韦孝宽的阴影是虚幻不真的,可至尊的怒气是实打实的在眼前展现着,先向哪边认怂是很清晰的事。
“陛下之言是矣!国家养士二十年,正是为了除此大患,若不能败孝宽,则高祖之仇、玉璧之恨,何以报耶!”
叱列长叉出列,双手拱拳行礼,虎目嗔泪:“陛下攻讨玉璧,臣长叉愿为前部先锋!”
长叉在晋阳城中颇有人望,他这么一出列,顿时带起了一片节奏,许多年轻将领不知死活,也纷纷行礼表达忠心:“臣等亦随陛下攻讨玉璧!”
他们的声音响彻晋阳宫,传播至殿外,令禁卫武官们神色微变。
殿外响起一阵衣甲碰撞声,离此越来越近,引得殿中诸臣面面相觑,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风暴在斡旋着,涟漪已然泛起,将掀狂风骤雨。
不多时,一队禁卫武官围在殿外,娥永乐踏进殿来,对着高殷行礼:“至尊。”
高殷点点头,伸手阻止娥永乐继续走来,他自己反而起身,从御座上缓步走下,来到诸将站立的堂前。
原本大家都是站着,随着至尊愈发靠近,这些高挑的个头不断颤抖,腰越垂越弯,在前沿的高睿、高长恭等人忍不住伸出手,想挽住他:“至尊……”
高殷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拉拢,一步步继续朝前走去,近臣们随着至尊的身影不断转向,像是高殷身后怒张的羽翼,随时贯彻他的意志。
这一幕太突然,叱列长叉反应过来之前,高殷就已经站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形的威压自上而下,令他不由自主的跪下,也让高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高殷的颜容跃入眼帘,与残暴的天保不同,看上去就是一个俊逸荣贵的少年,可那个眼神,几乎让他以为是天保在世!
谁也不知道叱列长叉的心中正被死亡的恐惧所缠绕,他张开唇齿,想大口呼吸,但身体像是关闭了所有气孔,让他窒息得连血液都凝固了。
被发现了吗?至尊、高殷他……要杀我吗?!
“至尊!”
如同梦呓一般,长叉下意识地说了这个词,周围的一切又骤然变幻,似乎来到另一个世界,所有人的位置都还和之前一样,但气氛却已经迥然不同。
“长叉。”
至尊伸出手,覆盖在叱列长叉的拳上,面容和蔼,甚至有些腼腆,刚刚那隐含的暴戾,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汝这句话,让朕安心不已。”
“他日攻打玉璧,需得借用你的力量,到那时,汝切莫推辞啊!”
叱列长叉在心中狂呼一口气,立刻大声回应着:“喏!必为国家效死!”
第596章 立威
“还有汝等。”
高殷抬头,看向那群跟着叱列长叉一同表态的年轻将领们:“齐国的将来,少不得要仰仗你们了!”
众将大喜,纷纷行礼:“陛下号令所指,便是臣等兵锋所向!”
“随时听候陛下调遣!”
“愿为陛下扫平天下!”
数不清的应喏声云山雾绕,将高殷团团包围,他看不清每个人单独的面目,只见到一句句蠕动的忠诚。
不论真假,这也是他目前所需要的,因此高殷微微颌首,喜怒不露,在一片欢声中回到了御座上,再次与庭臣们拉开了距离。
韦孝宽重新上任玉璧的消息引起不小的风波,从中可见齐国上下对韦孝宽的忌惮,毕竟某种意义上,他是打断了高欢一统北方的进程,再夸大一些,说是北周反败为胜、隋朝一统天下的关键也不为过。
在高殷看来,这大概是听闻齐军征讨库莫奚归来,且东南战线吃紧,周国的宇文护恐惧齐人趁势攻打玉璧,于是才在玉璧设置了勋州,以韦孝宽为刺史。
同时也是调走新帝宇文宪的羽翼,让他孤立无援,好独掌大权的一石二鸟之计。
随着宇文邕被捕、宇文毓身死,帝党的势力进一步衰弱,无论如何,宇文宪都不会把韦孝宽这名大将放出去才对,那样他自己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又或者说,这是宇文宪迷惑宇文护的计策?他笃定自己几年内打不下来玉璧,于是故意让韦孝宽出镇,从而让宇文护觉得他好合作,和宇文邕一样,采取了先怂一波的策略?
要知道,宇文护掌握的资源决定了他的野心,他定然是想篡位的,只是实力不允许。
如果宇文宪仗着自己做了周主,给宇文护拖后腿,为了权力,宇文护也只能先和他纠缠在一块,使得护子对外只能以妥协绥靖为主。
如果宇文宪安份守己,乖乖做宇文护的傀儡,那宇文护的麻烦就会少掉很多,反而会燃起他的雄心壮志,历史上他就是在两年后发动东征与突厥一同伐齐,打算建立威名——的确是建立起来了,不过却是兰陵王的威名。
这个时间线上,周国多了一次稷山大败,连周武帝宇文邕都丢在这里了,突厥的公主也同样躺在高殷床上了,势力可以说比原先还要弱上许多,宇文护真的还会继续进军吗?
也许会狗急跳墙继续莽,也许会看清形势怂起来,其中的变动又会因为宇文宪的选择而摇摆起来,因此就连高殷都判断不准了。
这时候,倒是可以问问对宇文宪有所了解的人。
“弥勒,你怎么看?”
冷不丁被高殷点名,宇文邕错愕抬头,全身上下的汗毛竖起。
随着帝王的话语传递,同时有诸多目光向宇文邕的藏身之处调集而来,其中的情感很难说得上是善意和包容,宇文邕只感觉自己是被无数只饿狼盯上的两脚羊,一个不好就命丧当场。
也就因为宇文邕是高殷的战利品,而且还已经投降做了两年齐臣,他才能安然无恙。若是高欢高洋主政时期,或者才抓到不久,那很有可能会有将领请命将他诛杀,或者直接在下朝后对宇文邕打黑枪,直接先斩后奏。
这样一来,高殷甚至无法惩治,毕竟杀的是宇文泰之子嘛!没准还会有许多将领主动背锅,一来二去,这锅就给背没了,变成了法不责众,宇文邕就白死了!
哪怕是较为安全的朝堂上,众将不敢在皇帝面前——主要是巡逻的禁卫面前——撒野,但宇文邕仍是被那无形的巨大敌意给压得喘不过气。
他甚至还要感激高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不然在这齐国,他早已经身首异处了!
好在宇文邕个性沉毅,经得住压力测试,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还有胆气驱动僵直的身体。
他艰难地跪在地上,向高殷低下卑微谄媚的头颅:“臣以为,此乃晋公调虎离山之计,意在弹压五弟之势力,使其智力不张,做阶上之囚耳。”
“他是你哪门子的晋公!”
高殷还未发话,堂下诸将便勃然大怒,尧峻率先怒斥道:“宇文氏不过窃据西土,僭作贼王罢了,晋地在天朝手中,他们哪来的底气敢封以晋地为号!”
“尔如今身在晋阳,尚敢大放厥词乎!”
齐将附和之声不断,宛如骤然唱响的暴烈春雷,比刚才的效忠口号更具生命力。
此刻的愤怒才是晋阳诸将真实的心绪,他们甚至借着这股对宇文邕的怒意,隐约对高殷表示不满。
高殷心下一沉,骤然捏紧扶手。
高洋,你当初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吗?这还是没有娄昭君、贺拔仁、高演给自己扯后腿的最优状况!
这就是贺六浑搞统战的代价,搞到现在,晋阳这些人都知道自己的价值,懂得要闹事才有奶吃了!
众将大声斥责,趁着这个当口,周超、是连义、公孙赋、侯莫陈德……数名晋阳将领走向宇文邕,他们都有父兄死在东西魏的战场上,见仇主之子如此嘚瑟,怒不可遏,欲要教训这不知死活的长髯小子。
禁卫截断这些将领通往御座的道路,但晋阳将领也没想走近至尊,其他人也自觉地给他们让路,几次呼吸间,几将就走到了宇文邕的身边,将他团团围住。
宇文邕心头一虚,无比庆幸上朝不准带武器,这些人也没有剑履上殿的资格,否则他还真可能被这群愤怒的白痴给杀死在朝堂上。
这……或许也不坏,自己的死亡,代表着高殷的威望被正面践踏,齐国将因此爆发君威之斗,还会拖延对周国的蚕食进度。
想到这,宇文邕更淡然了,似乎已经不在意自己的死活,这份坚毅的模样,反而让众将高看了他一眼。
(是个人才啊。)
段韶抚须,忍不住想道。
高殷的近臣也反应过来,高长恭率先走到宇文邕身边,将他护至身后,昂首挺胸,直视这些将领,俊美的面容和身份的差异,让他们不敢与高长恭对视,纷纷避让开来。
段韶也出言怒斥:“周超,你站哪里的?乱走乱窜,是想升官?还是想犯上作乱!”
被点到名字的小将脸色一白,仓皇退回臣班中,段韶目光如电,扫向何方,那里的人就浑身发颤,几名率先发难的将领们纷纷跪在地上,请求至尊的原谅。
见局面控制住了,高殷暗自松了口气,现在的他才适合开口。刚刚不说话,还可以说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若是开了口,没能喝止住局势,那才叫威严尽失呢,谁都看得出高殷说话镇不住晋阳的将领了,立刻就会人心骚动。
现在近臣和禁卫们把桀骜的晋阳将领顶了回去,便深刻了他们所效忠的至尊的威严,显得帝王的权柄更有力量。
高殷对着堂下大喝:“你们要干什么!以为我大齐的朝堂,是街上那菜市口,可以随时打架斗殴不成!”
“臣不敢!”
诸将连忙行礼,又迅速看向宇文邕,咬牙切齿地说着:“只是这宇文小子太过放肆,臣等欲教他作人耳!”
“混账!”
高殷大怒,起身抓起旁边的银碗金碟砸了过去,里面的酒液随之四溅,洒落在众将的衣裳上,银碗在地上盘旋发出哐当声,浓烈的酒气蔓延全场。
高殷迅速扫视,见到有人发抖,明显恐惧至极,有人则只是装成害怕的模样,到底是自己的威望没有深入他们骨髓中,不能让他们真正害怕。
该立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