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朕等众卿等急了!”
高洋的大呼小叫,让他们顿时紧绷,将身体调整到最谄媚的状态,无论这里是不是鬼屋,都不如里面那个人可怕。
第272章 除旧
殿门打开,灯火忽明,有如白昼,亮得渗人。
踏入大殿,一股浓烈的香氛扑鼻,这里的空气清新异常,更让元氏断定今夜不同寻常。
“安平公?请随我来,您的位置在这……”
侍者一个个上前,带领他们前进,元氏诸人不明就里,跟随着安排坐落在指定位置上,弄不懂至尊这次是玩的什么把戏。
等落座完毕,高洋才举起酒杯,向各位臣子示意。
“诸卿为我大齐立有功勋,此酒敬诸位,当满饮此杯。”
诸臣一同举杯:“至尊福德深广,膺有皇命,臣等蝼蚁微功,实赖洪恩!”
高洋大乐,舞姬乐师纷来沓至,歌舞旋即升平,气氛和缓渐而上扬热烈,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庞大的宴会。
几曲舞毕,诸臣如痴如醉,大部分人的心防完全松懈,只听主位上的高洋叹息:“唉,来回总是这些歌舞,朕也看腻了,不如来点新鲜花样。”
听见这话,长广王高湛离场,不多时,一批奇形怪状的伶人出现在宴会上,随着唱词开场,伶人们扭动身姿、表情张动,开始上演曹操称魏王,刘备夺占西川,自封汉中王,之后吕蒙白衣渡江、关羽败走麦城,曹丕篡汉而刘备续统,天下三国鼎立的情节。
高殷是太子,他所做的书籍即便无趣,也会被世人大加吹捧,何况是流传千年而不朽的三国故事。
而在其塞入影射周齐建国史、佛教因果轮回一说等私货,以及发展的印刷技术的加持下,与高殷交好又对印刷有需求的佛教僧众、站在高殷一派的齐室宗王、希望借助太子而登上齐国朝堂掌权的汉人门阀也都自发地为高殷推广而造势,使得《三国演义》在这半年下来,已是齐国上层,特别是邺都达官贵人耳熟能详的风潮时物。
更不用说高殷之后带兵亲征打仗,强化个人威望的同时,也让他经手过的事务沾染了月光王的神力,在辑事厂的有心渗透下,如今京畿附近的游侠团体已经若有若无的以关羽为偶像,就是高殷影响力扩散的缩影。
再加上高殷将书籍转化为表演,走的就是后世舞台剧的路子,扶持起了伶人这一地位卑贱又常能接触达官贵人的阶级,许多情报就顺着这个渠道流入辑事厂,也就是流入高殷的手中。
因此在座的臣子,多数都已经看过类似的戏曲,也对这段故事耳熟能详,而今排演的剧目,却是较少有的后期篇章,真正意义上的“三国鼎立”。
大魏已亡,眼前却上演着曹丕篡汉的戏码,虽然不是同一个大魏,至少都是魏国。
见到新生的魏国得意张狂的样子,元氏诸人触景生情,忍不住偷偷掉泪,低头掩面啜泣。
“场间怎似有哀伤之意?”
高洋发话,伶人们顿时僵在原地,仍保持着之前的动作。
元氏诸人从幻境里清醒,意识到自己身处齐国,纷纷摇头摆手:“非也,实在是演技精妙,使我等流连忘返!”
高洋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微笑地走向众臣:“众卿,颇思魏否呀?”
诸元也知道如何回答,异口同声:“此间乐,不思魏也!”
高洋哈哈大笑,随意抓取几个元氏,他们惊慌失措,纷纷说:“魏末奸孽篡权,九域离荡,献武皇帝应期援手,方有我等生活。”
“命受齐世,怎敢不念恩德!”
各种奉承的话语如连珠炮吐出,更有投机者跪在高洋跟前,五体投地:“至尊诛杀尔朱氏女,荡涤凶逆,肃清妖氛!”
“臣等元魏遗宗,衔恨积年,今蒙天威赫怒,得雪沉冤,虽肝脑涂地,不足报圣恩于万一!”
“惟当竭诚尽节,永效忠贞,以副陛下除残去秽之至仁!”
诸元跪姿转换娴熟,强调自己愿意为高洋所用,态度之恭顺,一如当年他们慑惧于尔朱氏。
他们内心还有些小激动,若是能成为太子高殷的班底,那就接近往日的荣光了。
而高洋诛杀尔朱英娥的举动,被他们视作对尔朱残党的清算。
其实尔朱荣虽然身死、尔朱兆又被高欢击败,整个尔朱集团溃散,但仍剩下许多残党。
究其原因,还是由于尔朱家族由两种人构成,一种是以尔朱荣、兆、天光等长期生活在六镇,在部落氛围下生长起来的武夫派,另一种则是以尔朱世隆为代表的、父祖常年在中原担任官僚,从而更汉化一些的官僚派。
这就有些类似项羽和项氏家族的关系,项羽虽然有名,但在项氏宗族里,他其实只是比较突出、现今为领导者的一支,在一时的形势下,宗族们可以依附他,可一旦项羽背离了宗族的利益,宗族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转而投靠刘邦。
而高欢主要消灭的就是尔朱荣这一派,对于另外一派,则没有过多杀戮,甚至于高欢原先就是尔朱荣的部下,又模仿了尔朱荣的军政体制,是尔朱荣霸府的实际继承者,因此在击败尔朱兆这个罪首后,对剩下的人也没有清算,而是以拉拢为主。
也因此,就像尔朱荣没能杀光元魏宗室一样,元氏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尔朱氏上跳下窜,拿他们还没有办法:譬如尔朱荣第四子尔朱文畅,还能在高欢时代蓄意谋反,打算杀死高欢,重新恢复尔朱氏的统治,被诛杀后,高欢也没对剩下的尔朱氏动刀。
第五子文略,更是被高欢给了他十次免除死罪的机会,让他活到了天保年间,最后自己作死,欺负到了高归彦的头上。
他用侍女和高归彦打赌,赢了高归彦的马,高归彦请求他还马,尔朱文略直接杀了婢女和马,用银器装着女人头和马肉给高归彦。
高归彦怎么忍得了,去找高洋告状,尔朱文畅因此被关在监狱里,这还不影响他玩乐的心情,吹拉弹拨、说学逗唱,实在唱累了就开始唱挽歌。
玩了几个月腻了,就夺取看守的弓箭射人:“不这样,至尊想不起我!”
高洋的确才想起来没弄死这个家伙,赶紧派人弄死了,到这时候,尔朱荣的儿子辈才全军覆没。
尔朱荣之子都如此,其他不相干的尔朱氏当然活得更多。
而论起统战价值,他们元氏自然比尔朱氏要高得三四层楼,无论怎么想,要在尔朱和元中选择一个作为羽翼,很少有人会选择搞过河阴潜泳大赛的尔朱氏。
今日之事一出,元韶等人便自顾自地以为,这是高洋和他们做的交易,用清算尔朱氏,来换取他们元氏对高殷的支持!
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高洋要杀死先皇的妾室、自己兄弟的生母。
高洋走到殿门前,看着璀璨的月光,愈发入迷,良久才感慨:“太史上奏,言今年当除旧布新。”
在他身后的元魏宗室们面面相觑,愈发确信自己的猜测。
“正是如此!”
元韶作为元氏领袖,第一个响应。
高洋转过身来,朝他招手,态度温和,甚至没有脱下自己身上的女装让他穿上。
元韶受宠若惊,只听高洋轻声问道:“汉朝的光武帝,为什么可以中兴?”
元韶闻言,喉舌凝噎,似有万千悲郁哽在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声调,嗓音微颤低沉:“因为诸刘没有诛杀殆尽!”
高洋仰头,似乎是在叹息,好一会儿,才恢复常态。
他伸出手,轻拍元韶的肩膀:“那便从卿之意。”
第273章 乞赐
交易达成了。
元韶面露喜色,跪拜在地:“至尊圣明!”
“嗯。”
高洋连连点头,回到主位上,元氏诸人也都回归座次,别有一番喜色在心头。
“今夜之宴,还差一道主菜,欲与诸卿同享。”
高洋的话音刚落,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元氏诸人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便见侍者们垂首上前,将一个个精致的食盒轻轻放在他们面前。
元韶最先伸手,指尖触到食盒冰凉的铜扣时,还笑着对身旁的元蛮道:“至尊如此神秘,不知是何等珍馐……”
他的声音在掀开盒盖的瞬间凝固了。
盒中,他最宠爱的妾室许氏的头颅静静躺着,那双总是含情的杏眼半阖着,像是还没睡醒。
她的唇上点着自己最喜欢的胭脂,发髻间金步摇的流苏纠缠在脖颈断口处,沁染得比唇间更艳,随着开盒的动作轻轻晃动。
“啊!!!!”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这是!”
诸元看见了自己的妻妾之首,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嚎声、杯盏碎裂声混作一团,比刚才的表演更有张力。
“太子曾经对朕说过: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高洋对下面的悲痛无动于衷,反而目光神虚,飘远到另一个时空:“朕杀薛嫔之时,亦有所感……”
说着,他居然哭了起来,比面前所有人都要悲伤,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佳人难再得,甚可惜也!”
“朕欲将此疾首痛心,分享给诸君,此痛此惧,方为至味!诸卿既已同尝,当知朕心矣!”
只见元景皓猛地掀翻桌案,双目赤红,嘶吼道:“高洋!你疯了吗?!”
他可能想上前与高洋论理,但是被禁卫架住,禁卫们动动肩膀,坚固的甲胄就将他撞得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案几,酒水、鲜血混合着他的眼泪,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暗色。
他的夫人李氏就躺在他不远处,只是元景皓再也没机会将她拥入怀中。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很快就能再见到妻子了。
“这、这不是真的……”元黄头瘫软在地,双手颤抖着捧起滚落在地的头颅,指尖触到那冰冷的脸颊时,猛地缩回,像是被烫伤一般。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夫人……!”
“至尊饶命!至尊饶命!”
高洋细细品味着臣下的恐惧,还有理智的元世哲、元景式等人,极力控制发软的身体,涕泪横流,强撑着向高洋拼命叩首,额头在地砖上撞出新的血色,咚咚作响。
“臣等无罪,望至尊宽恕!”
“是啊,我等忠于齐国,忠于至尊,为何被这样对待!”
“莫非我等的家眷也……”
这个猜测让大殿安静了,连他们的妻妾都出了事,那他们的家人,难道也被屠杀殆尽了?
悲号在蔓延,但并不是所有元氏都是如此,桌案上没有被摆放首级的也有几个。
元士、元修伯、元景安、元文遥等人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其他人或嫉妒、或惊诧地看着他们,原先以为这几人是魏室疏宗,不得重视,才没有“主菜”,而今看来,他们却是高洋的走狗!
其实这几人也不知道今日高洋的举动,更不知道自己被幸运地放过,元景安虽然是元氏,但天保初年就被赐姓了高氏。
他和至尊的关系也非比寻常,多次随至尊出兵,大破蠕蠕等贼,对至尊的性格比其他人更了解。
真的是因为美人吗?不是的,至尊已经说了,“美人如名将”,要点在于名将啊!
因此他鼓起最后一分勇气,上前对高洋进言:“我等元氏,本姓拓跋,孝文帝诏令改姓,故为元氏。今魏已不存,元氏何统?须得改回旧姓。”
“然拓跋出自土后,今齐承木德,正该革除旧弊,顺应天命,我等岂可又号拓跋而逆天理?”
说着,他以额触地,声泪俱下:“臣等斗胆叩请天恩,乞赐高姓,永附天潢。愿效项伯故事,为陛下疏宗,世世代代,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高洋面色不变,似乎是在权衡,看见了机会,元蛮等其他人也膝行叩首:“是极!拓跋、元为前朝旧姓,已不堪用,臣等每思及此,如芒在背。恳请至尊赐姓高氏!”
“此言高论!”
妻妾已经死了,自己还活着,还有机会劝说高洋回心转意。
别清算了!尔朱氏的仇恨,元氏不要了!他们死不死跟自己有关系吗?只要保得住自己就够了!
在生存的恐惧下,元氏们迅速整理心情,祈求高洋赐姓高氏,仿佛这样就得到了活命的机会。
“你们……说出这种话,还配做魏帝子孙吗!”
元景皓站起身,在一众跪拜的元氏中显得鹤立鸡群。
“岂可弃我等本宗,随他人姓氏!”
他摘下发髻,披头散发,脱下齐朝的衣冠:“我知出此言必死,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是元魏子孙,昭成帝的后代!”
他面向高洋,怒发冲冠,将多年来的隐忍和憋屈全部倾吐而出:“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高洋,我先走一步,在九泉之下候汝!”
高洋已经许久没被人这么痛骂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他略微有些兴奋:“放心,不只是汝,汝全族,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