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反骨仔,不知道哪天就脾气不顺、反他娘的,如今还掌握着领军府这样重要的禁卫力量,若是没有百保鲜卑或者自己的军队,那高殷继位后,生死还是要操控在高归彦手上,第一件事就是要夺了高归彦的权。
夺权是每个实权皇帝的基础技能。
不过现在的高殷比历史上资源丰沃了许多,对付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是要先笼络一阵,至少现在,大家和睦相处。
高殷向高归彦微微点头致意,高归彦恭敬行礼,完全看不出那副“常山王跟我来”的面孔。
“复见至尊天颜,实乃皇天护佑我齐国!”
高德政忙不迭地拍马屁,杨愔还想矜持一些,可高洋一个眼神,就把他吓得手脚发软。
“朕之生死,犹未可知!”
高洋命人抬开棺椁,里面正是那具被高殷精心制作的高洋替身,只见高洋将它扛在肩上,指着自己,笑问众人:
“若此尸是朕,此刻与尔等言者,又是何人哉?”
活高洋抱着死至尊,他们转向何处,何处就跪伏一片,不敢抬头直视,更不敢回答。
老臣杜弼迈前一步,请求出战:“陛下御极十载,六合清晏,兆民归仰。建不世之鸿基,未蹈秦皇求仙之妄,而得汉祖知命之达。此非天命攸归,圣德独运者乎?”
“昔者庄周梦蝶,蝶死而神醒;今者陛下负己,身死而道存。此尸非人尸,实龙之鳞蜕;此人亦非常人,乃超脱轮回之圣!”
第337章 飞皇
杜弼是高欢时代的重臣,地位接近张宾与郗超,和晋阳军方的关系也很深切,是少有能吃得开的汉人,甚至敢规劝高欢查整东魏的文武贪腐问题,清肃作风,换个普通世家子,早就被人丢河里去了,但高欢还有耐心的给他解释。
不过进入高洋时代,他就吃不开了,高洋既用他,也很讨厌这老东西,当初他要篡位,杜弼和高隆之等人一样,是听从太后命令,阻挠他的一方。
更幽默的是,当年杜弼还秘密劝谏高欢接受禅让登基,被高欢拿棍子追着打跑,同时还奉承过高澄,对自己却看不上,两相合在一起,让高洋很是生气,想着死前要收拾掉这种旧时代的残党,若不是高殷出面,他早死了。
自从高欢这个胡化汉人死后,娄太后就以鲜卑族权为谋夺国家朝权的借口,上行下效,晋阳的勋贵就更加以鲜卑身份为准则。
这就导致晋阳军方中,那一部分因为早年投靠高欢得早、或者在山西地区吃得开的汉人势衰,既被高洋忌惮他们和晋阳的关系而打压,又被娄太后所忽视。
归根到底,还是当年站错了队伍,选择听从太后而不服从至尊,才出现这种惨状。
好在现在,又出现了第二次机会,高隆之、司马子如这种子侄已经团灭的也就算了,杜弼自己被高殷所救,杜台卿又在太子的东宫里担任斋帅,因此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杜弼已经知晓,他也无其他路可以选择。
这种奉承的话语,他对高欢说得也不多,更不用说此前还讥讽过高洋、当众叱责高洋宠臣高德政,仗着自己是老臣,说的又是公事,经常指手画脚。
如今杜弼低头,让高洋大为快意,命令左右记下这段话,将来会记录在史书上,高洋也会和高欢、高澄一样,被杜弼所尊奉。
“酷啊。”
阿史那郁蓝低低喊了一声,这个词是高殷教给她的,她嫁过来之前,可没想过会看到这么多奇妙的场景。
高洋如此也就算了,这种阴暗诡谲的风格,和当初指使高长恭突袭周营如出一辙,郁蓝知道这些事情必定出自高殷的谋划,他总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有着不符合身份地位的冒险心与行动力。
还好没嫁去长安,这里无论是太后、皇帝还是自己的太子夫君,脑回路都和一般人不一样,让郁蓝直呼刺激。
她的眼睛盯着夫君,只见高殷笑着询问:“听闻卫尉曾与邢中书扈从父皇游东山,在那探讨明理。邢中书觉得人死还生的说法是为蛇添足,而卫尉则不以为然。”
邢中书就是邢邵,而杜弼曾和他互相辩经,激情对线,最后邢邵理屈词穷,说不过杜弼,杜弼还写书信去嘲讽邢邵说“表面上风韵高雅,实际上一点小见识都没有”。
这是杜弼的得意事,他抚须点头:“大凡说人死不能复生,是没有再生的力量,然而万物都是从无至有的,承续旧物而产生新物,又何足怪哉?动植物虽然不一样,但也与草木类似,无情的花卉尚且能够再生,灵性的人有机缘,也可以重新获得生命。”
“至尊合德天地,教化四方,说话成就经典,举止落作法则,以此弘扬教化,使得臣民性空悟灵,熔铸福缘。于是像天星闪耀于夜,北辰射下光芒,圣人复苏的迹象是为了昭告天下万民,君主受到了上天的祝福,与陈涉在鱼腹中藏字书、新莽伪造谶纬有本质的不同。”
“此盖天意欲显至尊之功也。”
说着,杜弼向着高洋下拜,连带着一片臣仆下拜,整个场地高过城墙的只有他们二人,连郁蓝都顺从了。
高殷转向高洋,撩起衣摆,同样要跪下,被高洋抓住:“汝不必。”
“都给朕抬起头!”高洋来了兴致,大叫着,让所有人看向他:“既然朕为当世圣人,那就让汝等看看,圣人是何等样人!”
高洋的性格是孤傲的,他想听奉承,更想亲身证明自己的确配得上这番话,就像他配得上高欢嫡子的身份、配得上统治天下。
他要将过去那个卑微丑愚的侯尼干彻底埋葬,固执地告诉所有人,那个神彩英畅,言辞敏洽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高洋。
忽然有狂风吹来,将旌旗卷得猎猎作响,天空变得昏暗,似乎是万千鬼魅在云端低语,邀请人间的皇者登上琼霄。
高洋接受这份挑战,他涂脂抹粉,身披女装,随后赤足踏上了女墙。
“至尊,危险……”
高归彦等人惊呼,急忙想去救场,却被禁卫们给拦住,他们目光灼灼,眼中尽是对神明的狂热崇拜,还时不时看向高殷,作为至尊之子,高殷在他们的心中同样沾染了这份神圣。
“快哉,大乐也!”
一阵癫狂的大笑传来,又夺去众人的目光,哪怕是战场上最凶猛的将领,此刻也为至尊的行为所慑:高洋抬头望天,张开双臂,如一头挣脱枷锁的凶兽,在城墙上纵跃腾挪。
衣袍被狂风拉扯,高洋放肆大笑,一面高歌,一面解开自己身上的衣带。
飞扬的流苏随旋风远去,高洋的身影愈舞愈疾,一舞起来便发了狠,忘了情,没了命!
赤诚的男人大步疾行,四肢伸展做出优雅的舞蹈动作,时如鹰隼掠空,又似恶蛟翻浪,无数次在坠落前回旋折返,推却死亡的盛意——
他甚至在半空中旋转、跳跃,强行转向的同时,身体的动作竟然还能合乎节拍!
众人看得冷汗直冒、双目发晕,呼啸的风再多那么一些,都会让这个男人四分五裂,人们生怕出现那种事情,但内心深处却又产生了期待:摔、摔下去,桀纣一样的暴君,正适合如此荒唐的死法!
高殷、李祖娥,乃至更多的人担忧高洋的安危,可他们不敢惊扰。郁蓝的表情变得惊骇,这有些太刺激了,她的牙齿瑟瑟发抖、上下打颤。高洋的癫狂远超她的想象,这就是大齐国吗?中原人真够疯的!
他们再也看不清至尊的面容,只记得那道飞扬的身影,以及张狂的大笑,那成为了刻在人们灵魂深处的烙印。
天空下起小雨,又忽然暴起雷鸣,像是为人间至尊而奏乐,惊起无数神魂,却没有对高洋造成丝毫阻碍。
雨滴落在女墙上,反倒让他踩得更稳,也更加亢奋。享受着众人的崇拜与恐惧,高洋快意非凡,只觉得哪怕就这样死了也没有遗憾。
他忽然捂着耳朵:“朕听到了异声!”
脑海中确实回荡着细语,像是高隆之、李蒨之、诸元,还有被他杀害的,许许多多的人的悲鸣,其中最大声的,是高湛。
“是我杀之!又待如何!我为转轮圣王,死后当入佛国,证果位,岂是尔等凡夫所能并论?!”
那些侮辱、谩骂、诅咒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雨声也变得缥缈,隐约间,高洋只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他的母亲。
“哈哈,母后,汝也活不了多久了!”
高洋开心地大吼,在空中飞腾着:“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轰隆隆隆——!
惊雷炸起,天空涨潮,雨水如天河倾泻,在城墙上蓄起一面面清亮的水镜。
“朕即天命!”
高洋突然仰天长啸,声裂云霄,任谁都看得见,他的足尖踏碎了水镜,溅起一串银珠,作为报复,它们让高洋稍稍滑了一些,就这一些,足以让他丧命的狡猾。
高洋的半个身子,已然探出了女墙,飞过了城头,下面是无边无际的大地,似乎有着无数怨灵,期盼着他下来赎罪。
“至尊!”
无数禁卫、武将、文臣站起来嘶吼,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让他们根本无法反应。
终于……终于!暴君已得报应!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头,很快被更惊恐的心情所代替:
至尊伸出手,抓住了旌旗,整个身子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几乎要被狂风捉回天上去!
可惜狂风没有战胜暴君,含恨撕扯着他的衣袍,最后的衣物代替高洋被拘走,顺着惯性,高洋又飞回了城头。
上天是最严苛的裁判,失败的唯一奖赏是死亡,高洋咬紧牙关,不知这雷霆雨露是不是君恩,恍惚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然而他不敢懈怠,双手依然紧紧抓着旗杆,雨水减少了摩擦,他甚至多转了一圈,才瞅准时机、插足而立,险些又被滑到,连忙捉紧旗杆。
禁卫们的咽喉像是被死神扼住,此刻高洋脱险,他们也就松了一大口气,甚至有人双目失神,跌倒在地。
“如何?”
高洋反而变得淡然,这下他更加确信,自己才是天命所归:“尔等可见?连这九霄罡风都托着朕!”
这场没有对手的比赛,高洋赢得毫无悬念,险死还生所得到的奖品,是几乎要将他胸膛撑爆的无上自信。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不是疯子的狂欢,而是天命之子在向臣民展示,他是上天最受宠的孩子。
“至尊……”
“圣人……”
“皇帝刚刚在飞行!真的是飞行皇帝!”
“圣王踏罡步斗,驭雷鞭电,凌太虚而遨游!!!”
群臣的膝盖早已没在雨溪中,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呼吸,禁卫们狂热的念诵着祝福之词,不敢大声,恐惊神明,唯有高洋的狂笑穿透雨幕:“朕即天命!朕即雷霆!”
他大笑着,忽然伸手一抓,仿佛要将漫天雷霆攥入掌心。
只有雨,只有雷,只有那疯子般的帝王在天地之间狂笑,晋阳在他的脚下颤抖,如临末日。
“伏惟圣王,履玄冥之波若坦途,蹑霹雳之霆如平陆。
霓为旆兮电为辔,乘颷轮而周八极;云作盖兮风作御,蹑星躔而谒紫微。
盖乾坤独钟其灵,故能步虚驭气;实造化特毓其秀,是以鞭霆笞电。”
第338章 天保
见识过最精彩壮阔的表演后,一切都为之失色,称颂声不绝于耳,许久后才停歇。
高殷有些惭愧,高洋整的活可比他生猛多了,和老爹相比,他玩弄的只不过是小把戏。
军队缓缓入城,听说长广王不仅在这,而且已经论罪伏诛,人人皆震惊不已,唯独太子妃阿史那郁蓝吹了声口哨,笑着说:“大患已除!”
人们纷纷避让,侧目露出厌恶的神色,心想就算是真话,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突厥人还是不太懂本地规矩啊。
杀死高湛所带来的影响,被高洋压制到了最低,除非娄太后也来这么一段。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与风雷嬉戏,在最后的日子,高洋的神性被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高殷也同样得到了部分好处。
常山王高演则被留在了邺都里,事实上,当日高湛出奔,就已经被邺都发现了,潘子晃等将领在太子的命令下,率领万人包围常山王的府邸,直到高殷传回命令或亲自回来为止。
高演的府邸中不是没有武将,然而他们不掌兵权,凑起来也不到一百,加上高演自己又心虚,见军队没有动作,也不敢贸然发动,只是在心中暗恨。
“步落稽这个混账!”高演勃然大怒,这对温文尔雅的他来说非常少见:“他居然跑去了晋阳!”
众将不敢接话和谈论,只能劝常山王息怒:“这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太子会对您更加倚仗呢。”
这样也只能安慰安慰自己了,高湛手中可是握有他们劝进的名单的,虽然有太后力保,高演应该不会出事,但他们这些普通臣子就难说了。
现在晋阳的事情犹如一团迷雾,云环雾罩,将高演和娄昭君彻底隔绝在外,高演长叹一口气,所有的筹谋,也都只能等至尊死去,才能再发动了。
之后的日子里,高洋全力为高殷的接班做着准备,大小事宜都交给高殷处理,一方面是要他树立起威信,另一方面,也是他的身体不支持。
这些日子,高洋已经很迟钝了,常年饮酒带来的损害已经开始显现,每日几乎吃不下任何食物,只以酒和流食填充胃袋,偶尔也会玩些游戏,但坚持不了多久就沉沉睡去,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连杀人都少了许多。
这是国家的大幸,却是至尊的不幸,高洋的威慑力因此略微下降,但飞行皇帝的余威犹存,暂时还没有人敢生出异心。
所有的百保鲜卑、禁卫武官,一如娥永乐、牒云吐延、叱门驼、贺葛伐力等人,每一个都过来向高殷跪拜,磕头,宣誓效忠,完成权力与责任的转移。
然而今日,高殷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孩儿想和禁卫的武官们,进行不一样的仪式。”
高洋迷糊的睁开眼,想了想:“汝要如何做?”
高殷附耳过去,高洋听着,怒张双目,炯炯有神:“倒是有趣。”
“宣武官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