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苗领命,即刻下城,换了一身衣服,带三两名护卫出了城,前往龙城县。
耿氏为东汉名将耿临之后,其为玄菟太守,恰好就是汉灵帝登基那年开始活跃,两次率军攻打高句丽,二次逼迫高句丽王请降归属辽东,遏制了高句丽向汉朝辽东地区的发展。他死之后,耿氏就在辽东扎下根来,在魏末公孙氏被司马懿一顿猛砍滥杀、晋末慕容燕崛起等多次动乱中坚挺不倒,苟到现在,在未来的辽朝更是出了好几个将领。
冯氏的来头则更加响亮,是北燕王族,末代国君冯弘的后代,436年,魏军兵临城下,冯弘逃往高句丽,其次子冯朗获封辽西郡公,后因罪被诛,女儿冯氏受牵联没入宫中,却阴差阳错被魏显祖拓跋濬立为皇后,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文明太后,冯氏也鸡犬升天,成为魏朝炙手可热的外戚家族。
这二族都是辽西大族,在家乡都极有影响力,且恰好是一文一武,各自亲密无间,说得动一家,便也能拉出两家。
魏末的动乱,有热衷于逆天改命的高氏、娄氏,也自然就有等待太平时节的耿氏和冯氏,二族自保乡土,并未过多参与时局。
且高欢在时,就多次打压对他有威胁的河北豪族,这一倾向让耿、冯不安,在魏朝灭亡后,冯氏更是心灰意冷,只想留在故土,平安度日。
库莫奚打破的不仅是黑水关,同时还有他们的宁静。
“不知这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凛冽的冬寒在屋外呼啸,耿秋在室内享受着炭火,一边饮着乳酪,发出高高挂起的感慨。
“国家不会坐视不管的,我想不过月余,就会出兵,只是要快些,否则等狄贼打进国内,那兵祸便小不了了。”
一旁的中年文士轻捻三寸短须,随后缓缓落子,在围棋上下出清脆的一子。
“噢?下这?”
耿秋的注意力被转移过去,急忙放下乳酪,神思苦想片刻,又下了数子打入,皆被文士镇住,只能叹口气:“是我输了。”
“还未收官,如何认负?”
虽然这么说,文士却笑了起来,耿秋摇摇头:“我比不上子涣你啊,这镇神头势,一子解了我的双征,下得着实精妙,我想棋艺一道,已无人能再超过你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冯琳收拾着棋子:“连天下人都没见过多少,怎么能这么说呢?”
耿秋听出冯琳话中的郁气,心中也有些烦闷。
毫无疑问的,他们正处于乱世,乱世则易出英雄,谁也没想到,先是六镇反乱,随后涌现出天柱大将军、高王、宇文黑獭、侯司徒等名将,等大多数人反应过来,天下居然已经大定,在高氏和宇文氏中进行角逐。
接下来是周齐中的某国一统北方么?还是再出一个问鼎的王者?天下所有的有识之士都不知道,与此同时,他们也跃跃欲试。
凡有才能者,必有过人的脾气,因为不能容忍自己与凡人同庸。身怀神剑,杀心自起,哪怕只是想试试刀利,以及自己诛人的胆量。
若无家世之称,袁绍也不敢对董相国拔剑,直呼“我剑也未尝不利”。
只是齐国有着容纳他们的器量吗?
他们不知道。让身体和理想在家乡成长、壮硕、衰老,而后腐烂,未尝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可会伴随着诸多的遗憾,也是肯定的。
也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二人不语,似乎在等待着上天的垂青。
奴婢带着天赐的冷寒走了进来,低声说:“黑水关的周副将请见。”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见到诧异,连忙说:“请带周副将入来。”
奴婢匆忙离去,耿秋便问起:“你觉得他来此是何意?”
“还能有什么?保国安土而已。”不知为何,冯琳脸上露出笑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耿秋摇摇头,他也爱看三国,或者说自从今上写出这卷书后,无论是出于政治意义,还是追捧之心,都会去阅览至尊的名作——即便不是至尊所做,其中的内容也足够精彩,尤其是耿秋这种祖先是东汉名将的人,对这套著作更是有着一层滤镜。
在这书中,关云长曾问起兄长刘玄德为何起兵,刘玄德并未言及他的汉室苗裔身份,反倒说了这么一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能于汉强时而爱之,于汉衰时而弃之。”
至尊没有写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的反应,但想必是极为感动的,因为这些匹夫们在将来紧紧追随在刘玄德身边,愿意与他一同为匡扶汉室而努力,至死而不渝。
对于写出这卷书的新君,耿秋也充满了天然的好感。
第480章 耿冯
冯琳则是从另一重政治举措的角度去看待的。
新君蒲一登基,便停了先帝暴君的种种工程,可以说略有人君之相,但也是常理,只能说不是胡亥,也许只是作为汉人儒生的基操。
但十月登基后,便在晋阳安坐二月,将新君继位的印象磨在晋阳军的心中,略略压制了晋阳的异动,而后又将常山王调离晋阳,不给其在晋阳扩大势力的机会,使亲信赵郡王坐镇,中断了晋阳勋贵大力支援常山王的可能。
赵郡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推举为主的,因为他是高琛之子,段氏、娄氏与高氏三族绑定,断然不能接受非高欢子嗣接位,否则三族就有利益不保,甚至被撤换清流的风险。
但他又是高王的侄儿,能够保证晋阳军方的利益,因此他极为适合坐镇晋阳,替新君安抚和监视晋阳的军队。
而后罢杨相、铸新钱、除劣币、盐酒榷税、均田分地、租庸调制,以及改组天策府……种种改革既大胆,又符合齐国目前的需要,在不动大齐全体官僚勋贵的根本利益的情况下,用改革为国家创收了更多的经济,实在是圣明。
更不要说在淮南屯田,耕收上百万粮秣,直接解决了整个淮南和北方长城的军粮消耗,还间接提高了淮南州郡的地位。
说白了,国家的衰弱,是先从入不敷出开始的,要么是上层勋贵花得太多,要么是中下层官僚层层分剥,最后没钱或花了钱而做不成事,国家的事务便败坏了。
而有了钱粮,底下的文武百官军士万民就有了生存的保障,自然愿意跟着干。
“而后平定政变,常山王身死,隐诛咸阳王……事大而不乱,欲爆而不发,足见手段成熟。”
冯琳微微叹息:“可见咱们这位新君,其其更志不小,或欲雄吞天下。”
这更让他心中产生些许骚动,有用之身已到天时,恰逢明君齐主,莫非就要这么籍籍无名下去么?
耿秋点点头:“如此之齐国,便值得守护。”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噤声,只见周苗随着奴婢进来,他有官身在,二人急忙起身行礼:“见过周将军。”
周苗看了奴婢一眼,奴婢识时务的退下,周苗立时就说:“边关告急,还请二位伸以援手!”
冯琳已大致猜到来意,还是走着流程:“不知将军何出此言?”
周苗也不再客套,简单将前线军情说了一遍,库莫奚一部在冷口关大败是军情,以二人的消息网络还不知晓,此刻听说,瞠目结舌,冯琳立刻反应过来:“中兵来得如此之快?莫非是至尊亲出?”
周苗不敢置信,因为此时没有任何消息说明是皇帝来到边境,更可能的是某员大将。
“自今上御极,我观其行事,小事愿意粗放,或委托他人管理,但紧要之事,可亲为则必亲为,至少也要仰赖亲信,且时时追问,对于全国事务风气,更是设立了保安寺,在各地派遣不良人进行侦讯。”
“对国家而言,最紧要的无非是经济与军事,如今经济已立,库莫奚寇关胁边,必是今上心腹大患。彼时为太子,便敢率兵出征夺取周国领土,何况是现在?若是刚登基之时,尚可说镇之以静,不宜轻动,如今一年过去,国内又屡发诸异,正是需要一场大胜来巩固君威之时,我猜此次必然是至尊亲征!”
冯琳说着,对着周苗告喜:“张镇将可放心了,不消多日,中军必援。”
周苗摇摇头,再怎么说冯琳也只是个没入仕的白身,他猜任他猜,自己不能跟着胡言乱语:“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冷口关一败,奚贼不仅未退,反而加紧攻打黑水关,像是要入城与我军决战,镇将只怕这二三日城便告破,届时我等皆有失职之罪啊!”
周苗说着,向二人下拜:“形势危急,不得不请二位襄助,若能保关,我必请张镇将推举二位为戍主!”
北魏的军镇系统是镇、戍二级制,镇相当于州,戍相当于郡县,镇将便相当于一州刺史,戍主等同于郡守,和刺史郡守的不同就在于主管军事职责,在边镇更常见。
上来就推举二人为戍主,这个价码不可谓不高,但魏末时军职已经有膨胀的苗头,及至天下大乱,各地为了招揽人材,巩固统治,滥发的镇将戍主数不胜数,到现在已然烂大街了,如今归齐,也就是一般价格。
换做平时,冯琳多半会拒绝掉,这样做一个戍主,平白消耗了援助的人情,而且做了国家的官就有职责,将来生死操于上官之手,更何况上面无人,则升迁无望,这官做不久便也丢去了。
官身的职责又会和乡望的责任出现冲突,也是因此,许多大族子弟才会抛弃官阶而归隐——自家作为一地的乡望代表,极具统战价值,不能因为一时的官禄而丢了基本盘。
只是周苗带来的消息让他极为在意,若真是至尊亲征,那此次奥援,或许是一次在他面前表现的机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主登基,必发掘自身的新人,若能进入天策府,登上这趟快车,那可比什么戍主好做得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能以军职为介?纵只有我一白身,也愿意为国家效死力!”
耿秋立刻表现出慷慨激昂的样子,既是诚心,也是算计,耿秋也三十来岁了,再不想着出仕,将来就没几次机会了,他还想着孙承祖业,也打个高句丽给祖先们长长脸呢。
冯琳也已经是妾有意,周苗连连请求,他略微推脱了两次,勉强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边关告急,我等迅速整顿兵马,援向黑水关。”
耿秋冯琳计议已定,便向周苗说出这话,周苗连连允诺,只等他们收拢家兵部曲,便回黑水关支援。
…………
“周苗怎么还没回来!”
张兴大急,从附近的戍所又来了三百士兵支援,可面对外围的三千胡骑,这无异于杯水车薪,也不知道他们被下了什么咒,攻击的力度远远超过以往,让黑水关极难抵御。
城下,乌维与胡剌策马而立,乌维说:“是时候了,三千人打这五日,才要攻破这关口,能撑到现在,也是里面的齐将有能。”
“也是我们不能展开阵线,这黑水关地处狭窄山谷,我们的军队不能全部铺开,才让他们守了这么久。”胡剌摩挲着自己的大胡子,沉着缓慢地说:“但他们撑不住了,明日我亲自带队攻城,你在下方指挥,定要破城。”
“喏!”乌维颜色神肃,在部落中他永居第二,胡剌才是俟斤,就是因为他比自己勇猛。
第481章 失守
阴云在天空密布,像是在等待战争收尾,为败方垂泪,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大概率是齐军一方。
三千胡骑迭次相击,猛烈攻城,守军已难以抵御;而后又来了五千胡骑,土色、玄色层层叠叠,像是一阵凶残的沙尘暴,势要给黑水关带来血色。
张兴面色煞白,手脚冰冷发颤,让部下看出狼狈之色,士气更加低落。
他一咬牙,强打起胆色:“不能逃!逃了的话,吾等之族将获罪矣!哪怕战死在此,也不能逃!”
士兵们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个世界不讲道理,就好像要他们不到千人的军队,面对接近成千上万的凶猛胡骑的攻击。
现在虽然还无人敢遁逃,但城关一破,只怕兵败如山倒。
张兴知道不能让士兵们过多思考,连忙挥鞭呵斥,让他们各司其职,一遍遍重复着援兵快要到来的旧论,只是士兵们的心情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绝望了。
城下的光景与城上截然不同,哪怕是最幼稚的妇孺与儿童,都看得出城上的守军士气已败,破城在即。
“今日定要破关!”
胡剌痛饮一壶马奶酒,饮尽后将酒壶一丢,一把二丈五尺的尖刃大矟,就这么向着城头冲去。
随着他的冲锋,整个辱纥主部的库莫奚士兵一同高声怒喝,声势震天,几乎要将这残破不堪的城墙和墙上的守军给震下来。
胡剌既是首领,自然有首领的待遇,在他登城前,已经有数十名奚族射手在瞄准城头的守军不断射击,给俟斤打掩护,尽可能清空该处战场;同时用草草打造的木梯、奚车堆出几条攀城的梯道来,若实在沙高度不足,就以人为基底,使同伴踩在自己身上、向上攀爬。
“今日我先登城!”
奚人一跃而抓住黑水关的城墙,守城齐军咬牙切齿,自然是一刀劈来:“做梦!死去吧!”
库莫奚士兵此刻尽显敢于入寇劫掠的凶狠本色,自知一臂无法攀城、也无法久持,干脆趁齐军挥砍自己之际,奋力向上拉近、伸出另一臂去抓齐军士兵的衣领、手腕甚至刃尖,用自身的重量将他们拖拽下去。
“疯子!”齐卒大骂,奋力挣扎,慌乱之间反而无法对奚人造成有效杀伤,被迫发出惨叫,与奚贼一同朝城下掉去,摔在奚车上,被赶来的其他库莫奚士兵斩成数段。
些许奚贼一同摔成重伤,但也有少许运气不错,只是轻伤,起身检查了一下伤势,便继续提刀再战,惊呆了齐人。
库莫奚人多,齐军人少,换下去必然是库莫奚有利。
这种完全不怕死的打法让齐军十分震撼,奚贼为了抢东西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们能吗?齐国的印象模糊混淆,和旧魏杂糅在一起,分略不清,那种誓死效忠的念想在庞大凶残的敌人面前顿时变得飘渺不清。
“莫慌!不过是强攻而已,奚贼已无其余手段!”
张兴声音发颤:“坚守下去,等待援军!”
为了士气,也是为了壮胆,他亲自提刀在城墙上来回穿梭督战。
忽然有一段城墙,两侧的奚贼进攻变得凶猛,齐军连忙过去支援,让这处的守卫变得薄弱。而后更细密的箭雨,从城下抛射而来,齐军稍稍退避,就在箭雨稍却的数息间,有一人猛然从此处跳上城头,正是胡剌。
“奚狗上城了!”
最近的齐卒厉声咆哮,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这数日胡人多次攻关,但全须全尾的登上城头还是第一次,只见这奚贼身材魁梧壮硕、气势凶狠逼人,站在城头之上,手中却没有任何兵刃。
三四名齐卒持槊杀向胡剌,胡剌深吸一口气,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危险顺着鼻腔涌入大脑,让他心跳加速、血液沸腾,精神意志更加坚定,也更加残忍。
“丢上来!”
迅速的,尖刃大矟被下面数名士兵一同奋力上抛,胡剌抓住,微微反身,随后以极快速的扭身,从腿开始,到腰、臂膀,整个身体都发力转了起来!
坚稳磐实的力量就是更快的速度,胡剌的力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让他的攻击后发先至,先击中了三名齐卒!
最近的长槊几乎要刺入胡剌的咽喉,槊尖在他颌下晃圈,然而再也无力寸进夺取他的生命,反而是被胡剌的大矟切成两段,随后顺着惯性打向两旁的士兵,一扫而空,解除了他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