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勋贵盯着高殷的权力之时,下方的军士也在窥探他们,伺机而动。
因此,虽然不是所有,但出来迎接高殷的诸多晋阳士兵中,有些人的激动与同僚不同,他们见到了至尊,也见到了至尊的非凡。
“蜀汉”、“曹魏”、“司马晋”,如今来到了“高齐”,那些故事的旋律在他们心中久久回荡,如暗涌的河,流淌过胸膛,注入崭新的生机。命运的召唤,正与他们的心跳一起强力的跳动着,他们相信自己与至尊产生了隐秘的联系,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外人无从得知,这让他们忍不住产生小小的得意。
这份相信,让高殷在晋阳的声望无形的扩大了许多,接下来只要能够做出正确的举动,让士兵们相信自己被理解,被认同,还将要被提拔,就能获得数不清的忠诚,让晋阳的强大与虚弱,在高殷的眼中无所遁形。
高殷身披紫色的袈裟,上面镶嵌着琉璃钻玉,在太阳映射下像是布满了光辉,比众人更近天,又比天更近人,像是一颗耀眼而又不灼目的小太阳,疯狂掠夺着真正的太阳的荣耀。
他举起一杆小旗,军歌顿时收束,全军噤声,而后从仪仗队中伸出一条长队列。
大型的乐器由车载着,而小型的则由乐者骑在马上手持,有鼓、笳、铙、箫、角等,每样三件,分布在前中后三方,随着旗号再次落举而开始演奏。
军人们再次颂歌,这次换了首曲子,变得深沉而肃穆,像游子深情呼唤着远方的父母,又像出征的军士遥遥对爱人告别:
“我们是齐国正义之王师,敌人是天地不容的朝敌……!”
“敌人的大将乃是古今无双的英雄,跟随他的士兵也都是勇猛果敢决死之士……!”
“他们的勇气不输于鬼神,然而~然而——!”
“发起天理不容的叛逆之人,自古以来就没有繁荣昌盛的!”
“在敌人灭亡之前,我们要前进,一起前进!”
“抱着碎如玉屑的必死决心,前进,前进!”
军歌高高演奏,词曲朗朗上口,却令诸多晋阳军士神色骤变。
这是前往国中的军镇,还是攻打国外的敌军?
莫非至尊已经打定主意,若晋阳有不敬之处,就直接开战了吗!
第588章 原谅
旌旗漫卷似云,鼓点节奏分明,杀气裹挟着乐曲推动全军向晋阳挺进。
这慑人气魄令人置身于严酷战场上,晋阳兵为之失色,一旁围观的百姓更为不堪,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又恐临兵锋所向,难逾一步。
至尊在想什么?邺中的军队又为何要如此?是要给他们晋阳一个下马威么!
冰凉的恐怖贴在心脏上,让晋阳兵马大气都不敢喘,仿佛他们不再是同国的友军,而是齐帝的俘虏,顺他的心意任人宰割。
勋贵们许久未曾感受如此凌厉的威压了,即便天保在世,也是针对他们中的某个人,何曾像今日这般,锋铓铺天盖地,将整个晋阳都笼罩其中?
一路上迎接的军队都被包容进了邺中军,惴惴不安地等候至尊赐予的命运。
来到郊外十里,高睿、段韶率领着剩下的军队在此等候。他们终于看到了许久未曾拜见的天颜,也知道高殷在高台上安坐,但亲眼所见,仍是震撼无比。
“来者不善啊……”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随着至尊的车驾驶近,就连这些低语都被吓成空尘。
从见到至尊车驾的那一刻开始,高睿等人便下马跪拜,即便对方小自己许多,但身份阶级的巨大差异,让他们不得不服从帝室的威严。
高台上的高殷和他们的差距比以往更加巨大,他们抬头,只见高殷的面容隐藏在阳光之下,阳光就像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气息,燃刺下臣的眼睛。
哪怕是就这么坐着,在空中总有乱风,若吹拂过猛,上边的人身形晃动,一不小心就容易掉下来,先不说身体状况如何,这对名望可是巨大的打击,可谓是一次政治冒险。
冒险成功就会有巨大的收益,高殷的所作所为极力贴合那传说中的佛王形象,搭配上高氏常有的那张华贵俊美的面庞,以及身为上位者所谓的无形的威压,让普通的鲜卑人,乃至一些勋贵都胆战心惊,恐至尊真有神力,窥探到他们阴暗的内心。
为了掩盖这种恐慌,他们不无恶意地想:至尊将要怎么下来呢?难道真的跟神仙一样,飞下来吗?
军士驻足,车驾止步,音乐声也止息了,只有清风在诉说着它身上的肃杀之气。
要把高台收回去吗?那样太丑陋了,不符合自己造势的理念,也不能震撼这些笨蛋。
高殷拿起身旁的拂尘,下方的禅杖随之轻动,跟随的僧侣们发出低低的诵经声,礼佛的或是不信佛的,此刻都忍不住吞咽口水,紧张起来。
侍臣急匆匆地摆上红毯,将地面铺得满是殷红,而后隶属于百保鲜卑的军士们下马,这些以一当百的勇士,没有用任何的器具,只是以奇怪的姿势攒在一起。
“迎接圣驾!”
娥永乐一声令下,各自用劲,勇士们身上的肌肉如充气般怒涨,就这样垒成一块一块,以奇异的阵型形成了人墙。
而后又是一组军士,踩踏在同僚和他们的披肩上,下方的同伴坚实如地,虽然手臂已经互相勾搭成列,还会伸出手掌抓紧他们的小腿,让第二层的人墙稳如磐石。
在晋阳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两千百保鲜卑只用不到一刻的时间就迅速组建出一堵三层高的人墙,他们勾肩搭背,保持着俯冲的姿势,恶狠狠地看着前方,厚实的背部层层叠叠的接近了高台上的帝王。
高殷缓缓起身,像是平常那样,可有了禁卫们的衬托,此刻的高殷显得无比从容,仿佛这里就是他的王国。
这也的确是他的国土,娥永乐踩在一名军士背上,伸出手:“至尊小心迈步。”
并不只有他伸以援手,在这座由人堆成的小山崖上,军士们通过弯腰屈膝的程度,控制着距离、留出不同的空间,让将领们有可以踩踏攀登的阶梯,也让至尊有下来的路径。
每隔两个阶位,就会有一双手伸出来搀扶至尊,高殷只需轻轻把手搭在上面,就能保持重心,安安稳稳地走下去,先是娥永乐,然后是尔朱致,接着是叱门驼,然后是绵云安国……
“有你们在,朕很安心。”
高殷笑着,迈出步子,每一步都踏得殷实。
武官们笑得羞涩,为自己参与了至尊的临凡而感到荣幸。
底下的百姓目光都看直了,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至尊这么夸张的举止,虽然不是凌空而降,但这种方式所展现的对军队如臂驱使的控御力,更加让晋阳人胆寒。
“我怎么觉着有点眼熟,之前好像看过。”
高延宗悄悄说了一声,转看四哥,见他不言语,甚至眼睛都不转过来看自己,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自己才刚娶妻不久,就来了晋阳,让他着实有些难受。
于是他又转头,问起一旁的宇文邕:“弥勒感觉如何?”
宇文邕目光灼灼,不想放过一丝瞻仰高殷光辉的机会,但安德王询问,他又不得不回答,只得遗憾地收回目光:“侍奉圣君,实是下臣的天命。”
“唉,你也真是会说话!”
高延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对高殷的光耀感觉不自在,特别是自己站在高殷身后,对他的行为不说了如指掌,大概都能猜到,毕竟混得也很熟了。
众人都对暴君的驾崩感到喜悦,唯独高延宗反而格外怀念那个让他在自己肚子上撒尿的男人。
高殷的脚尖点在红毯上,身后的人墙便消散了,他们化作坚实的卫兵,簇拥着那几名武官将领,集结在高殷的身后。
“须拔,好久不见。”
像是高殷仍在空中一样,那抹背光的黑影在高睿眸中挥之不去。
本以为先帝驾崩,至尊难以继承他的凶威,许久不见,自己对新君的忌惮也会日渐消散,再次相见,能做到不卑不亢。
然而见到高殷的出场的那一刻起,那种恐惧又浮现了出来,散发着寒气,像是先帝就在自己身后,一同欣赏着这一幕。
那些有关利益的细碎邪念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的高睿双目失神,他的灵魂游离神外,任眼前的至尊随意揉搓:“至、至尊……”
“嗯。”
高殷伸出手,高睿不自觉地再次跪下,见那只手掌变得越来越大,像是遮天的巨幕,盖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朕原谅你。不论你在想什么,朕都原谅你。”
高殷拍打他的脑袋,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低低地说着:“这个位子很难坐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今日,先陪朕饮些酒。”
至尊照日许久,身上带着阳光的气息,寒气被至尊身上的温暖所驱散,一股被理解的喜悦从高睿的胸怀间升腾而起,直冲大脑。
高睿鼻头忽然一酸,忍不住抽噎,随后化作无尽的哀伤和愧疚,逼迫着他承认自己的罪行。
是这个!他想要的就是这个!被人理解、被怜惜、被信任、被疼爱的……亲情!
他之前在想些什么!天家,天家,仍是他的家啊!
“至尊……!”
高睿嚎啕大哭,抱着高殷的大腿开始流泪,高殷露出不忍的神色,将他抱在怀里,面上的慈悲若拓印下来,足以令后世呼作圣子。
第589章 暗涌
旁边的段韶见状,双目微微眯起,比起周围露出讶色的人们不知道要好多少。
这变故完全出乎诸人的意料,本以为许久不见,天子和赵郡王间会有些龃龉,进而出现裂隙,有可趁之机。
如今看来,赵郡王已经完全不能打了,即便他自己还想争一争,在其他人眼中也远远不能与至尊抗衡,已经失去了在晋阳做主的机会。
或许,从常山王死后,晋阳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吧?齐国之内,能够代表他们的除了娄后,便是高氏宗王,否则就不是齐国了……
而这样的人,不符合如今齐国的利益,谁都想坐享其成、坐吃山空、坐收渔翁之利,而不是再次卷入新的纷乱——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周国呢!
不能在高氏以外选人,高氏内,又无人能与新君抗衡了……
段韶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天。
高王,您满意了吗?文襄皇帝,您呢?天保帝,你……必然十分喜悦了吧?!
六镇的鲜卑,最后还是臣服在汉人,你们高家的脚下了!
段韶早有预感,因此在这时候也不怎么失落,而是迅速转移了战略目标:自己的妹妹还能生,让她先为至尊生个后嗣也不错。
即便至尊重汉,将来必会抑鲜,但借着这个孩子,也能让他们段氏继续做至尊重要的棋子,荣宠不衰。
再怎么抑制鲜卑人,最终都要竖立那么一两支牌坊,用来告诉世人“自己没有鲜汉之别”,正如同高王再怎么假扮鲜卑人,也要保留本族汉族的朝堂力量。
此时的段韶,目光已经放在未来二十年后的朝局上了。
“须拔叔不要如此悲伤……”
高长恭等人过来,好一番劝说,才让高睿收回剩下的眼泪,啜泣着:“许久不见至尊,臣喜极而泣,丢了皇家的颜面,实在是惭愧!”
高殷未说什么,背过身去,让侍者去帮高睿打点脸妆,其他侍者凑过来,小声说:“祭仪准备已毕。”
高殷点点头,率领众臣走向平整的祭地。
全军以鼓角号令,八方竖起旌旗符节,五种兵器陈列在两侧坐位,有司送上牺牲,乐工登壇演奏《广成》之乐,舞《皇始》之舞。
(之后要对礼乐也做一番革新啊。)
高殷忍不住这么想。
高湛也不是一无是处,相反,在夺权方面也有许多小巧思。比如齐律,就是高湛时期定下来的,此前高殷所进行的均田新制的改革,也在高湛时期,可以说他一门心思都动在了怎么不与晋阳勋贵起正面冲突,而又竖立起自己的威望、悄悄培养基本盘的设计上,四郊、宗庙以及三朝之礼乐的祭祀,也是他在位期间定好了标准,此时的齐国还有些混乱,用的礼乐典章仍是北魏流传下来,祖珽稍微改过的“洛阳旧乐”。
现在齐国还没做到祭祀哪个皇帝,就用对应的舞律和乐章,没达到细致分明,是一个缺陷,不得不说是高殷在政治上的一个失误。不过现在诸事繁杂,也顾不上这仪礼,先凑合过去,将来让朝臣再商议出一个典章来,重新梳理礼祭的顺序,确定帝王的尊威。
高殷以太牢进行祭祀,先祭黄帝,而后祭祀高祖,接着祭祀太祖,举行三次献酒之礼。
每次献酒,六军都随之欢呼,等祭事完毕,便焚柴燃烧祭台,将祭肉赏赐给有功之臣,也就是高睿,高睿含着泪吃下祭肉,祭礼到此结束,接着诸臣发出接连不断的欢呼声,就这样进入了晋阳城中。
声势浩大的巡礼已经感染了晋阳,城中喜气洋洋,勋贵们的严肃和恐慌完全影响不了中下底层的士卒和百姓,甚至于,他们更期盼着高家的王者来到晋阳,毕竟在晋阳人看来,这里才是高氏的龙兴之地,是真正的帝都。
新至尊的面容,在他们的臆想中也变得恐怖、残暴,毕竟登基未久,便摆平了常山王的政变,贺拔太保、常山王、斛律右丞相等人接连去世,刘洪徽、鲜于世荣等人更是被虐杀,甚至连娄太后都被其控制住了,其手段实在可怕。
再加上稷山以及讨伐库莫奚的威名,新君相比于先帝,差的也只是统治的时间,若再算上对淮南的开发、对陈国的布略,以及这两年经济改革的成果,可以说已经完全超越了先帝——毕竟要在混账方面超越先帝,还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样的至尊来到晋阳,会带来何种改变呢?底下的民众无从干涉,只得无奈而好整以暇地看戏,如今的压力给到了晋阳勋贵们这边。
“我就是不服这个主!”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将拍打桌子,将上面的东西都击得震颤,碗碟摔在地上,如他的神色一样激动:“怎么?他来了,我们的日子就不过了,对这小皇帝俯首称臣?”
“我们的确是他的臣子。”
旁边之人忍不住道:“天保在日,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大不了就忍几年,等他……”
“等他什么?脸还没我脚大的东西,才几岁?等他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