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听得发愣,连忙说:“还请太子不要开玩笑。”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至尊驾崩,还是并立皇后。
高殷笑了笑,其实晋阳勋贵团体早就被高洋分化过,发生了分裂。
前五年是高洋的潜伏期,也是他势力不强,所以装起样子,缓和迁就勋贵们的时间,但后五年他操作不断,虽然总体上高洋是在打击晋阳勋贵,但也不是全盘否定,在细节上他很有巧思,对晋阳勋贵子弟们进行区别对待。
比如可朱浑天和与段韶是高洋拉拢的对象,不仅缔结了姻亲关系,而且一个统领禁军并参与辅政,一个帮高洋在晋阳掌军,绝对是重用了,这也是段韶始终没有参与政变的原因,他不需要。
而司马子如、高隆之以及杜弼,都是当年反对高洋称帝的晋阳军方核心人物,所以他们的子嗣司马消难和高德枢被高洋怀疑和怨恨,一个逃往敌国,一个被杀害,杜弼本人更是被高洋加班加点弄死了,这些是反对高洋的勋贵。
至于中间的派系,没有在当初旗帜鲜明拥护至尊的,但也没怎么拖后腿的,而且还比较有用不能滥杀的尉桀、斛律光这些人,就好吃好喝的供着,官禄和爵位给得够够的,但始终进入不了段韶这些人待着的权力最高决策层,掌握的权力不大,最后逼得他们只能铤而走险。
所以前一派人,要继续保持,中间这一派,继续赶尽杀绝,而第三派,就要适当的给他们过渡一些权力以换取支持。
“朔州的父亲是咸阳王,有没有想过真的入主咸阳?”
斛律光都听傻了,这是能说的吗?
“我登基,必定在三年之内夺取玉壁,十年之内消灭西贼,届时晋阳就不再需要长期备战。”
高殷抚掌而谈,其声琅琅:“夫九州浩渺,然龙兴之地,不过四隅——河北、关中、巴蜀、江东耳。”
“首要之地,当属我河北。沧海汤汤以为池,太行巍巍以为障。漳卫二水,若玉带环腰;纳款险高,似金锁镇钥。昔光武仗钺而起于冀州,魏武挥鞭而定鼎邺都,皆因得此王气所钟也。”
“其次关中,诚四塞之固。北据甘泉之险,南扼终南之要。泾渭流其膏腴,陇蜀供其粟帛。潼关出攻,千军奋击而行;崤函一闭,万夫亦难入寇。暴秦因之并吞六国,汉祖赖此开创鸿基。”
“至于江东巴蜀,虽各有天险,可为一时之资,但难为万世之基。故蜀主献表投降,归命侯于洛阳。唯刘寄奴气吞万里如虎,亦止于饮马大河。非人力不逮,盖天命有归耳。”
高殷喝了口水,继续道:“何况今时态势不同:南朝自侯景乱后,州郡残破,民生凋零,陈氏虽窃据建康,不过死灰复燃,苟延残喘耳;更兼王琳盘踞荆州,为其肘腋之患,不足为虑。”
“西贼虽窃据关中,然兵微将寡,能守土自保已属万幸,岂复有武侯北伐之志?其本乃蕞尔小邦,素恃奸诈苟存,今又新败于我,内衅必生。”
“唯我大齐,北结突厥之好,边陲无警;坐拥中原膏腴之地,带甲百万。若能上下一心,稳扎稳打,则混一北方,复大魏之业,指日可待矣!”
“到时拥有的,将会是更广袤的国土,何必把目光,放在晋阳、邺城这几个小地方,而忽视了天下呢?若君有意,当令汝父子做真秦王!”
第335章 神迹
高殷的话简单来说,就是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如果他没上过战场,就说这种白话,斛律光不当面嗤笑,都算是尊重了,背地里肯定是嗤之以鼻,引为笑谈。
但太子不仅打过,还打赢了,自己还是他的队友,所以对太子的自信和手段,颇有一番领会:不是谁都能做这么缺德的事。
何况回朝后,太子随着地位稳固而变得强势,正是一个锐意进取的新主,实际上颇得斛律光本人的胃口。
历史上高湛登基后,荒废国事,导致齐人需要凿冰来防止周人入侵,斛律光为此感慨:“国家常有吞关、陇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声色乎!”
斛律光有着优秀的才能,自然也有着硬声的底气,对于那些同样有志气的人,自然容易共鸣。
而现在高殷不只是给斛律光共鸣,更是把他当做了韩信,第一次向他展露出真正的野心:他要一统天下。
而他得到的会是一个咸阳,乃至整个……周国。
他和父亲心心念念的,不就是真正的权力?
这怎么能让斛律光不激动!这样的价码,娄太后绝对没法开!
当然,前提是做得到。
“我为月光王,若得明月相助,自然是可以的。”
高殷口干舌燥,细细品味起茶水:“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做我的岳丈呢?”
斛律光四十五岁,正是打拼的年纪,而他已经选好了新的领导。
父亲的眼光,果然比自己的要老辣。
“之后我会改革军制,将现有的军队重新洗牌,肯定不会让您吃亏。”
高殷笑着说:“日后的齐国,就需要您多多扶助啦。”
若真按照高殷的要求发展下去,自己的女儿地位将不逊色于突厥皇后——谁都知道突厥皇后是摆设——自己会成为国丈,而段韶的皇亲身份却会变得疏远。
段韶,你等着,我们斛律家现在开始超车!
高殷和斛律光所说的话很快,也很直白,因为高殷很早就表现出意思了,斛律家是随着时势的改变,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地靠近了,而今说的直白点,对两方都是好事,既让高殷能看到他们的倾向,又能让斛律家得到足以安心跳槽的价码。
不过主要的关键,还是高洋今日的行动太狠辣了,斛律光可不想以后见到娄太后,被她问长广王去哪的时候,说他在我们大家心中。
何况至尊现在大发神威,摆明了要给太子铺路,若他再狠下了心来,把常山王一起带走了,那他们还真就没什么人可以选了——难道拱一个没有威望和能力的小透明高济上台?
还是将五十八岁的太后推上帝位,让她做第一个正式登基的女皇帝?
别开玩笑了。
恍惚间,斛律光同样见到镜子里的人形变成了佛像,甚至隐约投射出高殷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斛律光心中大骇,在搞阴谋的时候出现这种事,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很难不当做天意。
莫非老天也支持我们撑太子?
斛律光抱着满腹疑窦和情报离开了,临走时行的礼,明显相较进来时虔诚许多。
他走后,侍者们进来等待命令,高殷拿起一旁的杯子,镜子上的佛像又消失不见了,变成了纯粹的镜面。
他和段韶、斛律光等人的密谈,周围是不可能有侍者的,因此在他们的意识里,这种单独的谈话不会出现人为的手脚。
这种想法很对,可惜他们碰见的是高殷。
他事先在纸上画了佛陀、蛇、男女、将军等图样,贴在其他镜子上,侍者们在殿外候着,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以丝线拉扯镜子的角度,使得镜子照到其他镜子贴着的图案,看上去像是佛祖显形。
高殷则摆弄着桌椅和其他的物件,摆动哪件,线条的牵引就会给外面的侍者提供指示,按照高殷的心意变换图样。
周围烛火通明,其实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镜子的移动,因为人会下意识地保护眼睛,不让它长久被光源照射,所以不会特别注意烛火和可以映射烛火的镜面。
于是在拜见者看来,说着说着,太子就忽然显出佛相来,若是一般的凡夫愚妇,已经诚惶诚恐的下拜了,即便是位高权重的段韶斛律光,心中也不断起疑。
这时代的观念就是如此,更早之前的天柱大将军意欲称帝,便铸造了四个金人占卜,结果都铸造失败了,也确实没能迈上那一步。
而若是天命论来说,注定是高洋上位,高欢才不能攻克玉壁,遇见天狗,而高澄因此在最后一步前遇刺身亡,给了高洋机会。
甚至说得更可怖一些,高殷真是月光王,注定登基成为皇帝,他的父亲才会是齐主,高洋的所有行为,其实都是为了给月光真王干干净净上位而做准备。
那么他们帮助娄太后对抗真王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
再加上高殷抛出来的利益橄榄枝,以及接近三十万的邺都士兵,已经能够将皇位坐得稳了。
这一路走来如履薄冰,真是不容易啊!
高殷略有些得意,笑了几声,又摆正脸色:“让下一个进来。”
及至深夜,他接待了不少晋阳的勋贵,其中多数是名单上有数的人。
这部分人是斛律金所精心挑选的,原先与娄后关系并不深刻,可以摇摆向太子,性格又颇为忠诚可靠的一部分,成为阴阳倒钩狼。
斛律金出面作保,要让他们加入太后的阵营,将来一起将段韶挤下去,得到更高的位置,这些人便愿意依从。
然后事情败露,他们惶恐不安,希望能从至尊这里得到宽恕,结果进来以后,太子便指着火盆向他们解释:名单已经烧掉了,念在他们只是被长广王所蛊惑的对象,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行为,这次就轻轻揭过,不予惩罚。
这些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在上面写的明明是拥立常山王,现在全部归在长广王身上,说明是太子和至尊真的不打算计较了。
这些人感激涕零,对太子大表忠心,今日经历大起大落,此刻又被安心感包围,精神不由得松懈起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太子一会儿映照出佛祖尊容,一会儿变成武将,一会儿变成女人的镜中模样。
他们惊惧异常,但是不敢发声,对于这些人,高殷也在仔细观察,看看是否有人发现了自己的把戏,不过也许其人隐藏得很好,他暂时没发现。
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也的确是聪明人的行为,他可能会重用,但更可能会找借口诛杀,今日长广王身死,至尊和太子的权威达到了顶峰,杀个二线小勋贵轻轻松松。
接待完了他们,也已经到了深夜,高殷颇有些困倦,他也是奔波了几日的。
而且这些事情做完,他也忍不住想和最亲密的人分享,可惜邺城的队伍明日才到,今夜他就只能睹物思人了。
第336章 何人
九月十四日,邺城的队伍抵达晋阳。
随行的人员此前来过晋阳无数次,但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状况,至尊不出面,太子带着禁卫发号施令,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读过史记的都知道秦朝旧事,一个个默不作声,只希望能顺利过渡。
然而行着行着,太子又不见了踪影,主事的人换成了高归彦、高长恭,若不是他们都很镇定,请示皇后下达的指令依旧清晰明确,及时安抚住众心,只怕整个队伍要乱上好一阵。
杨愔、高德政等文臣心中也产生了忧虑,虽然他们对内不和睦,但怎么说都是太子的班底,将来会辅政太子,可现在看来,太子对军队将领更加信赖,提前给部将留下布置,却没和他们知会片语。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他们教太子习礼读书,可不是让他变成一个更聪明的至尊。
好在无论如何,过往的站队和投资,都即将迎来丰厚的回报,这些日子他们多次进入车驾内,以太子老师的身份向高长恭、高归彦等人请求查看棺椁,虽然每次都被拒绝了,但从将校禁卫们的言行举止来看,死者很有可能是……
这让他们更加确信,自己将一跃成为辅政大臣与帝师,扶摇直上,贵不可言,世家门阀的时代将再度到来。
因此当他们看见至尊屹立于晋阳城墙之上时,其心中的惊骇不难想象。
“至……至尊!”
那些自以为知道内情者,只当高洋真的死了,如今见他不仅“复活”,而且比他们更早来到晋阳,吓得瑟瑟发抖。
“大丧的不是至尊?”
“太子也在!”
“真佛现世,至尊真是圣王!”
禁卫在路上将传言听了个饱,有说至尊已经驾崩,有说太子遇刺伤口迸裂而死,还有的说是太子弑君、至尊弑子,总之众说纷纭,父子俩至少得死一个。
而现在至尊和太子都好端端的出现在晋阳,这让他们惊骇欲绝,生怕自己之前的猜测被当做罪证,无数禁卫慌忙跪下,对着城头顶礼膜拜起来。
“转轮圣王万岁!飞行皇帝万岁!太子万岁!”
听着城下的山呼海啸,一旁的勋贵们勃然色变,高洋颇为得意,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高殷。
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这份定力让高洋心中微叹。
重新和军队恢复了联系,高洋和高殷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虽然晋阳城内也有着忠于皇帝的部队,而且高洋的雷霆一击、高殷的拉拢都已经见效,但难说忽然有什么逆天的家伙不按套路出牌,搞“敌在晋阳宫”那一套,那他们可就领先织田信长一千年了。
如今十万以上的部队入城,高洋父子的底气顿时足了起来,他们在城墙上接受众臣的礼拜,同时观察他们的神色。
杨愔、高德政等人尤为惊恐,原来在太子身后操盘的是至尊,一想到自己这些天这么急切地询问,顿时肠子都悔青了——若是高归彦等人报告给至尊,那他们不是自寻死路?
高归彦倒是不意外,他可以不信太子,但不能不信娥永乐,当日“出事”,太子第一时间来找他这个领军大将军安排前往晋阳的事宜,看他处理得井井有条的样子,高归彦便顺坡下驴——总之一直顺就好了,他地位稳固,哪边都会拉拢,他只需要看双方的出价来选择就好了。
目前来看,太后没有余力开出条件,自己本身又是太子的党羽、至尊留给他的辅政大臣之一,那么听从太子的话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总不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违抗未来的至尊吧?
南方的刘劭杀死其父刘义隆,被称作元凶,但高归彦敢保证,整个大齐希望他们家至尊死的人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若是高殷敢做这种事情,只要不是当众被禁卫逮到,那其他人还真可能装作没看到,高高兴兴拱他上位。
而禁卫没有异议,就是最好的引路灯。
高归彦庆幸自己站队正确的同时,高殷在暗搓搓地打量着他,心里有些犯难,考虑着要对高归彦如何处理。
其实高归彦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历史上一样投靠太后,向太后密报“至尊已崩”。
但一来他还是至尊的亲信,历史上之所以倒戈,主要还是因为杨愔等人在高洋死后立刻开始争权,把高归彦气得跳反,给高演做带路党,从云龙门入皇宫,一路上畅通无阻,都是靠高归彦这张脸刷的。
另一个原因,也是高演娄昭君在高洋死前的动作并不大。高洋驾崩时,娄昭君就想发动政变让高演登基,但失败了,直到高殷继位后的第四个月,他们才发动第二次政变,这四个月,是娄昭君重新收买笼络晋阳勋贵和高洋亲信的时间,高归彦就是在这四个月内倒戈相向的,现在的娄昭君可没有这种机会。
于是在高归彦身上,就出现了类似“大汉忠臣吕奉先”的剧情,只要给够高归彦条件,他几乎就一定会反,只是高殷的努力把这些条件给打散了,使得他没有改变阵营,还觉得自己一直是至尊的亲信、太子的辅政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