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干率领骑兵队朝前杀出一条血路,一直冲到数百里开外,才略略止步,略作休整。
继续待在战阵中对克干本人能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但弱一些的骑兵或许会被齐军拉扯下马杀死,这些齐军数量还是颇多的,和他们耗死任何一个本族勇士,对奚人来说都是亏本买卖。
战争是人对人的狩猎,对这些游牧民来说,狩猎的节奏很重要,从发现猎物,到驱赶猎物,让它四处逃遁耗尽精力,最后将之捕获,每一个环节都要小心谨慎的构思,才能将危险与消耗降低到最小。
战场也是如此,蒲一交锋,对方会被激起凶性,尚存反抗之心,用科学的话来说就是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迅速提高人的身体机能,所以新兵就会像被强化了一样,表现出不弱的战力。
可只要稍待片刻,不懂得保存体力的战场新兵就会露出破绽,身躯变得疲惫,同时心中的豪气发泄完毕,空旷的内心滋生恐惧,胆怯再次附体。
这时候再冲锋,他们的抵抗就会变弱,而且更容易溃败。
但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差,居然在这里遇见……
克干咬紧牙齿,通常来说,普通的州郡兵被他们这么一冲,就已经溃散了,此时应该是狩猎游戏的时间,但略一交手,他便能感觉到这支齐军不是那些一触即溃的流民或弱兵,应当是本地大族拿得出手的家族战兵了,装备不算豪华,但应有的利兵与薄甲都齐备,如果不算齐国的正式军队,那在这片土地上,真正能阻碍他们的就是这样的军队。
略略一扫自己人,发现少了三十来个同族,想必是陷在阵中被杀死了,此外还有数十人带伤,说是运气好,就有些勉强。可若说运气差,那倒也威逼,这群士兵若是躲在自家的坞壁里,那就难以攻下,此刻他们在这被自己遇上了,若是将其击溃、尽数杀死,那这两族可以说毫无防御力,就像被打碎的蟹壳,露出里面白嫩的美肉来。
克干忍不住舔舐嘴唇,后者对他极有诱惑力。此次出征,不就是图这些金宝布粮?总要死人的,死了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若击败这两千人的队伍,那这二族应有的资财,能让自己安享一世!
“杀!杀了这些齐人!”
克干扬刀,随着他的怒喝,奚人士兵从他身侧此起彼伏地喷涌而出,发起第二次冲击。
正如他所料,对方士兵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抵抗的意志不坚决了,出现不同程度的后退,甚至会躲在同僚身后。
“哈哈哈,齐狗怕了!趁现在,将他们杀得屁滚尿流!”
应和的声音不绝于耳,库莫奚人发出高亢的喊声,响彻这片天地。落在克干的耳中,则是最为美妙的音乐,就连骑兵冲锋时发出的声响都更雄伟了。
似乎声音真的更雄伟了些,变得大而杂,让克干的耳膜有些刺痛。
“怎么回事?!”
克干发现地面的震颤也更加剧烈,他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
西北方向的林间驿道上,突然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千百头暴怒的巨兽同时奔腾。它们翻滚腾动,掩不住令人胆寒的马蹄声,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这边席卷而来。
第484章 驰援
见是大股的骑兵,奚人以为是自族的援军,先是乐了一阵,很快便察觉出不对:似乎这支军队太豪华了一些。
甲光映日,折射出慑人的寒芒,五百匹高大骏马承载全副武装的骑士,朝着此处冲来,铁蹄践踏大地的轰鸣越来越近,连脚下泥土都在震颤,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股洪流前瑟瑟发抖。
雷霆般的轰鸣已近在耳畔,空气为之震颤,奚人的呼吸都凝固了。
“不是我们的军队!”
“是齐军,齐军!”
“是击败契箇部的那支齐军!”
他们瞪大双眼,不知羡慕还是嫉妒地看着这支全是金钱堆叠起来的军队。扒光里面任何一个骑兵,都足够让他们在草原获得百牛百羊的财富,而现在,这些财富转化为了战力,带着无情的土豪之气,向他们发动百牛的冲击。
为首的骑兵将领面戴白色鬼面,头戴兜鍪,身着两当铠,铠的肩膀上还多了披膊,大腿披着股铠,胯下坐骑的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俱全,将整匹马打造成了一台移动的肉坦克。
这样的装扮自然极费马力,但在此时是值得的,这支全副重装的具装甲骑手持五米的马槊,腰间挎着剑,双脚踏着马镫,在道路上纵横驰骋。
是的,南北朝时期,马镫就已经普及了,提供了骑手足下侧面的支撑,有效地将战马与骑士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强力的作战单位,对骑兵的意义不亚于《游戏王》中一张“融合”对融合怪兽的意义。
而此刻,五百匹融合怪兽,正朝着库莫奚人冲锋而来!
一个时辰前……
带方山上,军中最优秀的骑军斥候登上山腰查探,发现异动后,便取出身上的旗子,向山下打着旗语。
山下的斥候接收到指令,驰马回归阵列。
“上将!前方有骑兵!”
斥候神情严肃地向高长恭报告:“数目不小,有五百以上,必然不是我国的军队!”
高长恭面色一痛:“还是打进来了。这帮奚狗!”
斥候继续说:“一里外,还有一支上千人的军队,看旗号,似乎是辽西大族,耿氏和冯氏的家兵!”
“噢。”高长恭也不意外:“估计是受邀去前线抵御敌军,谁知道被破了关口,时运不济,遇到了突进来的奚狗。”
这种情况在高长恭眼里很明晰,不然无法解释这支军队为什么不在自家坞壁,而出来瞎晃悠,这又不是春天,踏青都没到时候。
猜错了也无所谓,现在情况就是他们即将遭遇胡骑突袭,若不解救,大概率会被胡骑消灭。
“上将?”
“咱们去救他们。”
高长恭点点头:“先不说其他,这支胡骑数目不多,刚好可以被我们击破。”
这话其实非常谦虚了,有这两千百保精锐,高长恭敢正面和上万的胡骑对冲,当年天保就是率一千这样的精锐,正面击垮了数万的库莫奚军队。
区区五百不到一千的库莫奚骑兵,甚至都不够他们塞牙缝。
“而且至尊曾与我言,‘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溺毙于风雪’,这些家兵部曲,是要去前线支援关防的,可惜没赶上时候,总不能让他们出于好心,却全数折于此。”
他戴上银色面具,掩盖住肃穆的真容,杀意从面纹深处漫射而出:“一定要救,还要让辽西诸族都知道,尽忠国家者,至尊必不亏待!”
麾下诸将依言,迅速做好战斗准备,不过片刻便已经朝着战场拨发,高长恭领头当先,全速前进。
哪怕是百保鲜卑,内里也有着高下之分,比如可能存在的千保级和万保级的战将。像是一场马拉松,两千人的队伍逐渐分散,最强的骑士们继续冲在前头,后方的同袍自会追上,因此渐渐地,只有最勇猛的五百骑兵冲锋在前,克干等库莫奚人看到的也就是这些数。
但他们踏出的是五万铁骑的气势,没有怒吼、没有咆哮,仿佛世界只剩马蹄声,就连阳光都因他们的沉默而变得森寒。
这下轮到库莫奚人紧张了。
“逃,逃回去,告诉俟斤,齐人主力已至!”
克干三魂丢了七魄,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向着来路冲去,途中经过耿冯的士兵。
而耿冯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另一支骑兵追来,绝望地跪在地上。有士兵想要抵抗,却发现胡骑从自己身旁绕过,甚至连刀刃都弃了,根本不敢停留,还有人居然下意识地朝着百保鲜卑举起武器,准备发射弓矢。
“那是什么人啊?!”
冯琳举起手掌,遮住眉角,低目观察,发现居然是齐军,猛然惊醒,对着那个举起弓矢的士兵就是一鞭:“你疯了!那是齐国的王师!快把武器放下!”
这话顿时安抚住了众人的心,他们松了口气,内心不住的向苍天祈祷,感谢上天的庇佑。
齐军越发接近,冯琳窥见了上面的旗号,大呼出声:“是兰陵王!是在稷山随至尊大破周军的兰陵王!我等得救矣!”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胡骑逃得更快了,虽然他们听不懂汉话,但用眼神就看得见,那支齐军不能对抗,而且目标正是自己。
高长恭率领的军队继续朝着耿秋冯琳等人冲来,似乎不准备停速,冯琳顿时口干舌燥,忍不住大呼:“兰陵大王,我等是辽西耿氏冯氏,特支援前线黑水关而来……”
这话似乎不顶用,骑兵的速度毫不停歇,似乎准备将他们一起冲掉。
冯琳吓得面色煞白,眼睁睁看着齐军靠近。
他猛然闭上眼睛,一阵阵罡风带着狂意,在他的身侧呼啸而过,他似乎听见骏马的低吼,沉重的鼻息喷涂在自己脸上,甚至还有衣袖被狂风带起。
声音稍纵即逝,顿时飘远,冯琳睁开眼,眼前只有一阵尚未落幕的烟土。
他不敢置信,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头尚在吗?”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脚还有头颅,满是细密的大汗。
这支齐军见缝插针,从上千零散乱阵的两族家兵中穿梭而过,不留下半点云彩,就好像一阵和睦的春风。
有他们的强风吹拂,剩下的士兵性命无虞,甚至能饶有闲暇地欣赏这支齐军的背影,看着他们追上胡骑,然后开始杀戮。
巨大的马槊扬起,像是雷神的裁决,一挥而下,发出令人胆寒的惨叫。
但发出声音的是胡人,这又让士兵们心中洋溢无限的快意,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笼罩在他们身上,这时有些人才发现,自己已然腿软,跪坐在了地上。
第485章 阵降
“散开,各自逃命!”
克干下令,前方的胡骑化作十余队,各自朝着小路四散而逃。此仍是狩猎之道,只是库莫奚从猎人变成了猎物,略略调整心态,奚人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现实,并作出策应。
他们并不担忧分薄后被当地齐人所袭击,寻常百姓没这个能力,而大族又恐惧奚贼报复。
相反的,还能顺势分薄齐军的力量,能逃出去多少是多少。
齐军也分出数支骑队,各自追着大股的胡骑,杀死这些胡人的难度,反而小于追上他们,奚人比齐人落后的装备此时成了优势,让他们在逃亡时速度更加轻便。
饶是如此,百保鲜卑仍紧咬不放,他们也是赌上名誉了,若连这一支胡骑都未能留下,那凭什么做大齐最强之军?
克干愈发焦虑,他们的马匹在长时间的奔波下已经出现疲态,马力渐弱,马身颤抖,能看见坐骑口齿之处隐约流出白沫。放在平时,克干早就下马让它休憩了,在战场上,它比自己还要精贵,克干绝对不会这么压榨它;可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齐国铁骑,他不敢停下,否则将来就是齐人骑着它驰骋了。
咻——!
脑后发辫被疾风掀起,克干条件反射的侧头躲避,一支羽箭擦着克干的脸颊飞过,若再慢一些,就将扎在他的后脑上。
周围响起惊呼,克干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一声忿怒的谩骂:“该死的,这胡骑还真好运!”
然后是连续发出的哀嚎落地声,一阵箭雨自身后拨发,克干回头,见到些许不着甲的轻骑兵从具装甲骑的两侧以更快的速度冲出来,对着他们举起弓矢。
原来如此,齐军还搭配了轻骑,若敌军留战,则重骑冲之;若敌退走,则以轻骑袭扰,为重骑打援护!
接连有库莫奚人被射落下马,虽然未死,却成了最好的靶子,齐骑心中对同袍道着谢,一边举起武器,无论这些奚贼说什么,得到的都是一槊,或头颅被砸烂,或半身被刺穿,更有炫技者,将奚人的身体高高挑起,任其在空中肆意飞舞,以更快的速度落于前方的奚人面前,吓得前方的奚人坐骑惊讶不已,阵型凌乱,速度骤降。
“贼缓矣,可杀之!”
副将绵云安国见状,立刻发出指令。
他们的坐骑是齐国最好的良骥,高洋亏待自己也要优先供给他们,比起胡骑的草原战马高了几个档次。
而且胡骑的战马自关外而来,已经驰骋不短的时间,如今更是没了命的催马逃亡,只会让马匹更加疲倦;而高长恭等人的行军速度没有超出马匹的负荷,仍留有大把余力,此刻任骑士一提,胯下坐骑立刻明白,骤然加速,于是胡骑便惊讶地发现,齐骑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逃不掉了!
克干怒气上涌,不就是抢些东西杀点人吗?还没抢到呢,居然对我们死追不放!既然如此,那就与你们战,看谁先死!
他大声呼喝,让部下与齐骑决一死战,最末的胡骑看得清形势,既然跑不掉,干脆掉头与齐骑纠缠,试图让前方的头领先走。
这些小伎俩在高长恭眼中不值一提,甚至连发笑、反应的欲望都没勾起,他只是轻抬马槊,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军事、亦或是杀人天赋,找好最轻松的角度,借着冲势将眼前的敌人杀死。
而后迅速将其失去生命的躯体和污秽的血液甩开,继续与下名敌人交战,或者说执行精准的屠戮。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高长恭皱起眉头,他上战场的目的是建立功勋,证明自己,对于杀人这种事反倒并不热衷。
血液溅在银面之上,却让他心中升起些许愤恼:就不能死得安分些吗?还弄脏了自己的衣甲。
这缕厌恶很好的缓冲了人性中的最后一丝怜悯,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下手狠辣无比,银色的面具很快变得娇艳欲滴。
“克干,不能再逃了,我们也逃不了!”胡骑中有一人大声喊着,“要么战,要么……就投降吧!”
“降?!”克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前只觉得自己来齐境是杀人抢粮来着,根本不考虑投降,遭遇齐骑后更是没工夫去想,如今忽然被人提醒,却是速度骤降。
他一晃神的功夫,箭矢扎在他的手臂上,疼痛与鲜血不断喷涌,又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怎么降得!只怕一慢,我们就被杀了!”
“简单!简单!看我的!”
先前说话的奚人一跃而下,抱着头在地上翻滚,起身后迅速跪拜磕头:“我投降了!我不想死!天军……”
库莫奚的语言与突厥语颇为类似,百保鲜卑中也不乏人听得懂,但战场形势变幻,他们没立刻反应过来。
落马的人很快被追上,这人还没说完话,就被钢刀吻上的脖颈,体内的血液冲天而起,人头在空中飘了片刻,才缓缓落地。
“啊?!!”
克干已经看傻眼了,内心已然绝望,齐人是不愿意接纳他们投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