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转了半身,问起了在场的王公大臣:“诸位!传位给绍德如何?!”
这句是最有效的醒酒汤,将昏昏欲睡的众臣吓醒了半盏,他们一言不发,用眼色传递情报,很轻易就能分出齐国朝堂的权力顶端站着哪些人:
大司马、常山王高演,太尉、长广王高湛,尚书右仆射、蓝田公高德政,尚书左仆射、平秦王高归彦,华山郡公、尚书令杨愔。
其中,高德政是根正苗红的渤海高氏出身,年轻时就和高洋关系很好,也是力劝高洋称帝之人,是高洋极为信赖的重臣。高归彦是高欢的族弟,宗室磐柱,杨愔则是北齐的宰相,先后迎娶高欢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是魏孝静帝的皇后。
高洋暴虐滥杀,但齐国的政治还算清明有序,就是因为高洋将国政托付给了杨愔,人们都认为虽然纣王人称小高洋,但杨愔多少沾点比干。
不出意外的,杨比干起来劝谏:“至尊,臣下以为社稷大事该谨慎地决议,至少不该在酒宴上草率地决定。”
“当初宋文帝要废掉太子,尚且和侍中王僧绰商议,并查找汉魏以来废黜太子、诸亲王的事例送给臣子研究,每天夜晚都要和徐湛之秘密商议,还经常举着蜡烛绕墙检查,唯恐有人窃听。即便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宋文帝仍旧担忧废立太子不符合长幼次序,许久未能决定。”
宋文帝既刘义隆,他曾试图废掉太子刘劭,但保密工作不到位,被刘劭带兵冲入宫中杀死。之后刘劭则被三弟刘骏平定,《宋书》将刘劭称为元凶。
“而我们齐国现在的太子聪慧夙成,有汉君之风,没有元凶那样的丑恶,您是开国的皇帝,也没有发生宋明帝、萧明帝那样叔夺侄位、统序混乱的问题,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让臣下非常疑惑。”
宋明帝即刘彧,南齐明帝即萧鸾,二人分别杀了自己的侄子刘子业、萧昭业、萧昭文,夺走了幼主的帝位。
杨愔之所以称呼萧鸾为萧明帝,而不是齐明帝,是因为萧衍同样是萧氏,北人认为南齐、南梁实际上是一个国家,还是那个家族,只是换了族长和国号,所以统称为萧。
高演面色严肃,他看向自己的手掌,刚刚他捏断了手中的酒杯,断口割出一道血痕,和他的愤怒相得益彰。
杨遵彦是故意的!非要提“叔夺侄位”这四个字,明示高洋要提防我!
高演心中怒不可遏,但尽量克制自己面上的表情,因为高洋真的似有似无地朝他看了一眼。
他下意识地看向五弟高湛,和高湛的眼神对上,两人的心中同时升腾起小小的恐惧。
这个疯子,不会真的要动手了吧?就像他杀薛嫔那样,拿我们的骨头做唱!
高演连忙喝酒,装作自己已经酒酣,软软地卧在桌案上,险些将牙齿都咬碎了。
“是吗?南方那个齐国,居然还出过这种事情。”
高洋挑眉,傲然道:“不过这些事只在汉人身上发生,尤其还是南方的汉人,我想立绍德,就是因为绍德类我,道人就是读了太多汉书,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统领大齐和我们鲜卑人?”
杨愔心里不得不腹诽,您的父亲、献武皇帝高欢当初建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自认渤海高氏,和真正的渤海高乾有说有笑的,还叫人叔父,最后把高乾和他弟弟高昂都坑死了,搁这儿想起自己鲜卑人的身份了?在魏国是汉人,在齐国是鲜卑人?
这些话杨愔可不敢说,只能抬出礼制大旗:“长幼有序,汉高帝喜爱赵王如意,多次想立如意为太子,最终还是选择了惠帝,不负天下之望,望至尊以天下为重。”
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了,即便是高洋,在以往杨愔搬出“礼制”和“天下”的时候也会退让,但可惜,现在在杨愔面前的是喝了酒的界高洋。
“惠帝可有子嗣为帝?”
杨愔感觉不妙,皇帝好像劈瘾犯了,他嘴唇蠕动,最后咬牙:“若吕后在,则有。”
高洋哈哈大笑。
第4章 时局
刘邦和高欢因为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常被齐国的人谈起。
两人妻族实力都不弱,在起家之时,多少都借了点娘家的势力,高欢因为出身的原因,对娄家的需要比刘邦之于吕氏更大一些,所以对应的,娄昭君对齐国的控制力比吕雉大得多。
刘邦的才能与成就也非高欢可比,所以他可以不怎么给吕雉眼色,饶是如此,太子背后的吕雉也是西汉政局中不可轻视的力量,在刘邦死后,吕雉就掌握了大汉的朝权,进而封王诸吕,亲生儿子刘盈在她手中,也不过是一个实现权力欲望的工具。
刘邦曾想立赵王刘如意为太子,最终不遂意,胜利仍属于吕雉与刘盈。但吕雉可没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想法,杀戮欲望高涨的她毒死刘如意,并把戚夫人做成人彘,彻底终结敌人翻盘的可能性。
然而她做得太过头了,邀请刘盈参观自己的艺术品,刘盈被吓得大哭,说“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自此每天饮酒作乐,不理朝政,往病死的路上大步狂奔。
为了强化自己的权势,吕雉又让刘盈娶他的亲外甥女张嫣为皇后。
之后张嫣一直没有怀孕,吕雉就玩起了骚操作,她鸩杀了刘盈的某个嫔妃,把这个嫔妃的孩子立为太子,并说是张皇后所生,将外戚的权势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等这个孩子长大,发觉张嫣不是自己的生母,真正的母亲已被吕雉杀死,便扬言长大后要报复吕雉。吕雉知道后将他软禁,不久后废黜并杀死,又立了刘盈另一个少子。
娄昭君简直是她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吕雉只生了刘盈这么一个皇子,所以她对刘邦的孩子都十分提防,傀儡皇帝也只能从刘盈的后代中选;
而娄昭君充分吸取了吕雉的教训,一口气给高欢练了六个小号,所以她能够很轻松地换号重练——至于高殷高百年这些人,是小号的小号,是消耗品。
借古喻今是汉人的情趣,鲜卑人虽然骁勇善战,但读书这一块属实超纲,尤为可气的是,那些读懂了书的鲜卑人,又变得和汉人一样,说话遮掩、爱打机锋、暗藏讥讽,这也是鲜卑人厌恶汉人的一个原因,像是沾染上了他们的软弱。
皇族高氏懂得倒是不少,但他们可不敢想深,更不敢说透,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吕后就在身边,聊得太多有风险。
倒是汉人士族,一方面被北齐建立的新气象所吸引,想要在新朝匡龙辅弼,另一方面高洋持续不断地打压鲜卑勋贵,贬鲜卑捧汉人,这是汉人在齐国攀爬的大好机会,所以出身弘农杨氏的杨愔才会甘愿为高洋驱驰。
在汉初的这个故事里,高洋就是那个刘盈,但高殷可不是那个“刘盈少子”,真正让娄太后倾心的人是她后边的几个亲生儿子。
高洋笑容爽朗,感慨着:“诚如卿言,若是无吕后,惠帝就做不成皇帝啦!”
“登基之前是如此。当初为了稳固惠帝的储位,吕后请教留侯,令商山四皓跟随惠帝左右,令汉高祖认为太子羽翼已成,所以惠帝才能够登基。然而登基之后,形势已经不一样了。”
杨愔款款应答:“惠帝贵为天子,自当收揽大权,与贤臣良将共治江山;然而惠帝虽然慈仁,但性格犹豫不能决断,因此受制于吕后,终生出诸吕之乱。”
这些话也只有杨愔能说,甚至小小的激了高洋一把,毕竟他是齐国宰相、高洋手下的第一重臣,对标蜀汉诸葛亮、前秦王猛,甚至可以说,如果齐国是大一统王朝,那么高洋一死,杨愔就是托孤宰相,是杨坚、张居正等人的前辈。
因此想要干政的太后,也成为了杨愔权力道路上的阻碍。
“卿言过矣。”
高洋很难不赞同杨愔的说辞,饶是如此,高洋也要稍稍训斥杨愔,显得自己依旧和母亲一条心,即便实际上他已经恨不得把亲妈送下去见阿耶,好几次忍不住动手。
高洋虽然已经喝酒喝到半疯,但握紧权力的想法已经是本能,被夺权的恐惧渗入高洋的骨髓,让他清楚的明白,如果母后不支持自己的孩子继位,那无论是殷儿还是绍德,其实都是一样的下场。
就像西晋的司马炎,非要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司马衷导致天下大乱一样,司马炎当时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就是传给弟弟司马攸,将统序还给伯父司马师一脉。
而对于高洋,与司马炎相同选择的意义便是……
“既如此,我欲传位常山王,如何?”
杨愔反应极快,双膝一抖跪在地上。
就像是一个天子又要杀人的信号,无形的恐惧让众人接连跪伏在地,形成五彩斑斓的涟漪,装醉的高演差点跳起来,还是他死死按住自己的双腿,使劲到掐出鲜血,才努力克制住自己逃跑的情绪。
与高演截然相反,不少贵族们都面露欣喜,比起十二岁的孺子,才智超群、明仪凤表的高演更能让他们接受,不仅是娄太后的嫡子,而且也和鲜卑贵族们相熟,更能代表他们的利益。
高洋微微转头,用余光观察并将这些人一一记下,缓缓的说:“常山王是我的母弟,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
边说着,他一边向高演走去,此刻金凤台只有这个男人独奏的脚步声,深深刻在众人的脑海:“延安天资聪颖,性格又正直,我酒醉后责罚过许多人,也只有延安还会经常劝谏,这么想来,延安也有皇帝的资质。”
延安是高演的字,高演眼前开始微微眩晕,已经分不清楚高洋说的是真话还是试探,他承受的压力达到了极点,更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
高洋只用一根手指就帮他解了酒,干枯枝木的触感、指甲的剐蹭声,在高演的左面上轻轻响起,激起他一身的涟漪。
“二兄……陛下!”高演摇头连连,说话随着激动变得结巴:“臣不得、万万不敢有此念,不然便让天雷劈我!天火噬我!”
高演极力地表达忠心之意,高洋的大手遮天而来,覆盖在高演面上,高演不敢有所动作,连话也不再说。
高洋先是抓挠、抚摸高演的脸颊,进而往上,解开高演的发髻,五指分成五路,在高演的头皮上肆意游走,玩弄他的发缕。
高演的脸僵住了,不知道作何反应,一滴滴汗自高演脸上生成,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一旁的长广王高湛内心轻轻的笑出了声。
最终,还是杨愔壮着胆子凑上前来:“至尊醉矣,臣等也已疲倦,不若就此散宴。”
高洋沉默了一会儿:“传位常山王,如何?”
这可不像是要传位的样子。
高演求救的眼神递了过来,杨愔微微叹息,他是很希望高演死,但并不希望高演这么极端而暴力的死去。
“太子少傅曾对臣言,太子是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至尊喝了三爵酒,便老是说要传位常山王,说得多了,臣子们也会心生疑惑,不知是不是您的真意。”
“如果这是至尊的真意,应当在朝堂上与臣子们讨论决议,然后果断地实行,这种事情不能作为戏言,在酒宴上轻易说出这些话,只会让国家愈发不安定。”
“请至尊下诏。”
第5章 亲情
高洋是皇帝,同时也是人,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不干人事。
既然是人,就会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在这方面平民和天子是一样的,也会用大白话和普通称呼,尤其是那些非天生帝种、自力更生的马上天子,依旧沿用成帝前的口语,刘秀会用“我”,朱元璋自称“俺”,无人计较也无人敢计较,只有在正式的朝廷诏书上,才会用上神化的“朕”。
所以杨愔的意思便是,高洋若真想换储君,那就应该通过朝廷的正式程序启动朝议,才是皇帝的作派,像这样在私下说出口,只会散播谣言制造不安。
高洋终于松开了手,负手而立:“太子少傅所言极是。”
太子少傅魏收,与温子升、邢邵并称北地三才子,然而温子升卷入谋逆案被杀,魏收便开始得到重用,如今已是《魏书》的作者,是高殷的老师,又奉命监修国史,懂得迎逢高洋的脾性,因此颇得恩宠。
“看在少傅的面上,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杨愔松了口气,虽然他不怎么喜欢魏收,但他们都站在太子这条船上,自然不希望太子有事。
臣勋们稀稀落落地起身,有规律地离去,这是多年侍奉皇帝总结出来的经验,如果走得太快,会被皇帝找借口羞辱殴打,甚至杀害。
高洋拍了拍弟弟的脸:“你也回去吧,兄今日喝多了,不要同兄计较。”
“哪里敢……”高演讪笑,一旁的高湛驱散宫人,亲自扶起高演,笑吟吟地说:“二兄无论做什么,都是极有道理的,我们肯定相信二兄。”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不仅谄媚还很油腻,但自己的同母弟说这话,高洋听着也不扎耳,随口问道:“听闻你近日又得一儿?取的何名?”
“多谢二兄挂念,三子叫阿俨。这些小东西,还挺闹腾,我都替乳母们心疼。”
高洋哈哈大笑:“你已是人父,就该有人父的气度,不要同以前那样轻浮了!纬儿如今多少岁了?”
高湛比划着手指:“只有二岁多些,回去我便告诉纬儿,天子记着他,今日问起话来哩!”
高洋少见的在脸上露出一种名为温馨的情绪,他看向高湛怀中的高演,他记得高演的儿子高百年,也是二岁多了。
“后日不饮酒,带百年、纬儿他们来给母后看看,一家人吃个饭。”
高湛听着害怕,却还是笑道:“是极!是极!一家人就该多聚聚!不知太子可会到场?”
说到这个,高洋忍不住微笑:“他会来的。”
说完,他拂袖转身,在宫人和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直到离开了金凤台,身后的宫人悄声报告,说常山王与长广王在皇帝离开后依旧垂头,保持恭送的模样,高洋才稍感安心。
自己立的一定是太子高殷,不可能是绍德,更不会是常山王,今天的行为只是试探。
他借着酒醉,可说过不止一次这种话,可惜高演从未接过茬,否则纵然不杀他,高洋也有足够的理由把他废掉。
在母亲的庇护下,他实在难以下手,如果几个弟弟能保持着这种谦卑继续侍奉殷儿,那他也就没必要动手了。
胸腹忽然传来窒息闷疼的感觉,虽然不重,却像是一记警钟,高洋提醒自己,自己时间不多,太子的路还没铺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要替他除掉。
高洋在懦弱呆傻的前半生中走了二十年,后半生又将在疯狂癫魔中走完余寿,他可不希望这条路只有自己走下去,最终成为世人唾骂的独夫。
从父兄手中接过的基业,如果又被母亲夺去送给弟弟们,谁都不会甘心。
他高洋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就是做个功业还不如嬴政、暴虐却远胜于他的民贼吗?
高洋的心中生出一股希冀,希望太子能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喜,让他感觉自己的选择还算正确。
念及此处,他问到侍者:“太子醒后,在做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太子似乎是在……写书。”
“哦?”
高洋有些不悦,但没来得及细问,困意便涌了上来,于是高洋没有回昭阳殿,而是回永巷以北的宣光殿。
皇后李祖娥亲自出来迎接,高洋一向蛮横,唯独对自家皇后礼敬甚重。
他喝了醒酒汤,陪妻子说了些话,便进入该有的环节,一番龙腾雀跃、凰鸣岐山之后,高洋舒服得四肢大张,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正待进入梦乡。
李祖娥轻轻摇醒高洋,就这一个动作,不知羡杀多少妃嫔:“大家,臣有一事想跟您谈谈。”
如果是还在路上,高洋的精神至少能再支撑半个时辰。可汤也喝了汤也撒了,那高洋马上变得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喃喃道:“待、明日……再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