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人人都问自己这种问题?宇文邕心里大无语,面上还不得不谦恭回应:“人各有运,上天注定让臣服侍真命天子,故此臣来到这里。”
郁蓝笑得前仰后合,高殷伸手将她扶住:“好了,取笑臣下,只怕你有损功德,要坠马了!”
郁蓝白了他一眼,哼了起来:“还不知坠马的会是何人呢?”
她看向后方,不远处有着高演的身影——这小子确实喜欢他六叔,遭遇他的政变,居然也没杀掉,从二月到现在的五月,还经常带出来一同打猎。
邺都的百官万民都已经略微知道当日发生的政变,毕竟死了那么多大臣,还挂在城中各处,想不知道都不难;这样是显得高殷宽厚仁义了,却也有慈软的感觉,让某些对高演的念想又死灰复燃起来。
永徽和永馨就多次请求高殷释放孝琬和孝瑜。
高殷拍了拍妻子的背,没说什么。
行至岔路口,高殷调转马头:“我还有人要拜访,汝先回宫,晚些回去与汝一同用膳。”
郁蓝叉着腰:“去哪?”
“男人作事,女人少问!”
高殷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把郁蓝逗得忍不住笑,也没和他计较,率领自己的宫仆回皇宫去。
邕子和罗子自然被高殷待在身边,一路随行,高殷对两人格外亲密,留在身边,和他们随意聊着今日的见闻。
不过若是两人想刺杀也是做不到的,成群的禁卫就候在两翼,康虎儿、陈山提、刘桃枝等诸多猛士将领更是在高殷身后策应,战力的差距一下就能让刺客们绝望。
“到了。”
高殷停马,众人在斛律府前停步。
这里曾经是齐国最尊贵的府邸之一,那时候还挂着“咸阳王府”的匾额,但因为主人坏了事,一家皆被免除官职爵位,在家待罪,匾额也就被撤了下来。
高演晃神,接着又听见高殷的声音:“六叔何不与我同往?”
高演从命,下马与少年天子随行,高殷还让他帮自己正了正衣襟,让高演有些出神,仿佛他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叔侄臣君。
回过神来,又回到了罪身。
斛律府中人已经习惯了至尊的不请自来,直接打开府邸,府中众人皆是跪迎。
没人敢穿金戴玉,披绫罗绸缎,人人都是粗布衣裳,那些奢华的用物也都被取下放在府库中,斛律金亲自用封条封好,除了不能挖开带走的土地、富丽堂皇的建筑,整个斛律府看上去就像一个小村落。
高演唏嘘感慨,虽然景色没下降多少,甚至增添了三四寸乡闲之美,但却让他有了一种物是人非之感:若是自己功成,此处又该是何样的贵雅辉煌?
高殷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朔州,此处实在太清落了!”
出来迎接他的是斛律光,他笑了笑,跪下行礼:“惭愧,民父罪重,正面壁悔过,日夜自责,怎敢奢侈享乐,忘了至尊教诲?父不敢,民又如何敢?”
“况且民已去职,既非朝官,更非朔州刺史,至尊请勿以官职呼民,有伤国体。”
“朕知汝心,适才相戏耳。”高殷拍打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与他一同往前厅走去:“叫得惯了,一时没改口,以后便唤汝明月就是——只是感觉有些不尊重长者。”
“怎么会?满朝公卿,齿岁胜光者多矣,难道至尊唤他们的字,就都觉得不尊重了?那是他们的荣幸!”
虽然一口一个名,但斛律光心里还是没把这层身份太当回事,依旧将自己当做朝廷的一员——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若没有出事,到了他们家这个等级,想哈谁都不难。
“若论起另一件事,可就不这么说了。”高殷忽然转了话题:“斛律公不出来么?”
斛律光连忙解释:“民父自从归宅后,就将自己锁在院落里,日月念经赎罪,不离一步,民怎么唤都不出来。”
“那朕倒要去看看了。”
高殷说着,在斛律光的带领下转入后堂,跨过长廊,来到一处狭小的院落内。说是狭小,可也是相对斛律府而言,院中有一泊池水,门窗像主人的心思一样,紧紧封闭起来。
斛律光上前敲门:“阿耶,至尊又来探汝了!”
里面没有回应,仿佛其中无人,斛律光不断敲门,才传来幽幽的声音:“金罪重似渊,岂敢再见至尊,亵渎天威?”
以高殷的立场,他肯定不能说别太自责之类的混账话,所以他什么都没说,让斛律光又唤了几声,随后出言:“罢了,既然斛律公不愿,那就先如此吧,咱们也不好多打扰。”
斛律光只得应和一声,告诉父亲自己要去陪至尊了,随高殷离开此处。
人群的脚步声渐渐拉远,随后消失,小院再次坠落静默。
门微微开启,一只眼睛朝外窥视,仿佛能看到人留下的热气。
紧接着,数只手推开了大门,里面的人急忙闪避,成群的士兵涌进。
接着高殷跨入屋内,看着陈设,感慨:“老将军怎会如此!”
屋内唯一床,一桌,一椅,几套旧衣,数本书籍而已。
“臣惭愧。”
斛律金跪在地上,磕头行礼,这场面让许多认识他的将官都感到难受。
这可是国家的柱石,从高王时代就开始得势的大将啊!
可没人有资格替至尊原谅他,只得避过头去,斛律光更是走到父亲身边,一同跪拜。
高殷走到斛律金跟前,伸出手,五根手指阻住斛律金的头颅。
“公……不必如此。”
一种奇妙的感觉朝斛律金袭来,就像当初高洋纵马持枪,朝他冲杀一样,斛律金只觉得危险,却又说不出,也不敢反抗。
高殷下令,请侍从过来带斛律金去沐浴更衣,有要事要与他详谈。
侍者们将斛律金扶起带走,斛律光松了口气,新君和先帝差别很大,既然如此行事,那大概率就不会动杀手了。
说到底,能让他父亲留到现在,多半是要赦免开恩的,只是需要找个好时候。
他看向高演,只觉得这是高殷要赦免存活罪臣的布局。
“那咱们就先去前厅,等候斛律公出来吧。”
高殷发了话,斛律光应命,众人回到前厅,武都已经等候在此处,战战兢兢的,一看见高殷率众,立刻跪下。
一年多前,斛律光也是在这里招待高殷的,彼时他还是齐国的实力派,武都也觉得自家有娄后支持,当得这份贵戚;而现在因为站队失败,一家丢官失爵,背负罪名,任人宰割。
哪天至尊心情不好,城中菜市口就会换上一批新人头。
想到晦暗的前途,武都心中的恐慌便止不住的溢了出来,他被妻子义宁公主影响了,听妻子说至尊连文襄子嗣都不放过,急得她乱窜,还希望武都能想个办法,可武都还指望着她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两人还没飞的原因,是因为都落难了。
因此今日见到高殷,武都心里是又敬又畏,既希望至尊能够不计前嫌,包容他们家,又害怕至尊是来清算的。
他的想法在这个场合不重要,斛律光随手将他给打发了,亲自给高殷斟茶,他记得高殷爱喝这个。
“嗯……斛律府上的茶叶如此甘美,看来以后要多来打扰了。”
高殷夸赞了两句,斛律光谦逊地回着哪里哪里,两人就这么回着客套话。
等到斛律金更衣完毕,来到前厅,他才小心问起:“至尊所来,是为何事?”
高殷放下茶杯,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听说明月之女贤良淑德,堪为佳妇,心仰慕之,特来提亲耳。”
第433章 斛律
提亲这种事,一般本人不出面的,都是让媒人负责传话牵线,况且高殷身为皇帝,他的家事就是国事,这种事往往涉及太常卿、宗正卿等多个部门,正式的纳聘场合还有司徒、尚书令等朝廷三公级别的高官出面参与仪式。
然而斛律家现在情况特殊,仅靠上面那些官员,高殷又担心他们传不好话,比如他让某个官员来,这官员若恰好仇视斛律氏,或者以为高殷要羞辱斛律氏,就故意把话从皇帝想要娶亲,扭曲为“你们家也配嫁入皇室,现在至尊给你们面子,识相的早点自己了断”——他倒是爽了,但这样把高殷和斛律家架在火上烤,让高殷一通操作全部白瞎,哪怕事后把这官员杀了都没用。
所以高殷亲自来了,先把婚事说好,连高演也带在身边,证明没什么是不能谈的。
“承蒙至尊垂青,实乃家门之幸。只恐孙女年幼失教,有失礼数……”
“哪里的话?朕和阿灵也算有数面之缘,缘分尚在皇后之前。彼时已有心意,却蹉跎至今,倒是朕的不是了。”
几人客气了几句,谁都知道高殷所说的“蹉跎”是怎么回事,只要没摆平娄氏,哪怕天保还活着,斛律家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现在的局面,就让高殷一方轻松了许多,双方充分交流了关于帝王纳妃的意见,高湜等宗王近臣还时不时插科打诨、调节气氛,众人显是聊得极为愉快。
眼见天色将黑,高殷便起身,金光武都祖孙三代连忙行礼致谢,高殷握着斛律光的手,拍打他的手背:“只是有些委屈明月了。”
明月流露出不解:“不知至尊是何意?”
高殷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只是汝家,陈山提的四女、封子绘的四女、李祖勋之女、也就是我的表妹,还有您的女儿……呵呵,要娶的可真多。”
原来是这样,既然是大批纳娶,那大概会办一个大型的婚礼,四家联嫁,同日入宫,毕竟高殷现在是皇帝了,总不能收个妃子还要四处跑来跑去。
斛律光神色一暗。原本他们家是有这个资格,让皇帝亲自幸宅成婚的,然而政变一事,让他们家身价跌落谷底,甚至要与前三家一同联办,这让斛律光倍感耻辱。
斛律氏大好佳妇,竟和这等人齐名!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感慨自己家站错了队,现在保留家门、还能让女儿入宫成为妃子已经是幸运了!
“又或者明月,将两个女儿都嫁给至尊?”高湜笑着说了一句:“这样,自然当为斛律氏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高阳王说笑了。”斛律光满头黑线,阿灵如今十一岁,嫁入宫中还勉强说得过去,阿珠还是孩子,不仅显得高殷畜生,在这个落魄的当口,还显得他这个父亲过于谄媚了。
“也是,至尊还很年轻,过上几年,再拥斛律姐妹入怀不迟!”
高湜笑得更加放肆,斛律光顿时捏紧拳头,很快又松开来,陪着笑脸。
“好了十一叔,话说得太过,会让他人嫌恶的。”高殷轻呵,随后转向斛律金:“今日的事情已经谈完,也不多叨扰了,日后有的是时间,还请斛律公保重身体才是。”
“臣,万死不能谢圣恩。”
斛律金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礼送高殷出府。
府门关闭,府中灯火顿时灭了大半,这些灯火都是为了迎接至尊才点燃起来的,如今迅速熄灭,就像整个斛律家一点都不希望被人知道宅里还有活人的样子。
“阿耶!”
斛律光气得大吼,看向父亲。斛律金坐于主位之上,面色凝重,少见地开始喝大酒,还拉着孙子武都一起。
斛律光想说些什么,被斛律金一瞪:“你还觉得委屈了?”
“那高阳王欺人太甚!换做以前,他可不敢跟我们这么说话!”
“今时不同往日了。”斛律金又饮下一碗酒,逼着满头大汗的武都继续喝:“连娄后都隐去北宫,我们还能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儿知道,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样,我怎么敢放心的把家族交给你?”斛律金瞥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当年还是看走眼了,这样下去,还不如让丰乐打理家业。
“过来喝酒。”
斛律光应了一声,走过来,直接端起酒坛狂饮,好一会儿才放下,心里觉得好受许多。
“高阳王滑稽多智,善于揣摩人心,天保在时就是宠臣,如今他的话,肯定就是至尊的意思;一门两妃,嫁给至尊也不是坏事。”
斛律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可惜,若是阿灵或者阿珠年岁再大一些,没准能嫁给乐城公,这才是真稳了。”
他猛地踢了斛律光一脚:“怎么不早点生女儿?早生个三四年,和至尊同岁,我们就都不用在这里发愁了,娶那些个女人有什么用!”
斛律光气得想要乱叫,又不好在父亲面前发作,于是走近武都拍了他一脑袋:“听见没有!早点生个孩子,别一天天在这儿乱转悠!我问你公主去哪了?”
“还在元皇后那儿呢!”
武都更觉得委屈,这些日子公主都没怎么归家,和她的母亲、高澄的妻子元仲华住在了一块,兴许是和姐姐母后一起想着营救亲兄弟的法子,自己若要挤进去,或者把公主叫回来,怎么也要有一点相关的眉目,才能让她有兴趣。
“没事就拿儿出气,真是不像话。”斛律金点了点儿子,又转向孙子:“算了,都看开点吧,你等……”
他的眼角瞥见门廊处有人影耸动。
“谁?出来!”
男人们转头看去,一个娇小苗条的身影挪了出来,怯生生地说:“耶耶,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