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也没见过这个场面,疯癫的至尊容易看见,但发了狂的太子,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见着,此时太子骑在至尊身上,不看他们的表情,真挺像父子玩耍的模样。
高洋被衣物蒙了头,四处乱抓,掀翻了不知多少坐席,终于抓着了高殷,一把扯了过来,兴奋地大吼着:“吾儿!想试高家拳了吗!”
恍惚间回到了童年,眼前的高殷像是当年的大哥,但现在的高洋拥有了壮硕的体魄和无上的地位,无人可以阻拦他的拳头。
“要爱!要仁!要义!”
高洋一下下地出拳,缓慢而有力:“没有这些,可打不疼人!”
齐室宗亲围拢着二人,接着是晋阳勋贵,形成内外二圈,祈求二人停歇。
二人都没空应答,高洋忙着打,高殷匆忙躲闪,但他的身体已经被高洋捉住了,父爱与仁义贯彻在他身上,于是高殷也张口咬住高洋的手臂,死死不放。
“好小子!”
高洋勃然大怒,这时侍者们已经上来阻拦,但他们不够格。
“天子家事,何干汝等!”
高洋抓着高殷,像武器一般横扫千军,斥退了他们,清出一片空地。
侍者之后是勋贵,他们跪在地上,求高洋息怒,如果太子真的出了什么事,无论出于什么立场,他们都会被责罚。
高洋哈哈大笑,干脆手持高殷四处冲锋,眼见至尊和太子朝自己撞来,勋贵们匆忙避开。
高延宗心神一松,再也没摁住高孝瓘,与此同时第二波劝架的勋贵们也被吓得连滚带爬,场面愈发混乱,高睿等人急得跳脚,不论是哪一边出了事,都对太子不好。
兴奋的高洋脸上忽然被打了一巴掌,低下头,长子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高洋的手臂被咬得生疼。
怒极反笑的高洋再度握拳,别说长子,现在就是他老妈,也得吃下这记拳头!
然而事与愿违,拳头停在高殷眼前,高洋怒不可遏的转头,是高孝瓘,他冲进两人身边,一把接住高洋的拳头,硬是从他怀里将高殷夺走。
“孝瓘……当日不杀汝,今日果为患!”
高洋大怒,正欲上前,很快走不动了,高睿一个飞扑,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其他宗亲们有样学样,也不敢劝,直接大哭,眼前的场景的确令他们感到悲伤。
高洋的近卫们听见响动,已经站在了殿门口,见高洋主导着场面,就没有靠近,此刻见高洋被抱住双腿,急忙寻找高洋的眼神进行确认。
高洋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下达新的指令,而是用力拔了几次腿,见实在拔不出来,只能无奈的说:“须拔,放手!”
“不!此不须拔!”
高睿闭目咬牙,侍卫们靠近,再次向高洋确认是否动手,高洋摇摇头。
此时宴殿杂乱无章,酒菜洒落,满厅的哭泣与扯碎的布衫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座巨大的灵堂。
高洋既觉得刺耳,又为自己闹出来的动静感到窃喜,欣赏了一会,才暴吼:“别吵了!”
最先安静下来的是太子这一块,高殷奄奄一息,脸上五光十色,能看出此前风范的地方不多,暂时很难称得上俊逸了。
他的嘴唇蠕动,高孝瓘凑耳听去,是些麻辣隔壁之类的话。
“太子……”
高孝瓘本想问他哪里不舒服,可亲眼看见,才发现问出来就是废话,悲从中来,抱着高殷默默流泪,反倒是高殷拍打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这番场面引起现场所有人的同情,尤其是勋贵们,哪怕再不喜欢高殷的人,此时也觉得他确实倒霉,摊上这么一个父皇,只是说句话,都挨了顿毒打。
他们不敢对高洋生气,但隐约间眼色,也充满幽怨之感。
气氛僵住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下台,控诉至尊不仁?还是指责太子不孝?
最尴尬的是高洋,但高洋是疯子,疯子能行常人不敢想之事。
“谁打的吾儿?”
高洋指着高殷,气急败坏起来,仿佛他刚刚才到达战场:“道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高孝瓘目瞪口呆,就连高睿都被高洋的无耻震惊了,仗着自己是皇帝,公然扭曲事实,将刚刚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高浚高涣对视,露出同样的苦笑,若无太子,早已被折磨致死,可高殷受折磨,他们又怎么帮太子呢?
机灵的侍者连忙附和,有说太子摔伤的,有说是战场受伤,不符合高洋心意的都会被他拍打脑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太子体质太弱,被至尊身上的红光所慑——据传娄后怀至尊时,每夜都有着红光笼罩居室。
“再说,月光童子怎么能匹敌当世的转轮圣王?太子能在战场上得胜,也是借了大家的佛光,今日偿还七宝,身体隐有小恙,实在是付出的冒犯天颜一点小小的代价啊。”
“是极,这还是因为太子是大家之子,国之储君,若是他人敢仰仗圣威,早已死了!”
臣侍纷纷改口,赞颂高洋的威福,除了各自身上的伤口,好像一切确实未曾发生过。
“既然如此,就先下去治伤吧。”
高洋点头,轻轻咳了两声,随后负手而立,深沉地凝望着高殷,像极了一个慈祥的父亲,等待儿子还礼。
高殷被高孝瓘搀扶着起身,行动踉跄,站立起来都艰难,看他这副样子,场中诸人更同情了。
其他人想上来搀扶,被太子怒斥:“都给我滚,不需要你们扶!”
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着,高洋的一眼折射些许不忍,另一眼则释放着快意,自从上次殴打他后,他就能言善辩起来了,如今高洋倒是想再看看,这人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至尊圣恩,道人无以回报;冲撞天威,殷合该死。”
第一句话就让高洋皱眉,味儿不对啊。
高殷解去发髻,它早就被打烂了,卡在高殷头发上随风飘荡,而今被捋下,高殷披头散发,更像是个小乞丐。
他转过头:“孝瓘,你退后吧,我不需要人扶。”
高孝瓘坚持,但高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他,感受到高殷的决毅,高孝瓘只得松开太子,退后数步。
高殷也退后,靠在身后的门板上,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抬起靴子,摸索着鞋跟,高洋忽然变色,指着高殷:“快拦下!”
高殷从鞋跟里抽出一把短刀,薄长而尖利,这还是跟赵构学的,上战场前以防不测而准备的东西,没想到居然用在了这里。
“累了,毁灭吧。”
高殷喃喃说着,朝自己脖子抹去。
他只想向高洋证明一件事:现在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
第239章 逼疯
今天这出大龙凤,让晋阳勋贵们看了个饱,尤其是最后的收尾,谁都没想到太子这么刚烈,打算以死谢罪。
殿内没人携带弓箭,情急之下,斛律光投掷杯盏,打落太子手中刀。
失去了先机,高孝瓘等人一拥而上,控制住高殷的手脚,想动弹都不行,更别说拿刀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求死不得。
刀子被交到高洋手中,高洋沉默着,任谁都能感受到在冰山下的岩浆。
他走向高殷,高殷忍不住想,这个场景像极了李孚刺董未遂,董卓手持凶器走向李孚,不知道高洋会不会一时兴起,把他捅个对穿呢?也许这样,自己就会穿越回去了。
他还真期待了起来,露出浅浅的笑容。
太子被至尊逼疯了。
这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包括高洋。
“蠢物……”
高洋低声谩骂,也不知在骂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子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孩儿不能事亲,又不能侍奉好君主,无以立身,此身何用?”
高洋无话可说,只能看向孝瓘:“汝若死了,孝瓘当与汝同去。”
“孝瓘非我杀,因至尊之意而死,与我何干?若我不杀孝瓘,孝瓘却因我而死,是我之过,岂能辞咎?”
绕来绕去,高殷还是把自己架在了火刑架上,逼迫高洋点火。
高洋反而下不去手,只是有些恼火,这孩子唇舌就是厉害,可不能给他点面子吗?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见到他的模样,心里又觉得他的怨愤也没错,刚刚他们父子交心,拳脚相交也是交,他毕竟也没在那时掏刀子,还是有孝心的。
可若连自己些许怒气都承受不住,那又如何承受整个齐国的大愿呢?
高洋想起了李祖娥,忽然有些慌乱,若是看见道人这个样子,她肯定又要闹了,自己又舍不得对她动粗。
为了妻子,还是不跟这个孩子计较了,高洋挥了挥衣袖:“太子累了,带太子下去休息。”
他晃了晃手中的短刀:“再有此事,汝等知下场。”
“……”
明晃晃的刀光映射在他们眼中,众人簇拥着高殷,护着他离开此处,高洋转头,看到一地的狼藉与落寞。
“清扫现场,继续奏乐。”
没多久,残乱的现场就被清理完毕,但众人都没了饮宴的心情,纷纷请求告退,高洋心事重重,也没多理会。
偌大的宴殿,很快只剩下高睿等宗亲。
“把孝瓘叫来。”
高洋的命令,让高睿心头一惊,连忙求情:“孝瓘与太子情同手足,首护太子方显其忠,至尊……”
“我知道、我知道。”高洋略不耐烦,但还是解释:“只是找他商讨些事情。”
高睿不敢信,更不敢反对,只能不安地揉搓佛珠。
稍候,高孝瓘及至殿门,近卫搜过后放他进去,见他神色自若,高睿不由得赞叹。
文襄皇帝复生,也不如其子俊美。
高洋冷笑:“乐城公,汝还敢来啊?”
“至尊见召,不敢不来。”
“那孩子呢?”
“太子敷过伤处,已然就寝。”
高洋轻哼,饮了一盏酒,另一只手轻轻招揽:“来这坐。”
高孝瓘的行动精准得有些麻木了,像是接受了宿命,他的父亲,他的君主,一个死去了,一个险些死去。
前者让至尊受益,后者则为至尊所逼。
但奇怪的是,高孝瓘还是恨不起来,他想了想,转头向高睿说:“请须拔叔告诉太子,自己将去往一个很远的地方,怕是很长时间都不能和太子见面了。”
“唉。”
高睿眼眶含泪,点了点头,洒出来些许,他急忙用衣袖擦拭。
“谁说你要死了?”
高洋皱眉看着这两人,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难道在他们眼中,自己就这么坏么?
光是看在高澄班底的面上,他都要把高孝瓘留下,何况这几次事情已经证明了高孝瓘的忠诚。
高殷能将大兄的孩子操使得如臂使指,心甘情愿为他赴死,这让高洋欣慰,也让高洋嫉妒。
高睿心里一松,微笑起来,却又马上听高洋说:“不过孝瓘,你的确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至尊总爱这样玩弄人心。
“太子……太子举荐你出使突厥,他有没有和你说?要纳娶突厥可汗之女的事?”
高洋越饮越愁,思绪却很清明:“没有?看来他的嘴很严实。总之,这是对他极重要的事,关乎到他的地位,有突厥援助,我就不太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