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惹谁不好,非要去惹疯子,不仅让段氏心生犹豫,还被天保抓住机会,杀死了大批自己的宫人,不然娄后此次也不是没把握。
只是自己却逃脱不开,自己不响应,娄后必然不会放弃,毕竟段氏斛律氏的支持足以动摇整个晋阳勋贵的上层,一家不参与就算了,两家都弃权,那娄后会陷入恐慌,到时候又想出类似的法子逼迫大家一起就范,也不是没可能。
她毕竟是天保的母亲,母子自然有着相似之处。
为家族计,也只能顺从了。
“现在段氏作风低调,也不招摇,纵然有些许恶名,也都是好色啬财这种名声。这些对凡人来说德行有亏,但对我等勋贵,却不是个事儿——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谁能色得过高王、文襄、天保,他们不照样做国家的主人?”
“说起啬财……”斛律金笑得愈发大声:“这正是其韬光养晦之策!段韶啬于财,即便是亲戚故旧,亦略无施与,如此则亲朋不附、交结不深,接近于孤臣,至尊岂会担忧他结党?可其在军中的威望又是实打实的,削弱不了他的威名!”
斛律光挠挠头,见他这个费解的不争气样子,斛律金长叹,他也没什么时间教导他了,只能先替他们铺好路。
“我若接了爵位,自是代表圣宠无过于斛律氏,毕竟哪朝臣子能跟历这种事情而不问罪,反倒无事的?反正我是不知道。”
“可接下来又当如何呢?我等有罪不论,有功又如何赏?我已至咸阳郡王,将来至尊要么不敢用我等,要么用了,立了功勋,再将你、你叔父、丰乐乃至武都等一干斛律氏将全都封王?”
“纵使他现在能忍,将来未必能忍;即便他早崩,其后代必不容我斛律氏!”
斛律金起身,拍拍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这王爵,我不能接。至尊明白这理,却还是恢复我的爵位,今日朝廷使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不允许我拒绝。”
“这就是想让我死!我一死了,能冲淡常山王之死的悲哀,于至尊那儿有了交代,给你们……也留了一份甘愿赴死的情谊。甚至对满朝臣子,也有了一个同情怜惜的理由,将来起复你们,总比我活着要容易。”
“一箭四雕……至尊!算计得可真深呐!”
斛律金大声发笑,随后向斛律光发问:“你说,我是不是该死了?”
“您是齐国的柱石,若无您,谁抵抗西贼!”
“别说傻话。齐国难道就我一个将领吗?若齐国必须依靠我才能存活,那就是我的取死之道!”
“阿耶……”斛律光跪了下来,抱住父亲的双腿,“那咱们就退了这爵位,不做齐国的官,归隐山林就好!”
“别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些?”
斛律金抚摸长子的头发,他也想活下去,但这就是政治,踏入简单,抽身却难。
好在终究是有了骨肉血脉,替自己延续着生命,虽然自己会死,但这世上永远有人继承他的荣光。
“阿光呀……!我死以后,不要记仇,这是至尊该做的,不然他就不配做至尊了。”
皇宫和朝廷是另外一个更残酷的战场,与其失去战士的荣耀与尊严苟活,还不如承认失败、痛痛快快地去死,就像高王一样。
斛律金细细叮嘱着,宛如第一次教导斛律光习射:“我这一死,就将所有老恩旧怨全都带走,高王对我等的重用,天保对我等的仇视,全部都干净了。以后就用心辅佐国事,将来至尊东征西讨,需要能打的猛将,夺取的领土也需要宗室和忠心大将镇守。你想和段氏争,就到那时、用功勋和他们争吧,这才是你的长处。”
子嗣要记住自己的教训,不要白费自己的牺牲。
“阴谋非汝所长,还不如做个纯粹的军人。”
“阿耶……”
“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斛律金笑着,马上又变得严肃,“记得我这两句话。”
斛律光作势欲哭,斛律金当即抬手给了他两巴掌:“别做小女儿态,不然我亲自把你嫁给至尊。”
光急忙止住眼泪,点头哽咽:“您说。”
“第一,我死之后,朝廷必有追荣,千万不要接受。实在推脱不过,就放在仓库里,平时不要拿出来,只有立了大功,或是至尊亲至府邸,方能接受荣禄。”
斛律金揉搓胡须,斟酌着:“若赐给的是武都,那就无所谓,若赐给的是你……四品以上,全部拒绝,若是天策府的职位,那就推辞一次,若至尊再赐予,就接受。”
这也是变相的提升天策府的地位,营造一种晋阳军在地位上不如天策军的观感,只要今上还在,那天策府就是齐国将领最好的镀金途径,凡进入者,莫不是至尊亲信将领。
“第二……你要记住,千万不要试着将阿灵拱上皇后之位!”
斛律光一怔,他甚至还没想到这一块。
斛律金看着长子的脸,叹息,他就是对这种事情不敏感,可这才让他担心,到了那个时候,他会自然而然的生出欲望,心思开始活泛,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
“至尊已有了突厥皇后,即便只是为其奥援,也不会和她起什么矛盾,至少在灭周之前不会。相反的,我猜至尊甚至会和突厥皇后生个女儿,安定其心,这是我们无法给予的——我们是国臣,后族是他国王族,怎么比得过?千万不要让阿灵往上撞,若有至尊支持,尚可相持,若无,则必败!”
论起来,郑春华才是高殷最初的原配,可如今与高殷更亲密的是阿史那皇后,这就说明了一切。
“段氏无适龄的女子,虽然至尊和昭仪有染,但毕竟不是正经妃嫔,将来或许和至尊有子嗣,却不会继统,即便世人皆知,至尊也不会大张旗鼓,无需担忧。”
“而郑氏、封氏、李氏,汉官士人一众女郎,单个比不上阿灵,但团结在一起,反倒容易被针对。至尊是有为的君主,必定希望淡化鲜汉之别,乃至包容我们敕勒、突厥等更多胡族,所以我们千万不能主动和她们竞争,反倒要不争,让至尊觉得阿灵识大体,产生怜爱之意。”
斛律金抚摸胡须:“汉人这点就说得很通透啊: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
斛律光右臂在双目上一抹,语气坚定:“儿明白了。”
“嗯,记住这两句话,保持住不动摇,起码能保我们斛律氏五十年的富贵。若汝真有决胜之心,不在这一代,在汝的孙辈,武都下一代。”
像是烦人的现实考量被逐渐清空,说得越多,斛律金就变得越轻松,他张张嘴,但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那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能让斛律光自己去悟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至尊在弄赛马比赛是吗?我也去看过,说实话,挺有趣的,若我还有机会,做个骑手也未尝不可。”
“那我去向至尊……”
“帮我养一匹马吧。”
斛律金打断他的话,斟酌着:“马的名字,就用我的名字……不,还是叫敕勒歌好了。”
那是自己最后为高王做的曲子,是高王最后的歌唱,也最适合为自己送终。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斛律金宽衣解带,转身走向院中的小池,渐渐没入其中。
斛律光跪在地上,不舍得,却不敢阻止。
歌声忽然停止,斛律光抬头,只见父亲正看着自己,目光明亮得像是宝石。
“辛苦了,明月。往后全靠你了。”
“呜呜、啊啊……阿耶啊!!!”
父死在前,儿子怎能不悲伤?那还是人吗?
斛律光爬起来就往前走,想要把父亲从池水里拽出来,斛律金抬手阻止他:“隐诛已经是至尊对我的恩赐,我早就该去陪高王了。”
他咧嘴,笑了起来,像是五十年前的那个勇猛小将:“说真的,娄后的计策在高王面前真不够看,我就先下去,跟着高王一起嘲笑她。”
他回过头,不再看长子:“我只是先走一步。让高王等得太久了。”
池水浸没了斛律金的身体,皎洁的月光在天上映射,倒影在水中浮沉,像是披在他身上的圣衣。
半梦半醒间,斛律金睁开眼,似乎回到了战场上,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
“求良夫,当如倍侯利!汝便是倍侯利之孙耶?”
“望尘识马步,嗅地知军度,阿六敦真乃名将之资也!”
“魏有此射术,吾不敢寇中原!”
“以君之才,暂屈为别将,他日擢拜都督!”
“欢亦有此志,有君之力,何愁魏不匡复!”
“公为佐命元勋,父子忠诚,朕当与公结为婚姻,永为蕃卫!”
一个个早已忘怀,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接次响起。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敕勒族斛律氏的首领,是魏国的第二领民酋长,是护送柔然首领阿那瑰的护卫。
是天柱大将军的都督,是高王的忠实伙伴,是齐国的佐命元勋。
嘶呖呖呖——!
一声急促的马蹄和马吼声,先后钻入斛律金的耳里,好像看见那位魂牵梦绕的古人的身影,斛律金揉了揉眼,不敢置信。
“阿六敦,这里正缺一位将军,我看你就挺合适的,还不跟过来吗!”
“是……高王!我永远是您的将军!”
冰凉的池水扑腾最后一点浪花,随后恢复平静,全然不知自己吞噬了什么样的爱与恨。
指缝间漫撒出的洪水炽热,斛律光跪在地上,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第440章 晚婚
斛律金死亡的消息让朝野震动,至尊当即落泪,随后下诏,三日不朝,以示哀悼。
很快,这消息传遍了齐国的大街小巷,人们没法将他当做自然死亡,特别是与常山王仅相隔数日,很难说不是高殷的手笔。
街市上的风谈闲议充满了怀疑,猜测高殷用什么方法隔空杀人:派出杀手、一队禁卫、毒酒、乃至月光下咒……
“这还不简单?肯定是毒杀!一杯毒酒,呃嗷嗷……”
“哪用那么麻烦?斛律金是老将,送个空盒子过去,他打开一看就明白了!”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保安寺的不良人们将这些风议收集起来,向高殷汇报,其中不乏朝廷的高官与勋贵。
“至尊,您看这些人,是否应当管理一二?”
刘桃枝向高殷请示,高殷还在翻书,听到这句话,顿时放下来:“嗯?不需要,让他们说去吧!”
“斛律家都没说什么,若是些许没根据的风言风语就怕成这样,那我们以后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看着汇报上来的反馈,高殷心中其实是满意的,因为谴责多停留在嘴上,真正实质的不满几乎没有,更多的人默许了这个做法,毕竟斛律金这一死,比他活着的作用都大。
刘桃枝行礼退去,一旁的陈山提欲言又止,高殷见他不退,想起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真抱歉,很早就说要娶你的女儿了,谁知拖到了现在,还要与其他女子一同。”
陈山提跪地行礼:“小女何时嫁给至尊,都是她的荣幸,只是……”
“你担心斛律家?”
高殷已经对他说过,原先是打算四女并娶的,但斛律家发生了这种事情,总是不太好继续谈婚嫁。
“嗯,让斛律家正常守孝,先暂停与明月之女的婚事,待其家守孝结束,再商量吧。”
高殷叹了口气:“总要给他们家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以示补偿。”
虽然是惋惜的语气,但如今的发展,正中高殷下怀。
如果斛律金舍不得死,那他就正常迎娶斛律灵,与其他三位汉女并列,进而确定了政变之后斛律氏的新格调:齐国与一流汉人士族和至尊亲信同级别的勋贵而已。
斛律金本人是不用指望再进步了,给个郡王的荣衔优养着便好,对斛律光的任用,也就要克制起来,只要斛律金还活着,斛律光就不能进入齐国最上层的军事决策圈,毕竟他参与政变的父亲还没死。
斛律家将在事实上为附逆常山王谋反而付出代价,甚至可以说代价极其轻微了,毕竟他们一族的人都还活着。
但斛律金选择死亡呢?那又让格局变得不一样了,他这一死,洗刷了自身的罪名,对娄后和高殷都有了交代,最重要的是在无形中,抹黑了高演。
谁都知道斛律金这时候死亡,是因为高殷的逼迫,那么高殷为什么逼迫他呢?当然是因为皇叔高演啊,难不成还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逼死一员大将吗?而这一死,就等于追随常山王而去,不仅显得他心虚,还坐实了常山王的异心,显得常山王死得应当,因为这样一员大将如夏侯惇追随曹操一样追随其死去,正说明了无法被新君彻底掌控,站在至尊的角度,被抹杀是理所应当。
与之相对应的,是斛律家的格调也被拉了回来。人死债消,出于怜悯,高殷也要安抚还有统战价值的斛律氏,给其他家族做样看。现在斛律金死亡,那么他的子嗣就要守孝,斛律光自己要守孝,服斩衰三年,斛律灵则要服一个大功,九个月,这种情况下肯定不能嫁给高殷了,婚事只能暂时搁置。
但其他几女又没死祖父,高殷辍朝数日,意思意思也就够了,那么在斛律灵服丧的这九个月内,李难胜、封宝丽和陈玉影三人当然是正常嫁给高殷,而斛律灵则因为祖父之死独立出来,将来再像当初斛律武都迎娶高永馨一样,把高殷和她的婚礼举办得盛大且豪华,那么斛律氏的家门荣光就没有衰退,斛律金参与政变的阴霾被将至最低点。
同样的,这也代表着高殷的威势已经超过了晋阳诸将,在段韶沉默,贺拔仁被杀,斛律金隐诛的情况下,晋阳那边已经没有一个能够统筹大局继续与高殷扳手腕的代言人了,皇宫内的娄太皇太后也失去了她的魔力,沦为一个囚徒。
这种就是标准的权术了,可以做而不可以说,因此高殷也只能表现出一副惋惜的样子叹息。
“玉影和我的婚事,最多拖延几日,不会受到影响。”高殷笑着说:“很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先唤您一声妇翁。”
“岂敢逾越!”陈山提连忙磕头谢罪。
高殷连连摆手:“好了,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陈山提如今是保安寺的不良人副帅之一,已经卸去了天策府的职务,只是保留着他的待遇。这也是防止将来有人做大,一手抓府兵,一手掌特务,若是再和内卫勾结,那简直无敌了。
不过高殷现在可以信赖倚重的将领并不多,有资历的就更少,恨不得把陈山提这些可以信赖的人拆成两块用。这还是只有三分之一天下的齐国,将来要统一天下,需要的官员那更多,高殷甚至纠结是否要模仿汉初的郡国并行制,将一些飞地在事实上变成分封之国,赠予有功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