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轻轻点头,美妇来到高洋身边,指尖抚过高殷的面庞:“殷儿,你的头怎么……”
高殷已经用巾帕擦拭过,赶紧握住母亲李祖娥的手:“孩儿没事。”
他摆手示意宫人将卢勒叉的尸体拖下去,李祖娥见得多了,还是免不了心悸。
她听说丈夫打了殷儿,把殷儿给打晕了过去,赶紧过来探望,谁知道见到的是这副场面,尤其是丈夫嘴角流血,这大齐国居然还有人敢打她的丈夫?一族都不想活了?
她正想问问丈夫是这么回事,高洋冷哼蔑笑:“你生养的好汉儿!”
随后大步离去,抛下她们母子。
李祖娥看着他身上斑驳的血痕,心疼极了,高殷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李祖娥便将其拥入怀中,双眸之中似有泪流。
“殷儿,你受委屈了,是我这个阿母无用,护不了你……”
等太医看过高殷后,她便让高殷好好休息,握着他的手,唱小歌哄他入睡。
高殷不得不承认,这样是有点舒服。
直到高殷熟睡过去,李祖娥才离开,并带走了几个在场的宫人,在孩儿看不到的地方,露出冷厉的神色:“刚刚发生之事,仔细道与我听。”
高洋回到金凤台,在台上大摆宴席,招来将相贵族与王公宗亲,一番痛饮,臣子们心惊胆战地敬着酒,高洋的弟弟、长广王高湛忽然发现哥哥的口中有血丝滑落,牙齿似乎少了一颗。
“今日宫中发生何事?”
高湛似是醉了,靠在石柱上,站在旁边的侍者悄声说:“太子不愿杀囚,大家殴晕太子,太子醒后,打落大家的玉齿。”
“玉齿?”高湛口中的酒喷了出来:“我那侄儿还有胆子干这事?大家怎么说?”
“大家没说,卢勒叉说了太子几句,被太子以巾帕面杀。”
高湛真有些惊讶了,他怀疑太子的脑子给打坏了。
那个高殷?杀人?老的已经很凶残了,小的也开始疯魔了吗?!
高湛看着高台之上,又在找借口杀人的哥哥,心想,做皇帝还真是好。
离金凤台不远的偏殿内,侍者们搬来屏风,挡住酒宴上的喧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狼藉,忽然听到年轻的吩咐声。
“都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
宫人们踮步退出,只剩高殷一个人在这个空旷的寝殿中沉默。
刚刚那个温柔的女人就是他此身的母亲李祖娥,也是未来的太后。
在不久的将来,皇叔高演和高湛就会发动乾明政变,夺取自己的皇位,自己会被高演废杀,李祖娥则会被高湛逼奸,怀上高湛的孩子。
既来之,则安之,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也没有回去的办法,那就只能接受。
所以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才刚刚登上舞台,可不想按历史的原剧本,把主角的重担交给高演高湛。
北齐的悲剧,正是从乾明政变开始发生的统续混乱,高演传给弟弟高湛,就是为了保住自己子嗣的性命,然而高演之子高百年仍是被高湛活活打死。
其背后的本质,是北齐的太祖、献武皇帝高欢效仿曹操,在晋阳建立了霸府,用以控制邺都的东魏朝廷。
因此高欢创建的东魏政权,从一开始就是“双话事人”制度,邺城是政治的中心,以高氏为主,而晋阳是军事的中心,以鲜卑勋贵为主。
这一点,在高洋篡魏建齐后依旧没有改变,晋阳仍是军事重镇,明面上作为抵御周国的边防重地,暗地里也在监视着邺都的一举一动,变成了一把择机噬主的双刃剑。
因此晋阳才是北齐真正的帝都,终北齐一朝,皇帝们居晋阳的时间远远长于待在邺都的时间,高殷之所以惨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及时拉拢晋阳的勋贵,他在邺都时,高演在晋阳的相府执政,大肆拉拢宗戚勋臣。
这其实也不算高殷的错。如果高齐是大一统王朝,那作为政治中心的邺都,其影响力会伴随着朝廷之所在逐渐上升,但北齐此时还只是割据政权,军力为胜,就像一个残暴的武夫,随时可以痛殴孱弱的皇帝。
国家初创时的基调非常重要,正因为第一次皇权更迭时,发生了残酷血腥的军事政变,导致北齐后来的皇帝都深陷在权力的迷思中,晋阳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
世人多知李商隐的《北齐二首》,“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嘲笑高纬的昏庸无道,他也确实如此。
但少知周师东征,高纬逃回邺城,并州的将领拥立高延宗为帝,高纬知道后说“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可以想象晋阳对北齐皇帝的压制力,是空前绝后的,乃至在北齐灭亡前的十六天,仍有人意图发动政变,改立新帝。
可以说,谁得到了晋阳,谁就得到了北齐。
虽然他高殷是名义上的太子,但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演才是真正的“皇太弟”。决定下一届皇帝的人,不是他的父亲高洋,而是他的祖母娄昭君。
娄氏为代北大族,家有僮仆千人,牛马无数,许多强族都想聘娶娄昭君,但娄昭君当时看对眼了穷小子高欢,力排家议嫁给了高欢,并用家产帮助高欢结交豪杰,还是高欢的闺内谋主,经常帮高欢预谋定策。高欢能成为东魏丞相,创立大齐基业,有他自身的才能,但没有娄氏的资源,连起步的可能都没有。
因此北齐不姓娄,但到处都有娄氏的影子,比如娄昭君外甥女段长乐是高洋的妃嫔,曾是鲜卑勋贵力捧的皇后;外甥段韶是北齐开国功臣,高欢的托孤大臣,如果没有段韶的支持,高洋便无法篡魏建齐。
高欢活着的时候,都要看娄昭君的脸色,他死了一了百了,娄昭君地位更高、权势更炽,齐国的所有人包括皇帝,都要看她的脸色。
娄昭君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从始至终,她只想着自己和高欢的家,没想过国更没想过天下,高澄死了,大权落入她不疼爱的高洋手里,她就痛骂高洋,“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
等高洋死了,她又想把皇位传给她和高欢的第三子高演,高演死后是第五子高湛,将皇位牢牢控制在她和高欢的小家中。
后世的人们说起北齐,总说他们一家都是神经病,但高殷觉得,他们都只是被母亲逼疯了而已。
北齐的皇权要振作、皇帝要大权在握,就不能不打击晋阳的勋贵,扶持汉人势力,但他们的母亲娄昭君又作为晋阳方面的总代言人,压制着皇儿们的作为。
高洋选择的路线其实最为正确,先篡魏建齐确定名分,然后开疆扩土,连年北讨,出击柔然、突厥、契丹、山胡、茹茹,每一次都是冒着箭石纷飞的危险亲临战阵,不仅打出了“英雄天子”的名号,也使北齐的国力达到了极盛。
然而建康一战,北齐军队被陈霸先打得大败,萧轨、东方老、王敬宝等四十六名将帅被俘虏,高洋的雄图壮志就此被彻底打碎,不能用功业令所有人叹服,就只能用恐惧压制所有人。
所以高洋后期的残暴也不是无迹可寻,殴打母亲,放谁身上都是重罪,但如果他已经是一个疯天子,那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也只有疯了,才能掩盖住高洋诛杀元氏诸人、兄弟高浚高涣、尔朱氏余党,为高殷继位铺平道路的真相。
然而高洋宁愿逼迫高殷变得像他一样残暴、疯狂,也不敢杀掉自己的母亲和同母弟弟,就说明他没有那么疯,只是伪装成疯子的懦夫。
等高洋死后,娄昭君便一手策划了乾明政变,让段韶、斛律光等鲜卑勋贵强势站台高演,将高洋之子驱逐——其实娄昭君根本不在乎高殷的生死,只要她的儿子仍是皇帝,她就仍是太后,大权依旧握在她手中。
证据便是高演临死前将皇位直接传给了弟弟高湛,而不是太子高百年,让高湛少了一层政变的麻烦,也因此高演才是北齐诸帝中唯一有着孝字谥号的孝昭皇帝——从命不违曰孝。
高湛在位期间,娄昭君去世,才让高湛的太子高纬顺利继承了皇位。
她的第六子高济在高纬登基后,对别人说:“按顺序,应该到我。”
虽然没说明到他什么,但谁都知道他的意思,该轮到娄昭君的第六子当皇帝了,可惜时代变了,娄昭君无法复活,因此高济被高纬派出的人给秘密杀死。
理清了这些脉络,才能发现北齐的真相——其实他们并不是神经病,至少不是天生神经,只是遇上了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权力之母,才被一步步逼成母亲的傀儡。那些看似精神患者的外在,是对母亲勒脖将窒的控制欲望不满的反抗。
小小的北齐,只不过是一个大大的娄家,高欢不过是保持着本姓的赘婿。
在他死后,儿子们接连称帝,是因为他的妻子娄昭君要成为永远的太后。
如果北齐是一个大一统王朝,那么武则天,也不过是第二个娄昭君而已。
这个吕雉威力加强版、武则天抢先体验plus版,第一个目标就是他高殷。
只要他高殷活着,迟早会继承高洋的皇位,李祖娥就会成为皇太后,娄昭君便是太皇太后。
地位变高了,离权力却远了,所以娄昭君才会策划政变,亲手废掉自己的孙子,和她自己的权力欲望比起来,儿子都不值一提,何况是孙子——还是个汉人孙。
所以高殷真正的敌人不是什么高演高湛,而是祖母娄昭君。
只有打倒了她,高殷才有资格面对北周南陈,才有资格谈一统江山。
“太后凡孕六男二女,皆感梦:
孕文襄则梦一断龙;
孕文宣则梦大龙,首尾属天地,张口动目,势状惊人;
孕孝昭则梦蠕龙于地;
孕武成则梦龙浴于海;
孕魏二后并梦月入怀;
孕襄城、博陵二王梦鼠入衣下。
后未崩,有童谣曰‘九龙母死不作孝’。
及后崩,武成不改服,绯袍如故。
未几,登三台,置酒作乐。
帝女进白袍,帝怒,投诸台下。
和士开请止乐,帝大怒,挞之。
帝于昆季次实九,盖其征验也。”
——《北齐书·卷九·献武娄后》
第3章 酒宴
皇宫深夜打起了火把,在高台上有规律的摆放着,像是一只燃烧着的火凤。
绮丽乐曲掩盖火焰的低吼,琴师们轻抚鼓瑟,琴弦杂糅箫鼓发出令人陶醉的羽声,一旁的池水波光荡漾,像是美神的无形之手在撩拨着情愫,又似乎是鱼群在水下倾听这熟悉的乐章。
不协调的饮酒作歌声有些刺耳,却更烘托了气氛,让人无视地上干涸的鲜血,还能带着笑容供天子检阅。
高洋以手撑颅,高卧于金凤台上,忽然打了个嗝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中的血丝令金凤台的空气都凝固了三分。
他哼着歌,声音不大,却渐渐使得整个金凤台都能听得到,那是权力的声音。
他忽然来了兴趣,站起身,歌声陡然高亢:
“敕勒川,阴山下……”
机警的琴师变换了曲调,仿佛吹来了草原的悠风,胡姬们穿着彩缎花靴,顺着玉管箫乐踏月蹈舞。女子的柔婉遮去肃杀之气,留下一抹暧昧、两缕哀伤、三杯忧郁和四方悲壮。
夜幕像巨大的黑色华盖,在灯火阑珊中,北齐君臣似乎穿越时空,窥见自己的先祖与献武皇帝和歌而唱。
有人唱得忘情,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发出的更像是怒吼和咆哮。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子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恐惧驱赶愤怒重新占据他的身躯,连忙就要跪下谢罪。
高洋却罕见地没有发难,只是拉着他的手,唱完最后一句。
“……把盏饮明月,走马敕,勒,川。”
众人沉浸在余韵之中,短暂的沉默后,高洋拍打那人的肩膀:“明月啊明月,汝父所做《敕勒歌》真是壮怀——愿与我把盏么?”
斛律光顿首下拜:“敢不承命。”
“来!金杯同汝饮。”
高洋亲自为斛律光倒酒,两人碰盏,一饮而尽,斛律光抹掉嘴上酒渍,低头微微叹息。
当年玉璧之战伤亡惨重,十万大军,战没病死的士兵多达七万,就连高欢本人都搭上了半条命,强撑病体率领军队回到晋阳才病逝。
这首歌就是在归途中,高欢与诸将宴饮,命斛律金所做的《敕勒歌》。
此时此刻由高洋唱出来,不仅是齐国君臣对国难的追悼和哀思,更在冥冥之中增添了对齐国未来的隐晦暗喻——高洋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往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只是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这歌一起,就代表高洋对自己的身体都没了信心,齐国随时要改换主人。
那个踌躇满志的英雄天子,才不过五年啊,就已然死去了!
臣子们不知是喜是忧,斛律光甚至有些怜悯、同情高洋。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过了人生半寿,而高洋不过三十二岁,就已经如同风中残烛。
但想起高洋做过的那些混账事,斛律光的心又硬了起来,高洋从篡权建国开始的这九年,就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打压他们鲜卑勋贵,大力提拔那些汉人,让他们给汉人做奴仆。
如果不是自己父子对齐国意义深重,怕是他们已经遭遇了不测。
心事重重的斛律光听见高洋的下一句话,心又提了起来:
“明月,我问汝。齐国的江山社稷,是最重要的大事,但太子性格懦弱,我怕他承担不了重任,所以……我想废了他,传给绍德,汝觉得如何?”
斛律光浑身一颤。
这种问题,高洋曾经问过无数遍,但臣子们从来没有一次敢正面回答,吾爱吾帝,但更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