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一国的尚书,怎么可以让你们像奴婢一样拉扯!”
高殷话出口,康虎儿就翻身下马,走近王昕。
骑兵们伸出长槊,挡住康虎儿的去路,高殷马上怒斥:“不是参加宴会么,哪个国家用囚车待客!”
骑兵领队抬起头,晦暗的神色充满肃穆。
“恕难从命。”
王昕还是被压入了囚车,高殷只能唤康虎儿回来。
好在这些骑兵放慢了速度,让王昕好受些。
高殷心里感叹,自己在齐国的威望还是太低了,仅仅只有一个“太子”的空名。
况且,他也不能对这些骑兵说什么。他们确实忠诚,只是他们忠诚的不是自己,而是皇帝。
何况很快,他们就会效忠于自己,届时今日的恨,都会成为日后的爱。
孙权年轻时,曾私下向吕范借钱索物,吕范一定会告诉他哥孙策,让孙权十分怨恨。后来孙权代理阳羡长,偷偷挪用公款,功曹周谷就为孙权制造假账,让孙权十分满意。
但等孙权继位之后,就认为吕范忠诚,值得信赖,而周谷善于欺骗,不再录用。
同样的道理,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人主,才会对这些人生恨。
他深切记住了这个骑兵领队的脸,日后一定要重用。
“下官娥永乐。”骑兵领队忽然说:“若太子要找麻烦,尽管找我,不用为难这些兄弟。”
高殷闻言,哈哈大笑:“好,好!娥永乐,我记住你了!”
第27章 王昕
齐国的皇宫中,众臣正在卖力地表演,内容无非是称颂高洋的伟大,以及齐国必灭周家。
高洋对这些已经听腻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自觉不会说话的鲜卑武将们卖力地吃喝,避免祸从口出。更有经验的则动几下筷子,不怎么入口,以免让待会儿发生的事情反胃。
“太子到!”
小黄门的唱名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以往天子要杀大臣时,太子极少出现。
高殷快步入殿,向高洋请安。
“嗯。”
高洋只是嗯了一声,等近侍走到身前附耳低语,他才提起兴趣:“带上来。”
娥永乐将一个中年宽脸汉人带入殿中,看清那人的脸,竟是祠部尚书王昕,臣子们惊疑不定。
高洋见到王昕就开始笑,等王昕到了眼前,笑容愈发浓烈:“王元景,病可好了?”
声音抑扬顿挫,有着说不尽的怪气和得意。
大概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王昕说话仍有条理:“本已痊愈,一到此,又复发了。”
见他强自镇定,高洋冷哼,问向娥永乐:“你去请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娥永乐跪在地上,神色谦卑:“王尚书坐在窗边晃腿吟诗。”
高洋更乐了:“好啊,好啊……我大齐天子的宴会,不如你在家独酌作乐,这就是你的病!”
他忽然站起,将手中的酒盏猛掷于地,脆响演奏出杀人的序曲。
“王元景,你的病,是心病!心病,就要掏心出来看一看,怎样医好你的心!”
高洋拔出宝剑,大笑着一步步走向王昕,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下面的臣子,如果有人不显得害怕,那高洋就会把他列入下一个目标。
忽然,在高洋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又一道的磕头声。
高洋回首望去,见到高殷的头颅一下又一下重磕在地。
高殷先是呜咽,随后抽泣,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梨花带雨。此情此景,莫名的弥散出悲哀之感,群臣也忍不住悲恸而哭。
不多时,宫殿遍布了哭泣声,像是一座巨大的灵堂。
高洋皱紧眉头,三两步回到高殷身前,抓起他的头发,大声质问:“你哭什么?!”
“天子、天子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高殷抽泣着说:“我们齐国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儿这是……喜极而泣!”
这话讽刺拉满,高洋既愤怒,又为他额头上撞出的血痕而心疼。
“我杀王元景如杀一奴,汝何至于此?”
高殷啜泣说:“关龙逄、比干直言进谏,至今仍为美谈,而夏桀商纣,无人不说是暴君。今陛下杀王元景,王元景得名,若不杀他,则陛下得名。儿不是吝惜王元景的一条性命,是为陛下的名望悲哭,其人自诩放达,实际上不爱惜生命,慕虚名而处实祸,自绝于天地。陛下因为这样一个狂夫而蒙上骂名,叫我怎能不难过!”
高洋看向王昕:“是这样吗?你是这样的蠢货吗?”
王昕不发一言,闭目挺脖,像是不屑于说话,一心求死。
高洋无语,默默坐了回去,半晌才发话:“若不是太子,今日还真就被你赚去了。高德政!”
一位风神仪表的大臣走近,光看相貌就知是极聪慧之人,他听着高洋的吩咐。
“革去王昕祠部尚书的职务,由中书侍郎郑颐担任,王昕在家思过,无令不得外出。”
“给我看好他,不准他死!”
最后这句话,高洋说得是咬牙切齿。
“谨奉尊命。”
高德政走到王昕面前:“王尚书……哦不,王昕,随我走吧。”
他冲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带着王昕随他离开。席下,大臣郑颐起身向高洋谢恩。
“明日,朕会下诏给你正式的任令,你可满意?”
郑颐连连点头:“多谢至尊垂爱,臣必尽心用事!”
“明白就好。”高洋轻蔑一笑,旋即陡然色变:“现在都给我滚,看见你们就烦!”
他不耐烦地挥手,臣子们如蒙大赦,有序离开了宴会现场,就连娥永乐都被他赶到殿外,整个殿堂只有齐国这对最尊贵的父子。
“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儿叫唤!”
高洋忽然暴起,一脚踢在高殷身上,把高殷踹翻过去。
高殷连忙摸自己身上的肋骨,好悬没给肋骨踹断。
“哈哈哈哈……”
高殷挣扎着爬起,见到高洋冷峻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
高洋本想板着个脸,却忍不住被高殷带出了笑意:“你笑什么呀你?”
“儿、嘶……儿觉得父皇的戏演得好。”
高殷小声抽吸冷气,缓缓道。
自己拜访斛律光时,恰好就有宫人来送羊羹,恰好又有人告诉自己王昕的事,让自己来得及救。
如果这一切都是凑巧,那最后自己能保下王昕,实在就不是巧合了。
高殷那一哭,就是为了给自己加分用的,好歹努力了,他可真没指望把王昕保下来。
高洋冷哼:“你知道王元景这家伙是谁么?他是秦国的丞相,王猛的六世孙。”
高殷微微一愣,有一种穿越时光的错愕感。
“他还是王叔朗的兄长。”
王叔朗就是王晞,当年被高欢征辟,随高欢到晋阳补任中外府功曹参军,并成为当时的常山公高演的宾友。
齐国建立后,他依然陪在高演身边,是追随高演十多年的近臣。
高演屡屡上疏劝谏高洋,但高演文采不佳,仅能读写,高洋便怀疑高演上奏的那些充满华辞彩藻的谏稿全部出自王晞之手,就想杀了王晞,高演急得演了出戏,先打了王晞二十杖表示惩罚,于是高洋没有杀王晞,而是给他赏了刑之后丢到了制作铠甲的甲坊去。
过了三年,高演绝食,为了让弟弟再次吃饭,高洋就让王晞回到府上亲自劝说高演,高演才打起精神吃饭,于是王晞重新回到了高演身边。
总而言之,这是高演的心腹,如果把高演比作胤禛,那王晞就是他的邬思道。
高洋对两个亲弟弟忌惮得很,他了解他们的性格,绝不会乖乖做姬旦,所以削弱他们的势力。
高演本人不能动,就折去高演的羽翼王晞。王晞也无法杀,那就杀掉王晞的哥哥王昕,从而侧面打击高演的势力。
当然,高洋绝不会想到,如果他真杀死了王昕,那王晞就会为了报他哥哥的仇,先鼓动高演发动政变夺高殷的权,再撺捻高演篡位夺高殷的皇位。
不过今天的结果,让高洋颇为满意。
“今日这事,你做得还算不错。”
高洋原本是不打算让高殷参与进来的,杀王昕是他今日的计划,天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听说高殷今日跑去了六坊、拜访了斛律光,让高洋有所触动,想试一试这个孩子的成色。
没想到他还真能接得住。
那么计划也可以反过来,通过让王昕承高殷的情,从而让王昕影响王晞。
王昕这种文士的臭脾气,是绝不会吃高洋那套威逼的,他们爱惜羽毛,家族又有名望,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名望才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但这种救命之恩,他们也必须承,甚至一定会还,否则再怎么自诩清高,日后太子有难他们不伸手帮上一帮,一定会被其他人讥讽。
那确实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第28章 突厥
“你看上斛律家的女郎了?哪个,大的小的?”
高洋随口问道。
高殷没回话,高洋打起趣来:“不说话,难道你是看上她们阿耶了?”
没想到高殷点头。
“哼,我就知道!”
高洋大为不满,高殷这时才开口:“父皇,您不愿意我亲近他们?”
“当然不是。只是用他们如饲虎,一不注意,就为其所噬。”
高洋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小孩子和他们这些人亲近,无异于与虎谋皮,日后一旦被架空,登时齐国就会改天换地,王莽、曹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
而且他一直致力于取消鲜卑勋贵的影响,他们享福可以,但不要一直揽权。
究其原因,还是和他们齐国未来发展的道路规划息息相关。
作为齐国霸业的总设计师,高洋太明白齐国面临的窘境了。
虽然很讨厌杜弼那个老东西,但他说的没错,“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汉人的数量远远高于鲜卑,想要坐稳江山,必须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汉人武装。
鲜卑人高高在上,汉人被压制着,偶尔会有几个汉人挤进来,但很快就会被排出去。
高洋曾经试图组建一支专属于他的汉人军队,为此特意将齐国的军区分为三块,分别是晋阳、京师和江淮,第一块是晋阳勋贵的领地,第二块是他高洋的基本盘。
对于第一块,只能安插他的心腹白建、唐邕,逐步提高他们的影响力,从而变相提高自己的控制力,同时经常去往晋阳坐镇来压制异心。
第二块,则是京畿兵为主,加上高洋从六坊之中抽调精锐训练出的百保鲜卑,改变齐国故往的“以西制东”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