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171节

  她仍是闭着眼:“怎么样了?”

  “父皇那里没什么大事,毕竟我是受害者……咱们要为绍仁服丧,这些日子记得穿丧服。”

  平日郁蓝爱打猎,但基本的礼数还是会跟随宫廷女师学习,规矩略懂。

  “你们中原人的习俗还挺有意思的,要为死人换装。我们就没这个闲工夫,有人死了,就把尸体放在帐篷前,杀掉牛马来祭奠他。”

  郁蓝挪近了脸,让鼻息能喷吐在高殷脸上:“大家绕着帐篷哭啊叫啊,然后用刀划破自己的脸,让鲜血和眼泪一齐流出来,这样做七遍之后才停。你看,我母死的时候,我就割了这么多刀。”

  郁蓝撩开头发,给高殷点着脸上的伤疤,高殷左顾右盼,奇怪起来:“没有哦。”

  “哈哈哈,笨蛋!”郁蓝睁眼,明亮的眼睛跟着修长的食指一齐探过来:“我好歹是可汗的女儿,将来要联姻大国,怎么可能割脸?都是割在手臂上的,你看。”

  她卷起袖子,露出臂膀,的确有几道伤痕。

  高殷闭上眼睛,伸出手摩挲着。

  他似乎感觉到郁蓝欲言又止,便先发问:“痛吗?”

  “早过去多少年了……唔……”

  高殷亲完了妻子,又拽过郁蓝的手臂舔舐起伤口,郁蓝觉得荒诞,忍不住笑起来:“别这么做,痒死我了。”

  等高殷忙活完,她才抽回手臂:“都是你的口水,恶心死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都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郁蓝忽然又说:“……之后我们会选个好日子,把家人的尸体焚烧掉,再拿回骨灰。埋葬骨灰的地方,会立一圈木椿,木椿里建一所房子,在房子里挂着逝去之人的图像,还有他生前打仗杀敌的场景。”

  “要是他生前在战场上杀敌,就放石头,杀一个就放一块,我的祖父,那时候可壮观了,在他的墓前,我们放了上万块。”

  高殷感觉突厥人并不避讳死亡,其实他也一样:“那你死了,我也给你放一万块。”

  “为什么?”

  “我在战场杀了那么多人,才有机会娶到你,你说这些敌人,是不是也算是你杀的?”

  “这算什么……”

  郁蓝的脑回路的确和中原女子不一样,不但把死挂在嘴边,而且愿意和高殷分享杀戮和死亡,并以此为荣。

  高殷在她身上摩挲,最后抓回了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谢谢。”

  “谢什么?”

  “你会安慰人,而且还挺会安慰人的。”

  郁蓝打了他一下:“别把我们突厥人都想得没有感情。中原人了不起?我们只是发泄的习惯跟你们不一样。”

  “那当然。你是我的妻子,咱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后面那个词什么意思?”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高殷侧躺着,挑逗郁蓝的脸:“竹马就是少年郎,青梅呢,就是说女孩的脸嫩得和青梅一样,一男一女就像咱们这样,从小玩到大。”

  这句出自李白的诗,高殷只得现编诗义了。

  “咱们小时候可不认识,你在你的皇宫,我在我的草原。”

  “可我是在我家里玩,你在你家里玩呀!咱们也算从小玩到大了。”

  郁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哪怕不看高殷的身份,他这油嘴滑舌的腔调,也甚让讨郁蓝喜欢。

  她的手因为喜悦,稍稍用了些力,高殷的身体微微一僵,换了个姿势,被郁蓝发现了:“受的伤在疼?”

  “嗯。”

  郁蓝摩挲丈夫的手心,她的感受与高洋不一样,既心疼高殷受到的伤害,又觉得终究要有些伤痕才算男人,心情复杂,忽然见到高殷点着她和自己的肩膀。

  “这下咱们连伤都伤在同一个地方啦。”

  真是奇怪的关注点,郁蓝白了他一眼,靠在了他怀里。

  “这是太后给你找的麻烦吧?”

  “除了她还有谁?”

  “我知道,你娶我是想制衡晋阳那群鲜卑人,我写信,让父汗派些勇士过来,就说是我的护卫;能来邺城是最好,但你的父亲恐怕不让。”

  高殷默默听着,听郁蓝继续说:“你不是在平阳那个地方,建立了一所白马军镇?让他们驻扎在那里,人数不会太多,五六千就够了,让晋阳那边知道我们的态度,别来没事找事。”

  “你觉得如何?”

  郁蓝抬起头,望着丈夫的眼神坚毅而有力,等待着回答。

  “郎儿绕床了,先让他弄一弄青梅吧。”

  “我说认真的……”

  “边弄边聊呗,不是更刺激吗?”

第308章 风气

  其实这于礼不合,道德是做给人看的,礼数不周全还不如不做。

  高殷昨日才死了弟弟,今日又和妻子混在一起,虽然还不是正式的服丧期,但传出去,多少也会有损名声。

  若陪伴之人是郑春华这样的世家之女,多少都要劝谏一句,高殷也就欺负突厥人不太懂这个,他现在迫切需要发泄郁闷的情绪。

  一曲终了,只剩下两道喘息,高殷拍打着肚皮:“你饿了吗?我有点,还没用膳吧。”

  郁蓝拨开他的手:“先洗澡吧,我的头油了,又痒。”

  “别洗,待会我让膳房的人来拿,用来炒菜正好。”

  郁蓝气嘟嘟地拍了他一把,高殷毫不客气地还击回去,打得郁蓝潮红难褪。

  闻讯而来的婢女难掩笑容,郁蓝啐了她们一口,自己匆匆穿衣。

  早期游牧民族一般都有很强的游牧习气,不仅在于穷山恶水出刁民,苦洼地出来的战斗力强,而且因为环境险恶,大家必须抱团才能生存,导致所有人都要出力,而领袖也享受不到哪里去,有很强的家族属性。

  数百年后出现的金国女真人就是一个典型,在宋朝那边的记载里,记录了金国贵族们做决策的时候,一般是先听小贵族的意见,大贵族们集中讨论,最后商讨出一个共同的结果;有时也会选择在河里,一边互相搓澡背,一边讨论军国大事。

  女真百姓杀鸡,能请上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吃饭,之后宋金缔结盟约,阿骨打也请宋使吃饭,宋使发现端菜的居然是阿骨打的妻妾。

  后来的金太宗有一次私自从国库里拿二十匹丝绸给妻妾做衣服,就被女真大臣们打了二十军棍。

  这些都是因为早年部落制度留下的风气,后来进入中原,学到了汉人的套路,这种淳朴的氏族思想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时候的突厥人也是一样,正是这种为了生存优先于战斗力,进而各方愿意妥协、达成一定平等的政治生态,让游牧民族在早期得以合理分配战利品,就此保证了进取的积极性,迅速扩张版图。

  体现在郁蓝身上,就是婢女们虽然出身卑微,但跟她久了,也如同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主仆的属性没有中原那么深刻;在她们面前出羞,自然不好意思。

  “我问问父皇,是否可以在邺都安置两千人。”

  高殷抚摸郁蓝的发梢:“白马那边再放个七千人,也快过万了,我给他们弄额外的编制,同样入我八旗。”

  郁蓝压不住嘴角,高殷并不排斥她这个境外势力的帮助,是一个好现象。她在齐国的话语,也会因为军队而更有分量。

  两人洗浴完毕,出来时已经备好了膳食,这次的检查严格许多,不仅医生会检查成品,而且还有和贵人们同龄甚至更幼小的宫人在等候试吃。

  若无事,对她们而言也算是福利,还能在太子跟前露脸;若有恙,那家里人也能得到抚恤金,所以不少宫人都跃跃欲试,希望能得到这份差事。

  之前的典膳郎、司馔也都已经被撤职,因为他们的不忠诚,高殷险些丧命。

  换掉的这些宫人,本来也该由宫中补充,高殷觉得不妥,怕太后也掺沙子,因此委托母后和良娣,从她们家族内寻找合适的人选入宫当差,不少郑氏族人就此进入东宫,成为太子的臣属。

  郑春华早早在这恭候着,等太子和妃就席主位,便起身使用礼器为二位斟酒,象征性的做完服务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作为未来的最高统治者,高殷的物用都和普通人不同,何时饮酒、用餐,都有着严格规定,舞姬和乐伶自屋外涌入,准备开始表演,一旁的典膳郎和司馔则观察高殷和妻妾们的举动,若有失礼之处,出言劝谏乃至上奏天子也是他们的职责。

  再好看的舞蹈,天天看也会厌倦,而且这时候的娱乐和后面差得太多了,对高殷来说没什么冲击力,因此高殷挥手:“不需要奏乐。”

  西河王新丧,这符合礼节,臣下会意,示意舞姬退下。

  三个年轻人沉默地吃喝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聚在一起用餐,两女要精诚合作,一起支撑太子,但这时代的妇妒风气,隐约将气氛渲得诡异,平静的郑春华与时不时呵气的郁蓝,高殷简直能看到从两女的眼中跃出电芒,在自己的眼前擦碰出火苗。

  “把刘逸也叫过来,一起用膳。”

  看热闹不嫌事大,高殷当机立断。反正这种事情也瞒不住,还不如一起爆了。

  这招倒是有奇效,对刘逸本人来说,可以同众大妇一同用膳,是正式承认了她作为高殷的妾室,她自然喜不自胜,对妃和良娣百般奉承;

  而郁蓝和春华见到刘逸这个样子,也不好在出身低微的下妇面前表现出不和睦的态度,显得自己没有肚量。

  加上高殷要杀人的眼神,弹压住了郁蓝的骄横,郑春华颇懂调节气氛,时不时和刘逸搭话,几人其乐融融,倒有了几分琴瑟和鸣的样子。

  ……

  最终,高绍仁的死因,对外宣称是突发疾病,不久寻薨,丧葬典礼选在了七月二十四日,绍仁死亡三日后。

  虽然是祭祀死人的礼仪,但操办的毕竟是活人,它的最终目的,还是确定还活着的人们之间的关系,从而间接构成家庭最基本的父子夫妻兄弟等关系,最终确定九族亲疏,乃至君臣等级,从这个角度来说,也和孝道一样,是王权的延展方式之一。

  因此五服原本只是丧服的五种等级,继而发展成了宗族血缘亲疏远近的标准。

  高洋身穿齐衰服,原先他该着大功之服,不用孝杖,然而他实在悲痛,因此提了一级规格:身着用粗布制成的上衣和下裳,缝住衣边,头和腰缠绕牡麻带,丧冠用布做冠缨,手持桐木孝杖,为绍仁服丧一年。

  至于没穿戴到最高级的斩衰服,则是因为一些政治上的暗喻:斩衰服是最高等级的丧服,代表着死者是该生者最亲近的人,比如父亲对嫡长子就能穿斩衰,换言之,若是高洋穿斩衰,则有着他属意西河王绍仁为继承人的意思,可能引来流言蜚语。

  若是高殷死了,那高洋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穿斩衰。

  而高殷穿的就是最高级的斩衰服,用最粗的麻布作成,不缉边,称斩,当胸缀有长六寸、宽四寸的麻布,称衰。

  这种刻意保留的粗糙感,正是为了强调服丧者最强烈的哀痛之情,以至于着装潦草而不自知,一看就知道是受死者影响最大的那个人,很有一种为了迎接贤士出门时忘了穿鞋,光脚跑出去的意思。

  这虽然在仪礼上不合,然而知晓西河王真实死因的人们,都知道其中内意,某种意义上,西河王就是做了太子的替死鬼,这番操作证实了他们的论断,而大部分百姓并不能看出来,只觉得太子的确是纯孝至情之人,对庶弟依然使用了最高的规格。

  此前,高洋为四子的死亡三日不朝,皇太后娄昭君、皇后李祖娥、皇太子高殷并为西河王致哀。

  根据齐国的规定,国家借给一面白鼓,在西河王的丧礼上使用,并为其树立白绢扎成的凶门、横木制作的柏历,以及纸扎的精灵方相,用来驱除亡者通路上的鬼魅。

第309章 葬礼

  “葬仪开始!”

  作为高洋第一个,也是非自然死亡的皇子,葬礼像是对他的补偿,规格异常之高,在旧执政殿太极殿举行,在正殿之所放着高绍仁的尸体,用一条被子盖住。

  古人认为人的身体是魄,精神气是魂,人虽然死了,但魂气犹存,因此不忍亲人去世,就会想要将魂召回来,以起死回生。

  这也有着一定现实意义,偶尔某些人只是沉睡或陷入昏迷,就被误判为死亡,进而丢进棺材里,漫长的葬礼以及守灵也是给死者复苏的时间,招魂亦是其中的一环。

  这个任务被高殷领取,他手持高绍仁生前的爵服,从东边屋檐爬上屋脊,这里已经铺设好了长木踏板,他踩在上面,面向北方,一边挥舞着高绍仁的衣服,一边长声呼唤:“绍仁复来!绍仁复来!阿耶、姊姊、兄弟都在此,绍仁归来兮!”

  高殷不仅喜欢这个可爱的孩子,而且是最了解高绍仁之死的人,内心愧疚至极,呼声情真意切。

  下方数百参礼者中,有一妇人无法忍受,跪地掩面大哭,正是绍仁的生母裴嫔。

  连呼三声,天空没有异状,高殷便把绍仁的衣服从屋顶上丢下来,下面有专人用衣箱接住,继而走到正殿,用这套衣服盖住尸体。

  高殷即从西面的屋檐处下来,回到丧葬队列中,之后便是发丧,通知所有人,有西河王去世这么一件事,继而护丧,开始进行丧事流程。

  一般这个任务是由大鸿胪所主持的,这次死的是皇子,最后由高洋亲自任命给高淹,执行护丧的仪式。

  招魂之后,见死者无法回生,就会行沐浴之礼,洗头为沐,洗身为浴。

  侍者们将尸体移动到沐床上,揭开那件爵服,脱去绍仁的衣物,为他沐浴,而后修剪指甲,束发,整治容装。

  侍者们小心翼翼,若伤害了绍仁的躯体,后果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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