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哪个掌权者愿意把权力和其他人分享,如果不是现实形势严峻的话。秦始皇想强行掌控整个帝国,但使用的政策和制度不得法,害怕未来像周朝一样,几十上百年后互相独立、攻伐,最后灭了秦朝,干脆一个王公贵族都不分封,全部困在咸阳,也不在各地设立新的诸侯,最后大秦帝国被六国遗民揭竿而起,不过十四年便骤然崩塌,说是二世而亡,实际上他多活几年,就要成为李隆基的前辈了;
刘邦在事实上将天下洗了三次,而且分封了诸侯替汉朝守边疆,但仍遭遇了汉室各诸侯王的挑战,只不过汉朝中央挺了下来。若七国之乱中央失败,那汉朝可能就到此为止,世间重回战国,或者成为吴王刘濞的傀儡,直接快进到藩镇割据也未可知。
秦汉的例子说明了,至少在前期,对功臣的封赏规格还是有必要离谱一些的,至少能赎买更多忠诚。秦亡于六国反扑,西汉亡于外戚,东汉其实还是亡于外戚,怎么想后两者都比前者好。
对勋臣们的打压、迫害,也应当以斛律金为标志,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是正常的封赏功绩、收买忠诚的时候,若再持续打压下去,就等于延续洋子的策略了。
洋子很聪明,知道勋贵要压制,但他的压制并不得法,不仅使得天保一朝对外作战毫无作为,还使自己陷入了和母后皇弟们无限内耗的窘境,事倍功半。
高殷当然不会如此做,不过现在,得先为洋子出口恶气。
“准备仪驾,朕要去慈宁宫。”
第441章 慈宁
宣训宫是太后指定居所,但经过二月事变后,已经被突厥人烧得残破不堪,加上此前更是有诸多宫人死于“疫病”之中,因此这宫已不适合居住。
高殷也没有重新修缮的打算,一来李祖娥不愿意搬进来,二来需要花费国资修好,他自己也享受不了,干脆就暂时废弃了,顺便还能以此为理由,将娄昭君安置在更北的北宫,她的嫡长子高澄就死在那儿,想必有很多悄悄话可以对他说了。
高殷将北宫重新修整了一番,是为慈宁宫,与自己原先的太子东宫邻近,东宫旧宿卫也都换了一茬人,确保都是新招募进来的侍卫,没有以往娄氏的复杂关系,能够纯粹的执行高殷的命令。
实际上,宫里的宿卫算是一份好差事,一来粮饷丰绰,二来见到贵人的机会多,在至尊眼前晃荡,至少有被赏识的可能性,因此也有许多勋贵将二代放进来镀金。在王朝创业的早期阶段,皇室和勋贵群体都还有着拼搏的进取心,所以他们的子弟也鲜少懈怠,用心尽职,希望获得比父辈更高的发展机会,但过了这个上升期,进入了平稳的发展期,宿卫们就失去了立功的机会,也就渐渐地变得腐败怠惰,难堪大用。
高殷所处的齐国,其实就卡在这么一个中段里,高欢高澄时期对勋贵们过重的迁就和讨好,使得宿卫内充斥着大量勋贵二代,如窦孝敬等辈。他们也知道皇家倚仗他们的父亲,因此颇觉得这份恩赏是应得的,高洋也是在这种背景下,创立了“百保鲜卑”这支精锐部队,然而他的整顿,终究没能取得满意的结果,因为娄氏的能量仍旧庞大。
可风水轮流转,在高殷苦心孤诣终于摆平这一切之后,局势已然改变,娄昭君没能保住自己的两个嫡亲宗王,以此为标志,宫中的宿卫兵败如山倒,被清算的窦孝敬等人更是新至尊无声的警告。
时代变了,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现在是谁说了算。
“太皇太后,至尊来了。”
一名汉女向华袍老妇通报着,普河野等人已经彻底离开她的视野,再也未曾见到,这些年轻的汉女无论是身上青春的芳华,吐露的兰语,还是她们谈及的那个人物,都让她无比反感。
更让她愤怒的是,慈宁宫的殿中摆放着两口棺材,里面是两套衣物,是她两个儿子生前所穿过的,如今他们的音容笑貌只存在于记忆中,配合着熟悉的气味一同浮现,让娄昭君觉得自己更加悲哀。
居然被汉种凌辱至此!
“来就来了,我还能阻拦吗?”她压着怒火,“请进来吧。”
“是。”
汉女依言退下,走到殿门附近便跪了下来,禁卫将领迈步进殿,绕过她们,守候在殿中四角。
娄昭君看得眼角直跳:“用不着如此吧,至尊!”
高殷已经进入殿内,伸手抓拭某个婢女的下巴,婢女很是受用,微微抬颌,让至尊抓得更轻松一些。
“这也并非我的意思,只是这几位是高家旧将,您也曾对他们有恩,实在是想念不已,所以才希望能近前来看望您。”
高殷微笑,手中稍稍用力,掐得年轻婢女的粉肤微红,眉眼的春情几乎要化作水流出来。
娄昭君环视几名将领,在高欢时期,他们也颇有威名,只是现在,却站在自己眼前,为新君提供武力保障。
高殷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翻船,哪怕娄昭君是个老女人,但若是失了智,也可能对他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所以基本的防卫还是有必要的。
康虎儿上前检查棺椁中的物品,引得娄昭君大怒:“够了!那是我儿子,你叔叔的东西!”
然而康虎儿像是没有听到,仔细检查过后,才向高殷微微点头。
“时情如此,孙不得不谨慎,想必您也能理解。”
从进来以后,高殷的微笑就没停过,高洋对娄昭君有着滤镜,他可没有:“数日后,皇叔当下葬,不知道那日您是否要出席?”
这对娄昭君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她双目充满憎恨,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似乎无论怎么回答,都是在向他讨饶乞求。
“是你……害死了他!”
她果然行动了,一步步走过来,伸手要掐住高殷的脖子,这是她数十年来少见的失态之状,哪怕再仰慕、支持她的臣子,也觉得她现在的模样,望之不似太后。
将领们像是彩排过,一齐迈步走到了殿中,站在两口棺材的附近,随时都能拔刀。
在他们之前,慈宁宫的婢女就已经上前“搀扶”住娄昭君,让她不摔倒,也寸步难进,又能够聆听至尊的命令。
“九叔是谋反伏诛,太祖的亲命,证据确凿,十恶不赦,我纵是想求情也根本没有办法。”
“至于六叔……”高殷长叹一口气:“他实在是运气不佳,欲同我逐鹿,却不幸坠马,可到底是谁让他握住缰绳,骑上控御不住的恶马的呢?”
这话开始变得诛心,不适合臣子们听,因此高殷挥挥手,殿中所有人低伏身子,头朝高殷,缀步退下,场中只有高殷、娄昭君和康虎儿三人。
高殷的近侍走前,留下了一些东西,高殷走过去,取出其中一样,是一本豪华典藏版的《三国演义》。
“我本来想让六叔,做我的臂助的。”高殷低声说着:“不是现在。是五六年后,我坐稳了位子,就能招他回来了——那时候他也差不多三十出头,正是而立之年,做人做事也都会成熟许多。”
“也许,我能和他成为史书上难得的侄帝叔相,君臣相得,共同开创大齐的百年盛世……”
高殷随意翻阅着,即便他的心绪完全不在眼前:“即使不可,他最少也能做个陈思王,在封地好好过日子,偶尔写点诗词歌赋什么的,给后世留些东西。”
“可这一切,又是被哪个蠢货毁了呢?”
高殷合上书本,露出真实的面孔,阴鸷、猜疑、凶狠、厌恶,这是他对娄昭君的真正态度。
“他本不该死的。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机会,但你,偏偏利用他是你儿子这一点,逼着他……撞上我的刀!”
“杀他的人是我?是我吗?!我有没有给过他机会?我有没有给过你们机会?!”
高殷将书本砸向娄昭君,发出清亮的声响,吓了可怜的老妇人一跳。
“真正杀死他的人……”他快步走到娄昭君面前,抓住她的衣领:“是你。”
“不只是六叔,窦孝敬、贺拔仁、刘洪徽,还有斛律金……全部都是你害死的!为了你的权力欲,你将自己的孩子,国家的忠臣,全部都害死了!!!”
娄昭君面露痛苦之色,摇头不听,但康虎儿抓住她的手臂,强行拉开,甚至还要收着些力,不让她的手被自己扭断。
“如果高湛还活着,你就会让他做高演的皇太弟,等高演死了,就让高湛做皇帝,你继续做太后罢?”
高殷冷笑:“你有没有想过,即便高演做了皇帝,那又如何?他还会顺着你的想法吗?这个位子是有魔力的!”
“我都要想着削弱你,他还能忍耐你对他的掌控,还要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的情况下,让他的儿子做第二个我?!”
娄昭君浑身剧烈一颤,她的确想过这种事!只是这种只在自己脑海中想过的心思,怎么会被这人所察!
“我有读心术。”高殷指着自己的眼睛,里面满是嘲弄和戏谑:“像你这种又丑又恶毒的老太婆,想什么实在是太好懂了,你把自己当做女人中的皇帝,谁都是你的奴隶,哪怕是亲生孩子,也不过是你掌权的工具。就因为你这种鬼蜮心思,六叔才会死去,我父也被你折磨了一辈子,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母亲!”
“谁都会反对你!不论我,高演,高湛,还是太祖!因为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大齐!”
“你挑的嘛,权力!权力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第442章 孝孙
“别说了……别说了!”
娄昭君发出悲惨的嚎叫,这是她这一生中最不堪的时刻,哪怕是还未出嫁时,父母也要容忍她的脾气,追到高欢之后,高欢也要看她的脸色,这之后一路向上攀爬,即便被迫忍让蠕蠕公主,自己也未曾这么丢人。
现在却在自己的孙子、最厌恶的汉种面前被羞辱,这种事情,比扒光她的衣服还要深刻,是直接扒光了她的内心,将诸子的死因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娄昭君无疑是一个聪明人。正因为是聪明人,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的后果,才知道高殷说得对。
她仗着自己是高殷的祖母,不会真正受到肉体上的惩罚,甚至在内心深处,她也不爱这些孩子,她只爱她自己。
就像当初追求高欢,只是喜欢高欢的美色,高欢的得势与进取,更让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女,可以操纵世界的女帝。
而这最后的一步试炼,被高殷无情打断了。从她最排斥的次子高洋开始,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都被他们父子俩所阻拦!
“你父也不过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娄昭君歇斯底里的怒吼着,殿外的人隐隐听到声音,自觉地捂住耳朵,不敢窃听天家之事。
“从您身上掉下的肉,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唔……还有一块叫做高济的是吧?”
高殷微笑着:“我的十二叔。您希望他也烂掉吗?”
娄昭君哑然。对这种威胁,说实话她没有太过害怕,毕竟高济并不怎么受她的宠爱,她更窝火的是高殷这种把她捏圆搓扁的态度。
太欺负人了!
“您看,您自己也知道。”高殷耸耸肩:“我对十二叔怎样,您都无所谓,因为他即便活着,威望与地位也比不上六叔和九叔,甚至还不如三叔和七叔,这种帮不上您的孩子,您怎么会看得起呢?在您心中的分量,和宠物差不多。”
娄昭君的面色因为愤怒而发红,此时闪过一抹羞涩,没被高殷发现,这让她心中的尴尬略减,因为正如高殷所说的那样,自己的确不是很在乎高济如何。
“窦氏,窦泰之子孝敬,被您拿来刺杀我,过后也护不住他,用后即弃;段氏,故意让刺客在她宫内显身,从而把责任让昭仪担上,让我父与段韶起龌龊。”
“至于咱们高氏……我的话,应该就不用说了,十一叔您也打算对其下手,只是手边宫人太少,我又把他带在身边、看得紧,所以没做到,对吧?”
娄昭君猛地一惊,她的确想过先剪除高殷身边的羽翼,高湜就是一个死忠,可惜未能做到。
他莫非真的有读心之术?因此我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被他洞察无遗?
“您说说,这谁敢继续跟着您呢?也就是看您是个女人,还老了,还是高祖的遗孀,才跟着您闹腾。”
高殷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现在您闹腾得也过分了,下场大家也都看见了,谁会想下去陪着六叔九叔他们呢?”
娄昭君鼻子一抽,她作为齐国太后的尊严、渤海王妃的荣耀、娄氏大小姐的脾气,在这一刻被高殷彻底击碎。
泪从她的双颊滑落……这个五十九岁的老妇人,居然被自己的孙子吓哭了!
“哈哈,真的假的?”高殷对自己的便宜祖母兼最大仇敌完全没有同理心,若是自己失败,现在自己已经变成济南王,滚到地方去胆战心惊地等死了,如今娄昭君越痛苦,就是对高洋和真正的高殷最好的祝福。
“别哭别哭,让我看看——”
高殷伸手,拨弄娄昭君的面孔,眼泪滴在了他的指甲上,他厌恶抓过娄昭君的衣袖擦拭:“真恶心啊。”
“你杀了我吧……!”
此前的娄昭君作恶惯了,向来是把自己的恶让别人承担的,如今她第一次遭受如此年轻而庞大的恶意,毫无礼仪和规矩,让她承受不住。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太皇太后。”高殷耸肩:“至尊怎么可以对长辈下手呢?”
“我会让她们好好照顾你的,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们,连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顺便等我这个好圣孙东征西讨,平周灭陈,给您一个大大的惊喜。”
“到时,所有人都会说,文襄皇帝,您的嫡长子,死得可真是好,还好齐国交到了我父和我的手里,还好您的三子政变失败,否则齐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高殷愈发诙谐幽默,他甚至抬起头,看着空旷的慈宁宫,发声大喊:“喂!文襄帝!高澄!我的大伯!我可要谢谢您,您死得真是好啊!”
“您听见了吗?您肯定听见了!”
高殷转头看向娄昭君:“孝瑜和孝琬也在我的手里。能活多久,就看他们的表现了……不过孝琬我觉得悬,他老是觉得皇位是他的,应当由他来继承,您不觉得可笑吗?他哪能争得过您呢?”
高殷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恍然大悟:“对了,这次政变,还是因为孝瓘忠心,否则若他真倒戈,那我也会有些危险。唉,一个父亲生的,却有不同的秉性,果然母系的遗传和教导很重要啊!”
见她气得要吐血,高殷露出微笑,只是心里有些悲哀,对一个老太婆做这种事,虽然说是她应得的,但就像脚踢在棉花上一样,生出些许无力感。
但这是必要的报复。这是他需要为高洋完成的一个交代。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冷硬:“真可惜。您本来可以做个好太后,也做个好母亲,只要认清天命在我的父亲,为齐国着想,用你的力量让百官、勋贵以及几个皇叔尽心辅佐他,他也不一定会变得那么疯癫。兴许在他在位的那十年,就能发动对周国的新战争。”
“虽然高王借用了你们几族的力量崛起,但齐国既不姓窦、也不姓段,更不姓娄。它姓高,是我们高家的帝国。”
“历史上,比你们还要有帮助,还要庞大的后族多了去了,诸吕生乱,周勃和陈平没有铲除吗?霍光权势滔天,死后是没灭族吗?郭氏资助光武帝,结果笑到最后的还不是阴丽华的孩子?”
高殷抓起她的头发,将娄昭君的脸庞拉到自己眼前,枯槁的头发断了一些,让她的形容更加憔悴。
“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就在这里等死吧。偶尔我也会带人来看你,但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他们也只会装作看不见。”
“记住,你和一个雕塑没区别,只是你还能呼吸,还能浪费粮食!”
高殷松开手,任凭娄昭君无力地坠落在地,他笃定这种人根本不敢自尽,因为她只顾着自己,怎么敢放弃生命呢?
他转身离去,走到高演的衣冠冢前,将三国演义放了进去。
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动作吓得娄昭君一惊一乍,以往的经验完全无用,她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汉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