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188节

  不多时,武官们赶到宫殿,他们恭谨下拜,却发现今日的晋阳宫与以往不同:赤面神君伫立左侧,高逾两丈的关公塑像威风凛凛,枣红色的面庞上,丹凤眼半阖轻眯,扫视着进来的所有人。

  关公垂持青龙偃月刀,刀身上的暗纹鳞片森然可寒,每一片都着微言大义,左臂前伸作抚须状,似乎在睥睨着天下,香案前青烟袅绕,让他看上去像是复苏的神灵。

  武官们不敢惊讶,至尊卧于床榻,太子站在前方,一旁的侍卫神色严肃,多名犯人从地牢中被带到宫殿里,在一旁的石柱上绑缚着,恰与他们人数相当,旁边摆满了刀具刑具,像是有大事要发生,他们只能将震撼藏在心中。

  今日又是效忠的仪式?

  娥永乐等人不明就里,只以为至尊心血来潮,想杀些人恢复兴致。

  “咳咳咳……”

  高洋的咳嗽将这些臣子震得心中悲戚,他们誓死追随的君主到了这个地步,依然强撑着身体为他的孩子做打算。

  等高洋咳完,娥永乐请命:“不知至尊今日唤我等齐来,主何事?”

  他们从不担心高洋对他们下毒手,但悲伤和恐惧仍旧流了出来,让高洋心生暖意。

  这是他最大的财富和功绩,如今传给高殷,希望他善加利用。

  “听太子的吩咐。”

  娥永乐等人看向太子,高殷额头绑着青色绸缎,身穿他特别设计的武服,既有汉元素,也有鲜卑的风格,同时披着八旗军队特有的清华披风。

  “倒酒。”

  高殷一声令下,侍者们搬来一张桌案,上面摆满三十多个空玉碗,在武官们惊讶的目光下,鬯酒从中缓缓倒出。

  鬯酒是用黑黍米和郁金香草酿制的香酒,从商朝开始,就是君王祭祀神灵的专用之酒,及至周汉晋、到如今的齐,它的规格都非常高,依然是皇家祭祀宗庙的用酒。

  九锡是臣子和诸侯被君主赐予的最高礼遇,其中第九项“秬鬯”就是鬯酒,当初高洋刚刚接过高澄的班,进封相国、总百揆、加九锡的时候,就是受的鬯酒。

  鬯酒偶尔也会被用来赏赐朝臣,于谨就被西魏皇帝赐予过,往往还会多赐一副玉制酒杓玉器,“珪瓒副焉”,这也是公孙瓒字伯珪的名字来源。

  以往禁卫武官们也会见到鬯酒,只是多是赐予宗王或贵臣,但现在,三十多碗鬯酒摆在眼前,明显是为他们而准备的,人人都能得到于谨的待遇,相当于一锡,不得不令他们动容。

  “说来也是有趣,商人在迁都至殷地,故又叫做殷人,而我名殷,如今用商朝之礼,也可算是殷商了。”

  冷不丁的笑话让高洋翘起嘴角,酒已倒完,武官们都面露期盼之色,看向高洋。

  “看朕做什么?今日是太子主事,朕也是看官。”

  高洋笑起来,武官们又看向太子。

  “先不急着喝。”只听高殷缓缓说:“鬯酒是祭祀神的礼,如今紫微星下凡、现世神在此处,我等应举尽隆盛之礼共祭之!”

  说着,高殷俯身,向着高洋一拜,随后又转向关羽的神像,再一拜:“请关武圣人作保于天,为吾等明鉴!”

  高洋眼神示意,武官们纷纷点头,同样行礼:“请作保于天,为吾等明鉴!”

  高洋哈哈大笑:“朕准了。”

  丝竹之乐轻启,为晋阳宫殿涂抹庄重色彩,高殷一个个念起名字:“娥永乐!”

  “臣在!”

  勇士们被迷乱的气氛所包围,不知不觉间,已激动满怀。

  高殷手持一把匕首:“过来。”

  娥永乐毫不畏惧,即便是要切掉自己一只手来效忠,他也乐意之至。

  “伸出手,和我握在一起。”

  高殷走到一名犯人的身前,他被纱布缠住耳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不安的扭动着。

  娥永乐和高殷一同握住匕首,他知道小主子要做什么了,心中亢奋,涌起无限的喜悦。

  他真是至尊的儿子!

第339章 祭神

  百保鲜卑是高洋的核心班底,将近万人,高殷不可能和他们每个人单独宣誓,好在作为天保的正统继承人,他成功继位的那一刻,将会自动获得他们的认可。

  但这种认可只是水池中的浮萍,谁也不知道底下暗藏哪些根茎、有没有其他人的暗手。

  因此高殷强化了他和武官们的联系,高洋也是通过中层将领控制住禁卫们的,李隆基也是拉拢住了葛福顺、陈玄礼等人,才能让禁军倒戈,有了政变的本钱。

  只要这批武官忠心耿耿,那么高殷始终有着一战之力。

  “同诛共戮,同尊共辱,同生共死。”

  高殷闭上双目,缓缓念出这十二字,娥永乐似有所感召,同样念叨着。

  “同诛共戮,同尊共辱……同生,共、死。”

  高殷猛然睁开双目,带动着娥永乐的手臂,刺进犯人的胸膛。

  没人知道这个犯人有什么过错,或许进了地牢,就是他的过错,娥永乐用丰富的经验,娴熟地帮高殷避开人体的骨骼,锋利的匕尖畅通无阻,直达他的内心深处,两人的心中同时涌起一股畅快的冲动,忍不住轻声低吟。

  其他武官们吞咽口水,面带羡慕地看着这一幕。

  高洋同样在注视、欣赏着,目光满怀慈爱与期待。

  “……”

  高殷带着娥永乐,在犯人的心上画了一个圆,点点心头血滴下,侍者用小鼎在其下接住,等高殷玩够了,才抬起来。

  高殷伸出食、中二指,先沾染了第一次,在身前轻捻环洒,以祀天地,随后再沾染第二次,注视着关羽,用食指在自己额头印堂处点了一个圆,随后用中指,伸向娥永乐。

  娥永乐会意,蹲下身来,高殷的中指在其眉心,同样点出一个圆。

  在至尊与关公的注视下,娥永乐头皮发麻,只感觉大脑在颤抖。

  神秘的羁绊像是就此产生,高殷并未说话,只是随手一个动作,娥永乐便知晓其意,退回了队列中,凝息静气宛如雕塑,更衬托得周围的同僚燥动。

  “牒云吐延!……叱门驼!……尔朱致……!”

  被叫到的武官神色激动,随着高殷一起举行仪式,三十多名犯人被一一杀死,他们的生命化作血誓,铭刻在武官与太子的天庭中。

  随着最后一人的仪式完成,躁动消散,武官们静默起来,像是三十多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每杀一人,高殷就会换一把新匕首,而今人已杀完,高殷却又换了一把新的,走到高洋附近。

  莫非太子要杀至尊?

  禁卫们面露惊异之色,没准最后一道程序,就是杀死至尊。

  当年在战场上,至尊就曾经说过,宁愿和他们一起战死,也不愿意死在床榻上,若遭遇不测,还希望他们能亲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甚至可能还是至尊亲命的,毕竟他已经展现过自己非凡的天命,如果说能有什么人能终结他的生命,也只能是太子了。

  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发生,高殷只是跪在地上,双手直伸,奉出匕首:“请至尊赐福。”

  高洋缓缓点头,伸出颤抖的手,缓缓举起匕首,接着在高殷的手掌中心,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武官们看得入迷,只见天下最尊贵的血液从少年的手心里挣扎逃窜,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仍是让一些滴落在地上,让红毯更加鲜艳。

  “圣王恩赐的福运,如今已在我掌中!”

  “现在,当饮酒了。”

  高殷举起双手,大声宣布。

  武官们一齐喏声,见高殷摊开手掌,璀璨的红色宝珠华丽的倾泻,星溅错落,赤光四迸,打出玉器清脆的质地,铿锵声不绝于耳。

  一颗血珠就是一轮红月,在香醇的酒、青白的瓷间打转,碎而复圆。

  渐渐地,整碗酒被染成浅红色,像是一片不纯净的海域。

  武官们刚要伸手取酒,却见一盏酒阻拦在众人面前,高殷不说话,看着武官们。

  娥永乐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要做什么,回身取了一把干净白洁的匕首,正要割破自己的手心,想了想,咬着牙,将匕尖刺入自己的心脏。

  剧痛传来,他却不断深入,直到精神发虚,才自觉满意,缓缓拔出,将上面沾染的心头血,滴落在高殷的酒盏中。

  他喘着粗气脸上,带着骄傲和自信的神色。

  高殷满意的点头,与娥永乐的酒杯碰撞在一起,随后其他人也一一照做,高殷的酒碗汇聚了三十多名忠诚武官的心头之血。

  他与每个人的酒杯都撞了一次,激动的男人们把握不住力道,互相之间酒液飞溅,变得更融洽了,有人发出莫名的憨笑,似乎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眼前的储君,是家中最受宠爱、最该被保护的幼弟。

  众人一同饮下,略有些腥味,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想起了与至尊一同在战场上杀敌的某个下午。

  那段时光,是他们喝过最美味的酒。

  武官们怅然若失,默默退回原地,忽然,牒云吐延情不自禁地向神像磕起头来:“请关公保佑!”

  “请关公保佑!!!”

  三十多个男人,将足以容纳两千人的殿堂敲得震响,高洋急忙起身,亲自将他们一一扶起——说是扶起,其实更多是武官们施力,搀扶住他们的皇帝。

  “将来之事,就拜托你们了……”

  娥永乐已是泪流满面,他大哭着:“必效死力!”

  高洋也面露悲戚之色,搂着高殷,和众兄弟一同拥抱在一块:“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

  晋阳宫中只传出雷雨般的哭泣,让附近的官员面面相觑:至尊今日又驾崩了?

  等武官们离去,在外等候多时的李皇后与阿史那太子妃才进来,见他们眼色通红,火急火燎地朝殿内走去,只看见至尊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太子侍立一旁,面容悲伤。

  “至、至尊……!”

  李祖娥急忙扑上去,抓着高洋的尸体摇晃,忽然被他反手抓住,吓了一跳。

  “臭婆娘,汝夫尚未死矣!”

  高洋骂了一声,爬了起来,他只是累了,可往后熟睡的日子足够长久,现在能陪伴妻儿一刻是一刻。

  高殷笑了起来,帮高洋捶腿,一边说:“当初父皇刚刚接位,宇文黑獭想要来偷袭,见到父皇的军容,直说‘高王不死已’!”

  来自敌人的评价,总是最为中肯,高洋也面露得意之色。

  他想了想,决定向高殷,给出自己父亲那句评价,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传承:“汝意识过吾,好生做,做事勿要在人后!”

  高殷点头,高洋又转头看向李祖娥,轻声说:“原怜正道尚幼,恐人将夺之耳!如今其明察神断,智足决疑,吾无忧矣!”

  “你说这是什么话!”听见丈夫这番像是托孤一样的说辞,李祖娥不由得动容,美目低垂,顾盼夫君:“会好起来的,汝会好起来的……”

  说着抱住高洋,泣不成声,还需要高洋不断安慰娥儿。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太子妃郁蓝,她走到高殷身边,跟着跪下,同样是一脸悲戚。

  “咱们家的人齐了。”

  对高洋来说,真正的家人除了那几个幼子,也就是眼前这数人了,他伸出手,高殷将妻子的手搭在父亲的手上。

  高洋仔细叮嘱:“汝……汝是正道亲自求来的姻缘,望汝记得他这份情,好好辅佐于他,一起、护住他的,皇、皇位!”

  高洋呼吸困难,以手抓着心脏,慢吞吞的说完这些话。

  郁蓝茫然的点头,为什么中原人不烧掉尸体,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明明是她一直期盼的事情,此刻居然有些许不舍。

  高洋露出微笑,挥挥手:“都走吧,让我们夫妻待一会儿。”

  高殷领命,牵着郁蓝下去,留下父母诉说他们的爱情。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来到十月,高洋的病情愈发沉重,一直没有好转,哪怕召集徐之才等医生来诊治,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李祖娥基本上常伴其身侧,斛律金、段韶、贺拔仁等重臣也时不时被召入宫中。

  他们每次进去都胆战心惊,可出来又变得失神,面色各异。

  清醒的时候,高洋也会将高殷叫进来,交代一些事情,不过时间一般不长,高洋困倦了就会倒头睡去,高殷也很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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