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听不太懂,他是正经的儒学出身,和高殷颇为类似,却是不了解这种阴诡之道。
…………
“至尊何以言此?”
高浟放下了棋子,挪开的目光极为不舍,仿佛那不是棋盘,是他的一切:“守邺之人多矣,臣尽心辅佐便是,何以选择愚臣?”
“噢?那还请五叔给我几个名字。”
高浟忍不住笑了,这酷似某个场景,让气氛为之一松。随后他的内心又紧张起来,因为那可是魏王对汉帝的试探啊。
“高德政风神仪表,与先帝甚相亲昵,而后参掌机密,弥见亲重,可代为守邺。”
高殷摇摇头:“高德政受命尚可,然终为外臣,需宗王主政。”
高浟明白了,有些事情总是家事,必须有宗人出面。
剩下的名字高浟也给不出来了,不用高殷开口,他自己都能反驳:高长恭资历不足,且多半随去晋阳,高长弼常年待在突厥,高湜虽然滑稽多智,但不守礼法,难堪大任,高济不可能,高凝高润高洽都未弱冠,也就他和十弟高湝了。
即便是高浟自己,也觉得应该就是自己了,但人要谦虚,他推辞了几次,高殷不断坚持,最后高浟起身下拜:“必不辱至尊之命。”
高殷点点头,同样下了床榻,拍了拍肚子:“坐了这么久,我也是饿了。”
高浟连忙说:“便请陛下在府中用膳。”
“对了,今日打猎得了不少猎物,倒是能在此做上一些炙肉。”
高殷又下令,让人带来一些白糖与盐,简单的调味,就能变得极为美味了。
不过做肉总是需要一些时间,随意吃了一些点心垫肚,高殷便和五叔兜兜转转,一边说:“五叔喜得贵子,我真是欣慰啊,以后会有人继承五叔的荣耀了!”
高殷这话让高浟大为喜悦,一个劲地说着阿蛟的可爱之处,于是抱着让至尊向阿蛟赐福的心思,带着高殷去往了寝所。
里面灯火通明,隐约有女人的窃窃私语,高殷心下一紧,顿时想要回避,高浟却笑着:“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
他亲自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向里张望,而是先迎接高殷入内。
高殷见到屋中站满了女侍,既有皇宫的,也有王府的,将最核心的两名女性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
接着他便看到自己的妻子捧着一个娃娃做丢弃状,摇晃着说:“看呐!甩飞了!你要飞起来了!”
高浟顿时瞪大了目光!
他真有些被吓着了,虽然知道是在逗戏孩子,但高浟还是会本能地担心,说了声:“至尊驾到!”
诸多侍女闻言,诚惶诚恐地跪下,整齐划一犹如演习过,惟有两位皇室女眷得以幸免。
“回来了?!”
郁蓝顿时从逗孩子的氛围离开,下意识地转身寻找高殷,婴儿就这么随着她的身体横移,和一旁的郑冬寒的手臂微微相撞。
虽然力度不大,却让阿蛟哭了起来,父母们顿时心中一紧,郑冬寒立刻伸手接过阿蛟,眼中都是怜惜和紧张。
高殷不说话,看妻子的眼神严厉了一些,郁蓝也知道自己莽撞了,立刻出声道歉:“是我不好……”
“没关系的。”皇权的阶级压制远在父母身份之上,郑冬寒连忙解释:“根本没碰着,你看,连点伤都没有,阿蛟只是被晃哭了。”
发现确实没什么事,高殷的目光收了回去,郁蓝立刻松了口气,三两步挪到高殷身边,却不知道说什么会让他开心,于是悄声说:“小孩子真可爱。”
高殷只是揽住她的腰,没说什么。
刚刚氛围极好,却遇到这种小突发事件,五叔心里肯定有些不悦了,这是为人父母的本能。
不过给点时间,终究要磨下去的,毕竟说实话,哪怕高殷就是故意的,此时在他们面前直接将阿蛟摔死,他们也必须流着泪“谢主隆恩”,当初高洋就是这样杀死了他的母亲。
高殷现在惧怕的倒不是高浟对自己生起怒气,而是刚刚有一瞬间,他觉得在意高浟的心情这件事很麻烦,甚至要让他这个天子体恤别人,因此发怒,居然生出了“要不直接把他们都杀死”的想法。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看见一个人坐在桥上,哪怕没有想杀死他,心里也会情不自禁地涌出一个“要不把他推下去”的想法。
哪怕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为,但这种想法也会如雨后春笋一般,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是一定会涌现的恶念。
而皇权就是土壤,让恶念的种子发芽,结出丰满的果实,其中付出的水土代价则由被害者承担,皇帝要做的,只是大口吞噬他们的血肉。
洋子就是在和这种东西战斗吗?
高殷将郁蓝的腰搂得更紧,郁蓝以为高殷还在生气,虽然原因不一样,夫妻俩此刻陷入了同样的纠葛中。
“对了!不如就请至尊为阿蛟起个名字吧!”
高浟和郑冬寒一说,郑冬寒迅速点头,两人走到高殷身边,跪了下来,四只手将阿蛟捧起。
“阿蛟出生时,冬寒给他起了小名,这大名却还未有,恰逢至尊在此,若不嫌弃,还请用转轮圣王的神威为阿蛟赐福,给他一个骄傲一生的大名!”
第545章 楚茨
高殷不语,一时冷场,让彭城王夫妻顿时有些不安。
手上一松,高殷接过了阿蛟,没感觉到有利的风向,高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郑冬寒更是将心提得极紧。
美目微动,冬寒的眼神紧紧盯着高殷的下摆,不敢抬头直面圣君,又恐惧两年前的惨事重演。
他毕竟是太祖的儿子,难保……
侍卫层层叠叠驻守在附近,康虎儿甚至就站在身旁,随时可以护驾,哪怕贵为大国宗王,皇帝想做什么,高浟等人都无从反抗。
谁也不知道至尊在想什么,甚至连高殷自己都不知道。
他默默看着手中这个婴儿,刚出生的婴儿因为在羊水里泡得太久,脸皱巴巴的跟猴子差不多,多数都不好看。但眼前的孩子度过了那段时间,在父母的精心照料和丰厚的营养下,皮肤变得光滑洁白,散发着一股天灵的奶香,双手捏拳放在胸前,哼哼唧唧的。
兴许是最近希望有后嗣希望得狠了,高殷觉得眼前这孩子确实可爱,勾起了他的怜喜。他甚至觉得这孩子的确继承了他们祖先高欢的优点,以后也是一个大帅哥。
他们高家人就是这样的,帅和才干都是天生的。
自己以后也会有这样的孩子吗?高殷忍不住殷切期盼起来,看向郁蓝,她也一脸紧张。
“皇后诞子,能类此耶?”
这话直接肯定了郁蓝作为帝国继承人培养皿的价值,郁蓝觉得沉重,又颇为骄傲。
“既然是我们的孩子,必更胜之。”
说话还是不太客气,在别人面前抬高自己,但以她的脾气来说已经算是委宛了,况且就算她大放厥词,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高殷笑了笑,捧着婴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齐宗王嫡嗣,将来国之柱石,不可轻佻待之。”
他有了灵感:“取祭器来。”
高浟立刻有不好的预感,因为至尊好以商君自比,开了数次玩笑了,而商礼的经典操作就是人牲人殉呐!
莫非是因为自己有了嫡子,心生忌惮之意,所以才以托国重务相试探吗?!
高浟变得惊慌恐惧,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发现妻子也是满手汗津,心下悲哀。
高殷召唤侍者,侍者一边听着吩咐,一边微微点头,头上的貂蝉微颤,抖在了高浟的心尖上。随后侍者急匆匆地出门,片刻后禀告:“准备已毕。”
高殷还在逗着阿蛟,轻松的模样更让高浟等人幻视出熟悉的可怕了。
至尊抬起头,但他们看不见,只听见一声:“一起来吧。”
他们如傀儡一般被引到了不远的偏厢,又听见“平身”二字。
彭城王夫妇抬起头,见前方立了祭台,正中摆放了高欢、高洋的神主牌位,一看便是临时赶制。
“略有些仓促,五叔五婶不要介意。”
这幅场景不是施虐,反倒是恩宠,高浟为自己此前的猜疑而羞愧,俯首连连道歉,不敢抬头:“怎敢……阿蛟怎能担此大礼!”
“阿蛟是五叔嫡子,我的堂弟,便是受的。都是家人,可拜先帝。”
高浟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头死死粘着地面,不断落泪:“至尊……!”
《礼记·大传》曰:“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主祭父祖之庙,为的是严明宗法,父庙只能由嫡长子主祭。
“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
刘胜为景帝的庶子,而刘备只称呼自己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原因便在这里。刘彻即位后,刘胜被封为中山王,就成为了“别子”,对他的后人而言就是祖,而不能追溯到景帝去,因为帝王是大宗,是皇帝刘彻可以祭拜的对象,刘胜这支小宗没有替大宗祭祀的资格,敢祭便是谋反,同理,呼自己为景帝之后便有僭越之心。
同时这样也能方便宗正或懂行的人认识,知道你刘备是从哪个时期分出来的,他说是中山靖王之后,那就是刘胜,而中山王这一脉的确是从刘胜开始封为别子的,是不起眼但很内涵的族密,不是本族人便难以说得准确。
刘胜死后刘昌继承中山王的爵位,那便是中山王一脉的“宗”,祖宗祖宗,祭的就是第一祖和第二宗,之后除了直系亲属外,就和本人没关系了,比如刘备自己,只需要祭祀刘胜和刘昌,之后就只祭祀父亲刘弘、祖父刘雄、曾祖父刘惠、高祖父刘不疑就可以了,往上数需要祭拜的就只有刘胜、刘昌和刘备这一支的二世祖刘贞。
同样的道理,高浟是高欢第五子,被封为彭城王,只要不是国除废为庶人,那么将来便是彭城王一支的祖,阿蛟若继承了爵位,便是宗,在自为小宗的同时,也失去了对大宗的祭拜之权,能祭祀高祖高欢和太祖高洋的,只有嫡长子高殷,在高殷成功即位的那一刻起,即便高孝琬是高欢嫡长孙、高澄嫡长子,那他也自动变成了小宗,高家的嫡脉自动来到了高殷身上。
所以根本不会有后世所谓的“庶支皇帝见嫡系宗王是否应该行礼”的疑问,从他登基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一切的正统,因此刘备哪怕只是汉中王,也不可以祭祀任何一个先帝,一旦成为蜀汉皇帝,那就连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能祭祀了,因为他继承了汉帝们共有的事业。
而高殷此刻所做的,却是站在了宗法的缝隙之间,以大宗的身份对小宗赐福: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楚茨》,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之什》,是一首祭祖祀神的乐歌,也是高家子孙学习的必背诗目之一,继承了原主记忆的高殷自然也记得。
因为这场祭祀是高殷的突发奇想,因此祭祀的场合、物品和祭词都不算庄重。
他虽然有原主的文学底蕴,到底性格和经历不同,不提前背好词,容易说些呓语,特别是在这种场合——实际上他此前就被高洋看破了穿越者的身份,好悬没给高洋做掉。
于是干脆以诗经为颂,用先人的祷词作引,同时也规避掉了大小宗的别差,因为若是念诵正式的祷文,某种意义上便是承认了阿蛟的嫡系地位,毕竟只有嫡长子才能参与大宗祭祀;
但如果是高殷自身以大宗身份念诵,即可以让阿蛟以皇尸的身份代神受祭,同时也让高殷自己化作祖神们的现世人身,为阿蛟进行祝福。
古代“祭必有尸”,因此有牛羊的祭祀,也就是牺牲,而周代虽然摒弃了商朝的人祭,但仍保留着部分惯性,也就是皇尸,即选取扮演死者之人,代表死者接受活人子孙的祭拜,因此男选男、女选女,同性别好代入,但姓氏则只选异姓,以免祖神之魂因为血脉的联系难以离体。
不过万物总有着变化,皇尸这种东西因为复杂麻烦,早在战国就被抛弃了,两汉魏晋都不显;谁知道拓跋崛起,彼等正处于游牧部落状态,对生者扮演死者这一套非常喜爱,不仅破了异姓不可扮演的忌讳,还会从死者生前最喜爱的子嗣中选择最像的后代扮演皇尸,即便孝文改革汉制,仍旧保留到了现在。
因此高殷的行为,不可在正祭之礼上表演,但作为家祭,勉勉强强还说得过去,最多会被臣子数落一下而已。
然而如此一来,渡与的光环却并不小,可以说高殷此后若是无子,那么第一个便可以收继阿蛟,毕竟五叔排序本就靠前,而且阿蛟与高殷恰好为父子齿龄,只要高浟有第二个儿子,便可以效司马昭次子司马攸承伯父司马师祧祀之事。
高浟心头隐隐感觉到将来帝统惑乱的序曲,但他却不想阻止,也无力阻止。
第546章 洗礼
“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楚茨也只念了一半段,因为后面是更完整的祭神流程,包括敬酒酬酢,不太适用于目前的场景,因此高殷灵机一动,或者说有着一个更好的鬼点子来替代。
他令臣下准备数盆洁净的水,而后命高浟、郑冬寒上前,一齐抱住他们的孩子。
接着,高殷将自己的手伸入水中,臣下往里面倒盐,盐能延缓食物腐烂,将它们保持得更久,而且平日也必须食盐,因此盐也有着延缓衰老、保护健康的意味,高殷将盐在金盆中揉搓至无形,也象征着自己以盐为物喻,拥有了洁净的神力。
高殷先点天庭,然后点左右肩,最后点了心脏,闭目沉吟:“慈悲的皇天高祖、神父太祖,列祖圣王为我高氏的血始、大齐万恩之源泉,嗣主殷,今日奉列祖之名,将这婴孩带到祖先的驾前。”
高殷一字一句,话说得极庄极重,接着睁开眼睛,食中二指在烛火的映照下,缓缓探向阿蛟,仿佛圣水与神火在此时融为一体,要为尊贵的皇家血嗣进行赐福。
周围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他们只觉得似乎有微风攒动,迫不及待地向此处奔涌而来。
天色已黑,看不真切,空气为之一静,无人敢发出纷扰之声,似乎真的从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先帝的神力。
没人知道至尊的行动有什么含义,但他是至尊,一言一行皆是天理,此必是福至心灵!
额头、双肩、心口,同样是四下一点,光是与至尊齐平、由至尊亲自赐与的动作,便是极大的恩荣,郑冬寒忍不住留下泪来。
这真是神意!无论至尊是否知晓,但能得享着超出规格的大宗之礼,还有至尊这位亲生父亲的赐福,阿蛟是嫡皇孙,这是上苍知道的!高祖太祖用这种方式提醒至尊,也是告诉自己,他们知道的!
郑冬寒又喜又愧疚,自己没能做好妻子的本分,却比皇后与族女更快地履行了延宗的责任,她怕自己发出痛苦又幸福的哭泣,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贝齿咬在嫩白的指间,生生制造疼痛来惩罚自己的窃喜。
她的孩子才是至尊第一个孩子,这是无人可知的荣耀,也是对她不忠的惩罚,许多事端便由此生起。
高浟看着妻子,只当她是喜悦极了,古今五百年,有这份殊荣之人只怕极少,即便只论齐朝,也未能有人能比肩,从政治意义来说,几乎是确定了阿蛟将来的辅政地位!父由子贵,可以推断出,至尊给阿蛟如此殊荣,便是为了要让自己归心,那便是重用!
夫妻两人的情感充沛至巅峰,仍努力压抑着,颤抖的手将阿蛟稳稳地捧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