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统天下,对许多人来说只是口号,不是一个必须完成的目标,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最好死的不是自己,自己永世享福,这么麻烦的事,相信后人的智慧就可以了。
压制皇权成功后的晋阳勋贵就有了这种惰性思维,毕竟皇权都被他们踩在脚下了,没有驱使他们的主人,谁会愿意为了皇权的兴旺而拼死杀敌呢?这也是先天比周国强的齐国居然被周国消灭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种思想必须加以调教了,若是再加上顺服的段氏协助,就能在意识形态上对鲜卑军人进行重塑,让他们为了“大汉”、“大魏”以及如今的大齐而战!
军人的最高奖赏应该是荣誉,田宅、官爵也是必须的,但荣誉能够重塑他们的灵魂,同时也减少统治的成本。这种奖赏用刀剑取不来,需要上位者赐予,若是他们不再在乎朝廷的认可,那神龟二年的羽林卫哗变之事将会卷土重来,日后演变成六镇之乱;而若是只用利益讨好他们,就会堕落成唐末、明末那样的藩镇军阀,不仅拿钱不办事,还觉得自己是大丈夫,时刻想着取而代之。
至于如何重塑礼法和统治合法性,让军人们找到荣誉,让人民拥有土地能活下去,让世间的秩序得以恢复,让资源的分配变得公平,就是上位者的责任了,做不到的,自是黯然收场。
以小说兴文,并借文中武事来指导现实的武人,重塑他们的价值观,让他们为了齐国的天命而战,就是高殷摸索的办法之一。
作为文林馆中较早待诏的一员,颜之推、魏长贤等人对于高殷的计划非常明了,乃至是整个大齐兴文计划的具体执行者,某种意义上比高殷的理解还要深刻;天下丧乱,礼崩乐坏,正是大英雄出世,令四海靖宁、再造衣冠的年代。
此前晋阳的军力在侧,令齐主心中惶惶,安抚妥协甚多,更遑论将其改造了;如今却在新主登位后迎来转机,不仅压制住了外戚宗勋,还可以对晋阳人心进行改造了!
上级的力量,就在于能够驱使部下,若至尊能越过中高层的将领,在底层士兵心中消除鲜汉之别,建立起自己的威望,哪怕只是浅浅的一层,只要在接受鲜卑上级的指令时能够产生犹豫,就算大功告成了。
如此,高殷也将彻底摆脱高欢、高洋时代被兵威胁迫的窘境,若再取得一场军事上的大胜,那齐国席卷天下的态势将不可阻挡!
到那时,他们也就会成为这时代的张良、诸葛亮!
诸葛颖听得心花怒放,齐国的皇权越强大,他们这些文士的力量也会随之上涨,未必不能转化成魏晋之时的世家高门。
实际上在唐朝,这些家族还真成了世代公卿,五姓七望就是如此。
虽然他自己是丹阳建康人,还曾出仕梁朝……那又咋了?不能改族谱吗?
等他们抱紧至尊的大腿直冲云霄,多的是人要攀附他们呢!
因此,虽然对魏长贤有着些许的嫉妒,但诸人都是文林馆的臣子,这时候更当抱团,不仅对抗晋阳,还要对抗文襄一派和关东本地文士的得势。
在这种节骨眼上,更是要尽力地辅佐至尊在晋阳收揽兵权功成,表现出比邺都的文襄和关东派系更强力的辅佐,甚至幸运的话,还能将晋阳的军事力量转化成他们的后盾!
“若一切顺利,吾等可谓再造大齐矣!”
第565章 漫威
“射下四中三……射上五中二……射獐二皆中……射帖二中一……虎头一中一!”
唱令官大声报出五品官的射靶成绩,一旁的文士记录下来,结束后按照成绩给与赏赐。
这也是一笔大开销,所谓的“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正是在平日受了帝王的恩典,才必须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殉国而死也是理所应当。
五品官员们习射完毕,便到了侍奉官、御仗官们表现的机会,他们只得十发箭,每个官员都要用一发训调马匹,因此九发是他们全部的表演机会。
其中好出风头者以及希望在至尊跟前表现者,或倒弓而射,或四五珠连发,不时引来阵阵高喝。
樊子盖、潘子晃等高殷提拔的近将便在此刻彰显自己的武艺,彼等射靶全中,高殷便命齐绍韩宝业等人从高台上丢下一席锦袍,下方侍从接住,交于樊子盖手中。
樊子盖用力一拽,披挂在肩,修身的天策军服使他的身段更加标致,尽显小将的骁勇与豪壮,樊子盖得意至极,向着高台上、身负太阳光辉的至尊朗声道:“臣谢至尊天恩,誓以肝胆涂地,诚勇尽献至尊!”
见禁卫武官们没有呵斥,其他武臣也不甘示弱,纷纷出言表着忠诚,更多的官员联挟而起,整个射猎会场变成了效忠大会。
所有人都处在亢奋中,场面有些超出控制了,高延宗挠挠头:“四兄,管管吧?”
高长恭看向台上,见一时侍从涌动,却只有向上的,没有向下的,便摇了摇头:“不用,若至尊要阻止,肯定已有令传来,咱们等着就是。”
看台上,武卫尔朱致也问着:“群下激奋,是否应缓之。”
这是自己得到部分武人之心的表现吗?高殷有些拿不准,沉默了数息,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起驾。”
他打算亲自试一试。
不多时,台上的旌旗被风吹动了,仪仗队开始向下行进,一列列彩旗像是被春意催动,倏然间生机勃发,从台上蔓延而下,生长出无数五色的牙旗,迅速覆盖了整个马场,仿佛皇权的领域正以某种无声而迅疾的方式感染着方圆百里。
这一变故引起阵阵低呼,只见诸多文武簇拥作一团,中间被拱卫着的幼帝闲庭信步,底下的武人拿不准至尊喜悦还是发怒,不敢再大声喧哗,有怯意者甚至下马跪拜。
高殷放眼望去,群臣俯首礼拜,或在场下面露迷茫之色,等候自己的指令,让他在心中忍不住冷笑。
虽然不多,到底攒下了些许威望。这也是必须的,不然如何能收服晋阳?
比起虚假的称颂,真实的惶恐才能让他显得更神秘。
于是诸臣便见到至尊所到之处顿时严噤,群臣敬畏,不敢冒犯,渐渐地,会场也趋之于无声,无形的威压弥漫了全场。
高台离地下二米有余,高殷也可以走下去,不过那样太无趣了。
禁卫们站在下方,高高推举双掌,让至尊得以踩在其上,一步步来到辂车旁。这和搭一层矮梯没什么不同,但换成了人的肢体,就有了一层鲜活的意义,预示着帝王的尊严远高于他们的剑锋之上,展现出明晃晃的阶级差异。
这放在后世或许是一种人格的践踏,但在这个时代,只能凸显出帝王的尊贵与荣耀,甚至那些捧护齐帝的武官们都倍感荣幸,仿佛他们的手得到了圣王的祝佑,从此战无不胜。
今日武风汹汹,莫名的激动在高长恭等人心中翻涌,忍不住想大声疾呼至尊万岁,却又强自忍耐住了,他们不忍打破现在这种奇异的平静,只希望生命在这个瞬间定格得更久些,倒是与高殷接触更多的禁卫武官们没什么特别之感,在他们心里这只是侍奉至尊的日子中平平无奇的一天。
要到多年以后他们才能回过神来,这一刻不会再有了。
武夫们的手掌大如蒲扇,让高殷走得踏实,及至末尾,匆忙赶来的侍从们希望接住至尊,却见他轻轻跳进辂车中,微微晃动便站定身子,哪怕绝大多数臣子都做得到,此刻也不禁捏了把汗,同时又为至尊的灵动而叹服。
或者说,高家的皇帝们想做什么,他们很少有把握到的时候。
在车中坐定,高殷的心里才涌起莫名的喜悦,它糅杂着自信,升华成了孤傲,这不该存在在历史上的场景是他高殷本人重塑了齐国的证明,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炽热的阳光打在樊子盖身上,让他不由得口干舌燥,体内的水分也和逃荒一样,覆盖在他身体表层,只是在旁人看来,那是由于至尊将近,紧张惶恐而产生的汗出如浆。
至尊的车驾缓缓驶近,帘子没有打开,少年的声音从里面透射出来。
“卿之勇武,朕看在眼里;卿之言,则记在心里。朕期待之。”
这话比自己的箭还要狠,戳在了樊子盖的心里,世界上最尊贵的人响应了自己的请求,给予了机会,更寄托了厚望,这对颠沛流离逃亡至异国他乡的亡国臣子而言,是最庞大的心理安慰,足以令他将大齐视作自己新的母国,何况他还是备受歧视的南方将领。
我们南人在这北国,也有着出路的!
思绪错综复杂,一时纷纷扰扰,让樊子盖理不清头绪,只顾着泪流满面,糯糯不能出语。
高殷也没在他面前多停留,而是接次在习射的臣子们跟前,或夸赞、或勉励,或约着下次一起,总是能让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简单的话语在尊贵的人口中就是效果拔群,因为人和人的能量完全不一样,至尊与他们说话交流,就是他们的荣幸。
问完了一圈,车驾便缓缓驶离此处,诸多禁卫武官也如潮水一般退出,接着去护卫车驾了,留下诸多军人和臣子凝望至尊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竟不明白自己在遗憾什么。
“……老佛爷不是放在嘴里,而是放在心里尊敬的。”
高殷孤独的在车驾中坐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下一刻,车厢传来娥永乐的声音:“至尊,您有吩咐?”
高殷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他看不见,于是从车里钻出,让人把自己的座驾牵来。
在会场内乘坐辂车是显摆地位,平日高殷更喜欢乘马,更像一个自由的皇帝,也能让周围近臣找到些许高洋在世的感觉。
“今日还有何行程?”
听高殷问起,裴讷之忙回答:“倒是无甚要事,毕竟数日后便要启程去晋阳了,有大事也已转托高令公和彭城王处理,或业已料理完毕。”
裴讷之此前为太子斋帅,本就是东宫旧人,随着高殷登基而水涨船高,又因父子蒙高殷看重,如今是门下省的殿中监,兼管皇帝起居。
高殷倒是有些奇怪,这家伙怎么还活着。历史上的裴讷之会随着杜弼被杀而坐罪免官,卒于家中,想来是杜弼这个时间线没被高洋处决,连带着裴讷之安然无恙,儿子又成为了自己的宾友,讷之小日子过得不错,所以活得久了一些。
饶是如此,也不能指望裴讷之能继续撑多久,为了他儿子的前程,倒是可以让他再升一升,打好人脉基础,将来让他儿子为相也方便。
高殷点头,正要再去找几个妃嫔温存一番,又听裴讷之说:“乐安公主有禀,称永熙皇后与太原长公主皆欲请之。”
第566章 姑母
永熙皇后高玉是高欢的嫡长女,也就是高殷的大姑母,太原长公主高静则是嫡次女。
二人都曾嫁给元氏魏帝,但命运却有不同,高玉嫁给的是孝武帝元修,彼时高欢掌权,扶持元修即位,并嫁女为元修之后,但夫妻感情不谐,元修经常与元明月等三个堂姐妹甜蜜四排。
后来元修不满高欢,意图夺权,失败后抛下高玉西行投奔宇文泰,不到三个月就被泰子杀死。
这之后高欢立元善见为皇帝,把次女高静嫁给元善见,这一对倒是让高氏和元氏变得亲密了不少,将平衡维系了十七年,直到高洋建齐后,高静还想护住丈夫元善见和三个儿子,但做不到,黯然改嫁杨愔。
而高玉就跟元修没什么感情,没多久就收拾财宝改嫁元韶,由于元韶不是皇帝,在齐国建立后从彭城王降封为彭城县公,夫龄和寿命反倒比同期娶高氏女的元善见都长了十年,历史上是在天保十年被高洋杀死的。
但高殷改变了大齐,虽然元氏仍被杀了不少,比如不该死的高演丈人元蛮就被杀了,但该死的元韶就在这个世界线被庇护了下来,侥幸未死,只是丢掉了官职和爵禄。
残元在天策府中避难,也不知道敌视他们的高洋什么时候再行第二次杀戮,就都躲在府中不敢轻出,而高殷登基后又忙于和叔叔奶奶打擂台,完了要抓兵权、扶经济、平疆乱,各类事情繁多,却一时间忘了妥善安置这些元氏。
要说这些元氏也是被杀怕了,便做了投机狗,见高殷地位愈发稳固,才有了重整旗鼓之心,元韶便受了诸元之托,是全族的希望,让他的妻子高玉来向至尊打探打探。
毕竟是二十七年的夫妻,比高殷的年岁都要大一轮,如今四十岁的高玉也希望自己的夫君多少能有个出路,至少吃个官身享些清福,不然她这面子可就要掉光了。
因为元修的荒唐和对东魏的伤害,导致这个家伙在东魏的评价十分低下,连带着她这个高祖的嫡长女,居然都被牵联到了,被迫嫁给了元氏的彭城王;结果又因为高氏建齐,诸高皆加官进爵,唯独她居然因为元韶的降封而变成了彭城公夫人,越活越回去了。
若不是高洋为姐姐挽尊,以其前夫元修的年号,称高玉为“永熙皇后”,保证亲姐姐规格不掉,那高玉的面子可就丢大了。要知道高静即便同样嫁给魏帝,但元善见是审时度势、为大齐掌管国祚的好干部,即便不小心死掉了,在官面上齐国也是承接的他的法统,因此高静在齐朝仍是得到了太原长公主的新封号,死后也照样被称作孝静皇后,乃至夫君还是高洋的亲信、实权派的尚书令杨愔。
若不是高殷看不上杨愔,把他废了,那高玉和高静这对亲姐妹的遭遇,可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两个姑姑来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晰了,就是为各自失势的丈夫重新拿回权柄,至少讨得一些恩典。
高殷忍不住发笑,历史上这俩兄弟早死了,也轮不到她们在这紧张。不过高殷这算是二哥笑二哥了,按旧史论起来,今年的十月左右,他就会被高演杀死,也没多好。
“难怪要在这时候来啊。”
高殷感慨,她们是被先帝吓怕了,元韶是差点被杀,杨愔也没好到哪去,而自己上来也延续了一定的高洋风格,还摆平了娄氏,到现在她们才能略略安心。
而若是再不来,鬼知道自己去晋阳要待多久,皇帝、皇后、太后是不能远离都城的,哪怕是双都,也都要雨露均沾,所以齐国皇帝经常两头跑。现在高殷居然把太后和最亲密的突厥皇后都留在了邺都,根据两个公主那里得来的消息,八成是要在晋阳长线驻扎,甚至皆段昭仪的力量把控晋阳,那么一年半载回不来都可能,这段时间若不让自己夫君挤回齐国的权力中枢,自己又因为意外失势或去世,那她们的夫君就彻底完蛋了。
“朕知道了。晚上设个家宴……”高殷忍不住发笑,他刚来不久,就进行了一次家宴,那时候强敌环伺,他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已经走过了对岸,却觉得坦荡无比,当初的小心翼翼,滑稽得像虚空索敌。
心中升起一股庆幸与得意,高殷说:“这是乐安公主的消息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高殷便说:“好,那就让乐安到太极东殿,两位姑母必有些私密话,只能口耳相传,不足为外人道也,乐安也是因此才来禀报。”
裴讷之称是,下去吩咐了,高殷率队去往太极殿,居然有些小激动。
整个邺都格局都是仿的北魏洛阳的规制,加之东魏在此立国十七年,因此太极殿作为魏时皇帝的政居之所的意味十分明重,昭阳殿才是高齐的理政核心,只有处理一些私密事情的时候,高家皇帝们才会偷偷跑到太极殿去。
三刻钟过去,一匹红色骏马飞驰而来,从它的步履就能听得出主人的心情有多么急切,更不用说她发出的厉喝,连身后的宫女队伍都跟不上,仅有两匹褐色短马相随。
“止步!”
武官们伸直了手,阻挡来人的冲击,她们也不生气,真的乖乖勒马,衣着华丽的妙龄女郎从上面跳下:“是我。”
随后她左右顾盼:“人在哪里?”
丁普连忙跑过来,递给尔朱致令牌,尔朱致确认后退下,丁普这才看向女郎,讨好似的笑着:“见过女侍中。”
高永徽点点头:“还是你了解我。”
比起公主的名分,她更爱高殷赐给她的这个官职。
“至尊已经在里面等候您许久了。”
这话一出,高永徽立时一凛,秀目微转:“带我进去。”
马匹便交给了身边的两名婢女,一女一宦快步入内,见到来人,诸婢女纷纷退得远了,就连丁普都止步在了数丈开外,指着里面那扇闭合着的大门。
高永徽深吸一口气,略微解开了纠缠的脖领,它们在刚刚的疾驰中被狂风肆扯,有些勒颈。
整理一番,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后,高永徽才满意的笑了笑,挺起胸膛,轻轻推开那扇门。
“至尊?”
里面空无一人,摆放着众多金银宝器,像是一座华贵森林,诸多奇珍异宝让高永徽爱不释手,一边摸着,一边向里漫步。
“道人?”
熏香的气味令其昏昏,永徽口干舌燥,耳目却更加清明,隐约听见后方有些许脚步声传来,她忍不住露出微笑,佯作不知,腰肢的扭动却愈发展露她美妙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