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蓝不再说话,她相信夫君的判断,只是对他要迎娶四名世家女有些许不满。
“应该是三名。”高殷更正:“若是斛律金识相,他的孙女斛律灵,至少在今年内嫁不成我。”
“噢?”
高殷的话引起郁蓝的兴趣,她想了想:“斛律灵才十一岁吧?”
“是啊,哪里有你成熟漂亮?”
高殷揉搓郁蓝的皮肤,微微用力,让她有些吃痛,咬牙切齿起来:“这可难说,过上几年等她长大,也许你就抛弃旧人迎接新妇了。”
“我很念旧的。”高殷把手插进她的头发里,随意揉搓,他还挺爱这样的。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头发被弄乱随玩,但这人是自己的夫君,郁蓝拗了几次不过,也就随他了。
“男人嘛,女人重要,权力也同样重要,你哪边都很好,所以我才舍不得放开你。杀死那么多男人,娶那么多女人,为的都是咱们俩的权力地位坚定稳固,不管我娶多少个,你都是当之无愧的皇后。”
郁蓝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像是小猫打盹儿。不过从体型来看,更接近于小老虎。
车厢外侧有人敲门提醒,示意他们已经进入了邺都。
其实不用他们说,高殷也能感受得到:在郊外的车轮和进入城附近、城内的车轮,感触是不一样的,城中的主干道有砖石铺就,行驶得更加平稳;城外有嘈杂的鸟兽声,进入城内就渐渐停歇住了,比鸟兽更聪明的人类懂得何时闭嘴。
今日的狩猎队伍没有欢庆之色,往日还会将打到的猎物悬挂起来,今天却将车驾团团围住,最重要的是,平日喜欢骑在前排的至尊、皇后以及诸贵人们都没有出现,似乎都在车驾内,这让邺都的百姓颇感诧异,窃窃私语。
车驾驶到常山王府,高殷给了高演一个面子,虽然卸了他的爵位,但这个匾额并没有拿下,即便高演自己命人取下,高殷也会再命人挂上,给予的俸禄粮米也仍旧参照此前的郡王待遇,这也被视作新君仁厚,以及早晚会重新起复,重用叔王的象征之一。
三千名士兵封锁住常山王府,肩肩相并,里外三圈,是字面意思的水泄不通。这可不是常见的事,许多百姓在外围观,禁卫们也不客气,直接拔出半截刀剑,吓得居民躲得远远的,哪怕自家就在附近,也只好往外跑。
在侍卫们封路之时,府内众人就知道了这个严峻的场面,管家向外张望,吓得腿都软了,急忙去请王妃。
常山王妃元仪辉带着五岁的世子高百年出来迎接,见到至尊与皇后,便带着世子行跪礼,却左右不见夫君高演的身影,忍不住发问:“至尊请恕罪妇冒昧。”
高殷长叹一口气:“六婶,是朕对不起你。”
元仪辉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438章 隐诛
元仪辉和高演感情深厚,高洋在世时,希望高演疏远元氏,给他多送了几个好女子,高演虽然接纳,但对元仪辉宠爱不衰,还将她的孩子立为世子。
等高殷将事情解释完毕,元仪辉悲恸大哭,高百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着母亲哭,也跟着一同大哭。
侍卫们驱散其他人,将高演小心翼翼地抬进王府,放置在前厅中,高殷神色悲痛:“朕会派人来操办丧事,同时宣告天下,给六叔一个风光的葬礼。六婶……”
“至尊开心了吗?!”
元仪辉忍耐不住,大声冲高殷怒吼:“威胁已除,您现在应该安心了吧!”
全场被静默笼罩,侍女们急忙拉住王妃,甚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原本她们是不敢的,但王府已经出现了比王妃更尊贵的主人,事实上,他也是整个国家的主人。
阳光在高殷的身后照射,让人看不清至尊的表情,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愤怒,反倒满是哀伤。
“六婶,您累了。朕明白,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接受不了。”
高殷转头,向管家吩咐着:“看好六嫂,不要让她做出让人伤心的事情,会有人来接管的。”
王府管家跪地磕头,战战兢兢地应喏,随后一队武士将元王妃护送回了闺房之中,纵使她哭嚎着,要去见高演一面也没用。
高殷走到高演身边,想看看他是什么想法。
回到家中,高演的神色变得平和,对侄子和妻子的争吵浑然不觉,深沉的休眠着。
将最后一眼高演纳入眼帘,高殷转身离去。
车驾缓缓驶离常山王府,同时白幡竖起,府内响起哭声。
没多久,整个邺都都知道了常山王逝世的消息。
诸臣万民众说纷纭,既有人相信常山王是纯粹的意外,也有人认为是至尊下的手,嘴上说的几乎都是前者,而心里支持后者的是绝大多数。
然而这又如何呢?他们也无法将高殷怎么样,没有人可以跳出来,指着常山王的某个伤口说这是人打的,我亲眼看见的,真正亲眼所见的那些人都缄口不言,在他们的意识里,常山王就是自己掉下来的。
这些事情也传到了各勋贵的家中,包括已经沉寂许久,几乎要退出齐国朝堂的斛律氏。
事实上,斛律羡由于担任天策府旗主的关系,几乎没有受到影响,斛律金的兄弟斛律平也好好地做着他的刺史,斛律家在朝堂依旧颇具影响力。
只是这些影响,会根据至尊对斛律金的定性而暴涨或湮灭,因此现在的斛律氏处在一个薛定谔的参政状态里,不去观察,似乎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可仔细看,又留着许多脉络。
“常山王已死,据说是打猎时被野兔所惊,坠马于地,遭到践踏……”
一个男人说完话,匆匆从后巷离开,一墙之隔的斛律光听完,震惊得无以复加,迅速去后院小屋中找寻父亲。
自从被高殷揪出屋子后,斛律金就没再把自己关起来,经常出来陪孙子孙女玩耍,晚上月光皎洁时,就带着酒出来对月独酌。
“阿耶……常山王今日,死了。”
斛律光进入小院,掩上木门,走到父亲身边,对他耳语道。
斛律金哑然,似嗝似叹,又要给自己倒一盏酒,斛律光满面疑窦:“阿耶,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他伸手就要拿下父亲的酒盏,被斛律金用手敲了一下脑壳,咧着嘴退到一边。
喝完这盏,斛律金放下了酒碗,喘着酒气,问:“说详细些。”
“今日,至尊和常山王一同狩猎,同行的还有高阳王、彭城王……”
斛律光把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儿说给父亲听,斛律金默默听着,直到斛律光没声儿:“没了?”
“没了。”斛律光说得口干舌燥,自己走上来倒了碗酒:“明天我再去打探。”
“不用了。”
斛律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如今已是八月,夜晚的秋风颇有寒意,吹得他心中苍凉。
“常山王是今日死的吧?”
斛律光连连点头。
“今日死,也不隐瞒,至尊是觉得即便放出消息来,其他人也无法反抗他了吗?”
斛律金看着前方出神,像是变成了一座雕塑,良久,才发出长叹。
朝廷为高演的死亡而痛惜,三日后,高殷亲自下诏,恢复高演的常山王之爵位,追赠假黄钺、尚书令、太尉、录尚书事,给温明秘器,丧礼由三叔高浚主持,高殷率皇后亲赴现场进行祭拜。
“太皇太后那边,由我去说吧。”
高殷向着诸臣,面色沉痛:“她近来身体不适,朕只怕告诉她这个噩耗,会让她憔悴加剧,到了合适的时间,朕自会说明清楚。”
群臣纷纷跪地,口呼至尊圣明,元仪辉作为死者家属,也不得不向国君行礼。
她双目赤红,掩不住怒意,人们自动忽视她发散的气势,只当做是因为常山王死亡的激动和悲愤。
与此同时,朝廷还额外进行了一次封赏:恢复斛律金咸阳王的爵位。
八月七日,一大早,朝廷的使者就来到斛律府上,斛律金连忙召集全府上下隆重接待。
使者是封子绘,高殷特意命他出使,这是至尊第一次对政变后的斛律家进行指导和表态,决定着斛律家的未来。
“诏曰:斛律氏累世勤勉,功在社稷,虽有小疵,不掩大德。斛律金昔为高祖股肱,国之元老;今念其子忠义可嘉,特复其咸阳王爵,以彰旧勋。其子斛律光,克绍家声,朕将纳其女为姻,永结秦晋之好。望尔等恪守臣节,翊戴王室,勠力同心,共扶齐祚!”
封子绘宣读完诏书,表情从严肃恢复到平和,笑着说:“恭喜咸阳王恢复王爵!”
斛律金跪在地上,口中称颂至尊,却迟迟没有动作。
封子绘正想和斛律光打个招呼,见到这副样子,不由得皱起眉来:“咸阳王,请问是有什么疑惑么?”
“臣……民惶悚再三,自忖德薄才鲜,实不堪膺此殊荣。恐负圣恩,有辱朝命,伏乞陛下收回成命。”
封子绘顿觉难办起来,这可是至尊的封赏,岂可推辞?
他好言相劝,斛律金仍是拒绝,不得已,封子绘大喝一声:“至尊可是给我下了死命,无论您推辞多少次,都要让您恢复王爵,这是他的恩典,您不可拒绝!”
说着,将诏书硬塞进斛律金的怀里,转身便走。
斛律金长叹一声,颓然坐在位子上,斛律光急忙出门送封子绘离去,好一会儿才回来。
朝廷所赐予的礼物都放在厅堂中,父子俩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斛律光急忙走到父亲身前,想要询问,却被斛律金一只手给挡住。
“我去休息会儿。”
丢下这句话,斛律金转入后堂,也没再出来。
晚上,斛律光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前往后院小屋,父亲和前些日子一样,仍旧对月独酌。
“阿耶……”
父亲的精神似乎很好,但反而让斛律光感受到了丧气,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缓了下来,缓缓说着:“阿耶,您今日,怎么不领受王爵?我懂了,是否要走汉人三辞三让的流程?”
斛律金笑了笑,摇起头。
“我是准备跌个粉碎的。”
这话让斛律光心中一惊,他还没问出口,斛律金就继续说着:“至尊爱惜我,不让我摔得惨烈,也是为了保全你,可以想见,将来他对你必有重用。”
“这话怎么说?!阿耶,我不明白……”
斛律金闭上双目,耳边是长子唧唧咋咋的嘈杂发问,他已经听了半辈子,很多时候都感觉厌烦,现在却觉得颇为悦耳。
大概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了吧。
斛律金睁开眼,此刻他不仅是斛律光的父亲,更是高王的伙伴与将领:“常山王已死,附逆怎可幸免?至尊派人来恢复爵位,就是要我死的意思。”
第439章 阿六敦
“怎么会?阿耶,勿说这种话!”
斛律光震撼得无以复加。
忽然之间,喜悦的气氛消失了,明月高悬于暗空之上,夜色是无边的信徒,替它监视着这对父子。
“嫡亲宗王死,我等外臣复爵,女郎入侍,世人会怎么看我等?无非是谄媚主上,献女求荣罢了。”
“你愿意担这个名声吗?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向至尊摇尾乞怜所得?”
斛律光沉默,他见到父亲摇了摇头,吐出一口郁气:“也好,这是个机会,咱们走得太往前了,稍微退几步也不错。”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呵呵……”斛律金不以为然地笑了几声:“这十几年来,咱们一直和段氏较劲,想成为高氏之下的齐国第一族,可就算争到了,又有什么用?争来争去,最后还能争到皇家面前么?可皇家就不会嫉妒么?”
“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曾听说古时,那些骄横的权臣如韩信周亚夫,外戚如梁冀霍光等,没有不覆灭的。高王在世,尚会容忍,可从文襄,天保到如今的至尊,谁又甘心继续忍下去?”
“特别是现在的至尊,他才十四岁……假使将来与天保同岁,也能在位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总会感受到段氏和斛律氏的庞大。那对他而言就是威胁!”
斛律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驳:“必不会的,您的孙女会入宫,如果还不够,那珠儿也……”
斛律金摆摆手,平淡地说:“你送一个讨喜的,比一百个不得力的都有用。女若有宠,诸贵人妒;女若无宠,天子嫌之。我们家一直是以立勋抱忠而获得富贵的,岂可籍助女人耶?况天保不宠段氏而宠李氏,一方面是因为李氏乃发妻,这一点最重要,连糟糠之妻都不念旧情,何况是我们这些陪不得睡的男人?”
“二则,乃是因为忌惮段氏力强,纳其亲是为了对抗娄后,可若是摆脱了娄后、又被段妃掣肘,那可就是本末相倒了。”
“所以你做好准备了吗?”斛律金转头看向长子:“咱们整顿兵马,找机会入宫,请那位小至尊下来,我做天子,你做太子。”
斛律光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面色扭曲微变。
“看吧,你也没想到,一路走到顶峰,将来要如何自处……”
斛律金叹了口气,他们斛律氏,如今也到了要思退的地步。
“现在就是一个好时机。你看段韶聪明啊,这次的事情完全不掺和,之前段妃宫中出刺客,还是太子的至尊力保段妃,也让段氏顾念这份情谊,同时还令娄后无话可说。”
斛律金哂笑,娄后想给设圈套,挑拨段韶和至尊,最后却让自己的力量薄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