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呼出一口气,若是其他人,只怕就得杀死了。
“你都听到了?”
斛律灵摇摇头,斛律金朝她招手:“过来。”
斛律灵走近,一碗酒就被塞在她手里:“来,跟父兄喝一盅。”
酒香味让她食指大动,她看向斛律光,祖父伸手挡住她的目光:“看他作甚,他还要听我的呢!”
斛律灵再无疑窦,一碗直接饮毕,还意犹未尽地咂嘴,让斛律金哈哈大笑:“咱们家的女子,就是有豪杰气魄,想比那突厥小皇后也不遑多让啊!”
武都跟着大笑,殊不知自己父亲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还在继续帮着斛律灵倒酒。
“说,你刚刚从哪里开始听的?听到多少了?”
斛律灵喝了酒,霞飞双颊,一听这话,更是连耳朵都沾染上红晕,支吾着说:“就听见……一门双妃。”
斛律金来了兴致:“那你愿意不?”
斛律灵的声音更是细若蚊蝇,叮咛着:“全凭耶耶做主!”
“好好好,你既然愿意,耶耶就得为你讨一场大婚礼!”
斛律金抚须长笑,喜悦至极,又给斛律灵饮了两盅,见她开始发醉,便让武都把她带去休息。
等两个孩子走了,斛律金敲敲椅子,示意光子来坐。
等斛律光坐好,斛律金才红着脸,低声道:“至尊近日经常带着常山王吗?”
即便被圈禁了,斛律光也有着应该有的关系网,他点点头:“是,看样子,似乎不到一年就要恢复王爵了。唉,毕竟是至亲骨肉,又是太后嫡出,想至尊也要顾虑些许影响。”
“顾虑影响?”斛律金几乎要喷出酒来:“你怎么这么天真?”
“当初他在稷山作战,就拿死人的棺椁作为攻城器具,甚至抛尸入城,全然不顾瘟疫病疾,这还是你跟我说的!这样的人会顾虑影响吗?”
“当初和先帝在晋阳互殴,一言不合便将自戕,其若真是顾虑影响的人,又岂会不惜命?难道命比名还要大?”
政变之时,斛律光依照父亲的吩咐,提前向宫中汇报政变,之后又带着斛律金走了,既没看到高殷当场殴杀贺拔仁,也没见到纵狼噬人,只是事后才听说高殷搞了个狼笼阵,将大部分叛臣全部诛杀殆尽,细节也不太了解,因此对高殷还保持着此前多年的儒和印象。
即便已经知道高殷有残暴的一面,但心里总觉得是天保的影响,又没见到他亲自出手,心中总是和那个旧有的暴君对不上来。
终究还是他太年轻了,才十四岁,即便穿着天子衮冕,在斛律光心中也和孩子差不多,毕竟武都比他大几岁,也还是个毛头小子,而高殷甚至连胡子都没有,看上去说是个小女郎也未尝不可。
这也是诸多朝臣对新君的印象。
被父亲这么一说,那些事情的比重逐渐加深,对高殷的印象渐渐脱离了固有的刻板,高殷的举止,既有高王的诡诈,也有天保的张狂。
“哪个好用,他就用哪个。”斛律金说着,又饮了一口酒:“而常山王活着,肯定比死了对他影响更坏。”
“父亲的意思是……”
“可惜,常山王不日将死矣。”
斛律金吐出一口酒气,面露悲悯惋惜之色。
第434章 御恶
时间来到八月三日,高殷邀请诸宗王出城,到郊外打猎。
这日艳阳高照,金色的阳光将旌旗照得灼灼生辉,热浪盘旋飞舞,向四方涌动,却被茂密的绿林给挡下大半,最后送到高殷等人附近的只有徐徐的秋风。
高殷身着鲜卑猎装,稳坐于赤红色御马上,高殷并没为它取名字,但禁卫中的将官士卒都下意识地称呼其为“赤兔”。右侧是他的皇后阿史那郁蓝,皇叔高演、高湜、高浟等人策马伴于右侧后方,见至尊与皇后亲密调笑,高湜笑着说:“帝后情深,当真是一对璧人。”
高演点点头,向身后的队伍看去,浩浩荡荡的禁卫队伍,犹如大海的波浪,一层一层地簇拥着贵人们,数量少说都在五千之众。
其中不乏最为精锐的百保鲜卑,至少有一千之数,战力可匹敌万人,哪怕这支队伍忽然遭遇了三万以上的周国正规军队,都有可能战而胜之,就更不要说土匪贼寇之流。
从三月到现在,至尊已经出猎了至少三十次,差不多七日一次,每次都是这个规模,而且每次出巡,都会和高长恭确认一整日的行程,确保天策府万无一失。
现在的至尊,当真小心谨慎得可怕。
几人心中都冒出这想法,而后又深为至尊的雄心壮志而感叹。
实际上,每次都要率领这么多士兵出猎,也是麻烦事,包括狩猎地点的规划,以及当日的行程安排,即便只是在城郊附近狩猎,几千人的出行也要花一阵心思,而高殷每次都会亲自规划、管理队伍大小事宜,将权力牢牢控制在手中,即便皇后也要遵从他的命令,可以小小的撒娇,但若是太出格,就会从她的侍女、同族开始惩罚。
而且高殷还会经常调换不同的士兵,将天策府和突厥人轮番拉出来一同狩猎、考核与奖惩,比起玩乐,更像是在练兵。
这一切都让高演有些惭愧,原本侄儿想坐稳皇位,就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再加上自己闹出的事情,还要额外花费精力对各方进行安抚。
这是没办法的事,即便高演自己成功了,也同样要如此,因为力量的来源不在于自己,在于母后。有母后在,自己就不得不发动政变,无论谁胜谁败,牺牲的都是齐国的力量,如今还输得这么彻底,让高演觉得既对不起母后,更对不起国家。
高演有些恍惚,自己已经很久没看见母后了,只能肯定她还活着。
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虽然说是在府中思过,但高殷时不时就会召唤他一同出门,或野游,或参加节日会,又或是像今天一样出城狩猎,说起来并不无聊,但能去的地方已经被侄儿圈画好了,仍是不自由。
这也是题中之意,如果是自己,也是会这样对待侄儿,所以他没什么怨言,甚至能活下来,他也要感谢高殷。
刚开始他也担心,侄儿是否要杀害自己,但空等了两个月,也没等到屠刀,再这样下去就自己吓死自己了,于是高演也渐渐放下心来。虽然还不想死,但如果侄儿真要自己死,他也反抗不了,也只能接受。
何况以己度人,他觉得高殷不是那么残暴。
他也许只是想尽量模仿他的父亲,恐吓所有人,让母后、百官、天下万民……承认他罢了。
如果是那样,在他地位稳固之后,自己的威胁就会同等的解除,继而有用武之地。
到那时,母后也没怨言了吧?
进入围场深处,马蹄声渐次低沉下来,高殷抬手示意,队伍立即停驻,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候至尊下令。
围场分两种,一种是实现清好场、投放猎物,这适合新手、孩子以及不能出错的狩猎仪式,猎物也都选取一些无害的兔子、鹿鸡居多,另一种则是直接圈地接着开始狩猎,会有未知的危险和意外,精于骑射的猎手们更喜欢后一种,颇有一种探索的快感,也更加刺激。
今日就是第二种,士兵们手持长槊,在前方探路,远处的灌木丛发出窸窣的声音,高殷示意部分士兵上前探查,他们刚刚走近,戳了两下,一只老虎就从里面跳了出来。
“嗖——!”
郁蓝眼疾手快,立刻张弓搭箭,箭矢射中了老虎的耳朵,穿了出去,带出一片血痕,同时激得老虎更加愤怒。
“嗷呜!!!”
它大吼一声,扑向最近的人类,压倒了三两士兵,非常凶猛。可士兵们久经沙场,不慌不忙举起盾牌,一齐向老虎推了过去,制止住老虎的疯狂举动,同时伸出长棍,对着它便是一顿乱捅。
郁蓝更加兴奋了,吹起口哨,叫上几个突厥的神射手,朝着老虎不断射击。一般来说,以突厥人的臂力和弓术,再强的老虎也都被射死了,可他们现在身侧跟着大军,还有近战的士兵们策应,因此并不急迫,不仅可以慢慢戏耍老虎,还能射到它的眼睛、脖颈等要害,最终能留下一张完整的虎皮;若是没有斛律光那样的技术,直接开射,最后只能得到一件破损的残次品。
所以他们绕着圈儿,朝着老虎的侧方转圈攻击,对老虎的侮辱性极强,在它的视野中,威胁也极大,虽然没射中要害,但它转头就开始往来处逃跑,躲避这么多人类的攻击。
“我先追上去了!”
郁蓝鼻腔喷着粗气,丢下这话便策马前冲,大队的突厥护卫和士兵们跟着她前进,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树林里,只留下一片喧喧嚷嚷的吵杂之声。
“朕终于知道孙权为什么要躲在笼子里射老虎了。”
高殷和侍从们笑着:“实在是吴国的武士不忠诚,也只有笼子不会逃跑了啊!”
众臣哈哈大笑,说着趣话讨高殷的喜欢,直到一名女子凑近,众人让开一条道路,给她和高殷说话的机会。
“皇后性子急躁,长久以往,只恐不妙……”
李祖娥不喜欢来这种地方,她喜欢安静,又讨厌泥土和突厥媳妇,因此只派了自己的大女官薇娥相随,希望能掌握皇儿的动向。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太后,薇娥觉得自己可以管至尊的家事了,上来就表达了对皇后的看法。
至尊瞥了她一眼,薇娥急忙低头,又听见至尊说:“既然如此,你就跟上去,帮我劝一劝她吧,听听她怎么说。”
又笑着:“若是母后的面子都不给,想必我说的话她也是不会听的。”
薇娥呼吸一凝,犹豫片刻:“是,臣这就跟随。”
她带着少许女官,也追了上去,高殷缓缓踱马到高湜等人身边,抱着怨:“怎么出来打个猎,女人也要管咱们的事情?”
“那是因为至尊娶了个女英雄,凡人不仅没有这个福分,还必须是至尊这样的真龙才能将她驾驭住。”
高湜说奉承话,让高殷露出微笑,转头问向高演:“六叔亦如此认为?”
高演却说了一段往事:“昔日高祖刚刚投奔天柱大将军,随其进入马厩,内有一烈马,往常任何人接近,都会被烈马踢咬,因此必须将此马捆起来,才可修剪鬃毛。”
“然而高祖并未将其捆缚,而是直接上手,剪去其鬃毛,烈马也未曾踢咬高祖。修剪完后,高祖起身,对天柱大将军言……”
“御恶人亦如此马!!!”
高湜、高浟、高演三人异口同声,说完哈哈大笑,互相拍打肩膀。
第435章 交心
高殷有些无语,不知道三个皇叔在自嗨什么。
大概是说自身有威势,别人就会自动臣服,哪怕恶人也不得不乖乖收拢野心的意思吧。
换个角度想,以高演的立场对自己说这话,未必不是只要高殷自身强大,高演也就必须折服在他羽翼之下的巧妙奉承,也算是讨饶了。
只是……
“当初家宴之时,六叔说要带朕猎几只鹿,不知六叔可还记得否?”高殷笑着说:“如今正是时候。”
他的话开启了高演内心深处的记忆,久远的时光奔涌而来,令高演有些出神。那段时光并不遥远,却如宝石燃烧一般闪耀,当时宛如善良彩虹般的温馨幸福,如今回忆起来,却有些遥不可及。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活着,如同家人一般玩乐,谁也无法预料到将来的发展。
忽然之间,高演有一股冲动,他感受到了自己名字的真谛。兴许只是先父在水字中随意选取的一个“演”字,可落在自己身上并不是偶然,也许他能重演那段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场景。
只要高殷允许,高氏的悲剧,就能在这里画上句点。
他突然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心仪的男儿吞吞吐吐,面带羞涩,不知怎样才能吐露自己的真心。
既希望他能看见,又不希望他发现。
“啊。我记得的。”高演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带来些许安心感:“虽说至尊这些日子时常出猎,但比较起来,还是臣的经验更丰富些,鹿死谁手也未必可知。”
“哈哈!那就要看六叔的本事了!”
高殷果然没有生气,爽朗地大笑着。
四人朝另一个方向行进,马蹄踏碎林间枯枝,士兵在前方开路,不时有野兔、雉鸡从林中窜出来。
这些惊吓不了众人,高湜、高浟猎得不亦乐乎,渐渐也走远了去,而高殷与高演一心想要猎住几只鹿来,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儿。
高演与高殷并辔而行,兴许是进入未知的领域,高演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他不知道接下来将探索出什么来。
“至尊于东宫之时所著《三国志演义》,演自得之便时常捧读,愈看愈觉其义理精深、旨趣宏远。每览玄德公匡扶汉室之志,未尝不慨然兴叹,心向往之,恨不能效其忠忱以报效家国也。”
“彼为皇叔,您亦为皇叔,自然有您效仿之处。”
“盖因天下丧乱,天子为曹贼所挟,因此不能施展抱负,也不能尽用刘玄德之力;否则刘玄德就不必出逃许都了,而后也不会有入荆州、夺蜀中之事,哪里又会有蜀汉呢?至死也不过是献帝阶下一臣罢了。”
高演发起试探,为自己辩驳。事实也的确如他所说,如果不是娄昭君的逼迫,他也好,斛律金也好,都不想贸然行这种乱事,假以时日,也许贺拔仁都能被高殷打磨掉野心收服。
“大概是因为刘玄德有天命在吧?”
高殷的回答让高演心中颇为不安。他收起弓矢,双手握持缰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高殷将手中弓矢从四方野外,指向了高演,同时笑着问:“对我而言,天下的猎物没有比六叔您更尊贵的了,若是我射出这支箭,您说,我可以得手吗?”
侍卫们上来扶住两人的马匹,既能使高殷双手持弓也能骑稳,又能卡住高演的走位,让他无法躲避。
高演微微一怔,浅浅地笑了起来,有些畅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愉悦。
“我有想过,若事成,会让你活下去。”
唇舌自动打开,说出心底里的话,高演觉得真是轻松极了,那些惊慌与恐惧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令他得以好整以暇、心平气和的和高殷对话。
“杨愔、宋钦道这些文臣或许可以留,但可朱浑天和他们是必须死的,娥永乐也必须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