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罗此刻后背发凉,刚才情绪激动,现在回过味来,才感到后怕。要真有傻子冲自己射箭,那自己这一生就真是个笑话了,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
高殷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亲密,又命人拿来簿册,亲自记录他的功勋,接着递给他看:“待夺取此城,便拜汝为骁骑将军,如何?”
这是独孤信早期的军职,虽然是个杂号将军,但意义重大。虽然没有操刀斩人,但小罗也是用命去帮他办事了,这点褒奖不能吝啬。
“剩下的都给汝财帛以资家用,待汝建立军功,再升汝为安南将军,爰德县侯。”高殷眨眨眼睛:“非军功不得爵,罗仁就体谅一下吧。”
独孤罗双膝跪地,连连拜谢,连称呼都用上臣了,这已经将高殷封为自己的主君,颇有些越界。
但作为一个被关押许久的人,没有这点热切,反而说明他更加隐忍,因此高殷对他的表现也不太计较。
“传令下去,熄灭不必要的火把,作攻城准备。”
周军现在一定因为独孤罗的劝降而进入扯皮,若他们最后得出的意见是继续抵抗,那反而尴尬了,还不如趁着混乱之时开战。
高殷也没两个小时等城里人开会,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要早睡早起,半个小时后若是没有动静,他就准备强攻。
火把全熄,则是让周军看不清外城的情况,反正齐军已经据守了外城,准备攻城时再点燃便好了,这时候不打火把,与黑暗和月光连为一体,反而会在心理上给周军更多压力。
如他所料,城内周军已经陷入了层层旋涡,每个人都被舆论所裹挟,无法置身事外。
“投降?绝无可能!”薛馥咬牙切齿,拍案而起:“我的族人都死了!要我向仇人投降?我不如也去死!”
向江不说话,他不能表态,否则要么倒戈的责任都在他头上,要么被薛馥突突了,即便要说,也要看其他人的意见。
他的副将张河替他发声:“就算我们拼死一战,又能撑多久?除了死掉更多的人,还有守住的意义吗?”
“那也不能向齐国低头!”薛馥和薛善斩将夺关,投降西魏,是最不能投降的将领:“独孤罗的话难道能信吗?说不定我们一开城门,他们就会屠城!”
“不会。”
其他将领冷冷回应,薛馥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跟我们打生打死的是敢死营,全都是投降了的曲沃和新田守军。要是他们到地就屠城,难道跟我们作战的是死人?”
“你他娘……!”
薛馥顿时激动起来,齐军还真利用他的先祖来作战,这一下戳到了薛馥的痛处。
见他想动手,其他将领也握住了武器,现在城内的世家将领也倒了不少,局势又回到了平衡。
“够了!”
向江轻咳,他是本地人,但也不是豪族,和杨祥一样,是郑伟来到本地后重新培植的心腹。
他斟酌着如何安抚,又不表明态度,思考之间,屋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火盆中木炭爆裂的噼啪声。
一名老校尉忽然啜泣起来:“我的妻儿还在长安……若是我投降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你以为你战死了,他们就有好果子吃?”
其他人毫不客气,越发表露本心:“卫国公之子说得对,你看看王将军、韦将军的下场。”
“当年杀了高敖曹的那人,到现在都没领完赏赐呢!”
风向改变火光,局势已然明了,薛馥看向那些同样脸色难看者,只有寥寥数人。
“既然如此……下官就不奉陪了!”
薛馥拱手说了场面话,随后扬长而去,些许将领以为他仍不服气,但向江等人清楚,他是要带人跑路。
罢了罢了,各人有各路,薛馥朝中有人,当年又做了绝事,现在被牵绊也是理所应当。
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向江不打算计较,就让他走吧。
夜风忽然转冷,城内忽然接连响起暴喝声,向江眉头大皱:“怎么回事?齐师提前攻城了?”
将领们惊慌失措,连骂齐军不讲信用,但帐外士兵慌张来报:“是、是营啸了!”
向江大骇。
龙头城内有些当年的东魏兵,能活到现在,都有些本领,而今城池被攻打得损失过重,在临时任用的过程里,就成为了军官。
即便张康这样的新兵不服,但没办法,人家能打。
所以见得齐军势大,自家的军队又一直在败退,眼看着就要受不住了;加上新兵老兵的矛盾爆发,以老杨头的死为导火索,大李、兔儿杜、窦二等人便团结起来,联络以前的老兄弟,想办法迎接王师入城。
“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
大李一刀砍向张康,张康急忙逃跑,连累了一旁的同伴挨刀。
大李也不计较,举起带血的刀:“齐师就在城外,若他们打进来,我们就是俘虏;我们自己开城,那就是义军!”
“阿兄当年也跟高王混过,在齐主那边也有两分薄面,保个命还是没问题的,没准咱们还能立功得赏,做军主、统军呢!”
大李把牛皮吹破了天,随后指挥队友,大声呼喝口号:“开城门,迎王师!”
“开城门,迎王师!!!”
其实呼喊的人并不多,但哪怕单个人的行动,也是靠身上的细胞组织完成的,小而紧密的组织必然战胜赘慢的组织,在众兵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大李先声夺人,带头冲散了营地。
“这不是造反吗!”向江急忙调人来镇压,然而这种时候,只有亲兵可以相信了,这些人被调走,人心更加骚动。
城内火光冲天,傻子都知道是有人作乱了,八成是内应,甚至还有人说是齐军抄了地道,攻入城中。
这下把周军吓得不轻,外城的齐军也听见动静,吹奏鼓吹、士兵呼喝,开始争夺城门。
龙头城还未曾迎来如此热闹的时刻,城内的守军想逃出去,城外的齐军想攻进来,高殷想早点完事睡觉,对所有人都是折磨。
士民惶惶不安,闭门祈祷,现在无论是谁都好,赶紧把这些事情平息。
此消彼长之下,内城的防御就如同一层轻纱,在夜色的勾引下被齐军冲开,无数的子弟杀入其中。
这是最好揉捏的时刻,就连独孤罗等人都持刀上前,随着大势一起奔腾。
周军虽然还未清楚局势,但本能地知晓现在要做的是什么,放下武器,跪地求饶,而那些还不放下屠刀的,立刻就成佛了。
独孤永业松了口气,终于拿下了龙头城,夺取了闻喜重镇。
在进城之前,齐军早就打探好了龙头城的轮廓,齐骑驰骋,迅速去占领其他城头,防止城内军民逃窜。
这时候即便只有十几骑,也能发挥出上千人的战力,见大势已去,向江只得感慨一声,下令所有士兵放弃抵抗,当做齐军从未进城,他们行进也不要阻拦,只要不是杀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不得反抗。
高殷那边也下达了禁令,若敌军不抵抗,则不得滥杀,士兵们也都清楚这些都是他们重要的食干,得换一个回家,就等于世代有只牛马,因此下手也不重,由飞鸦军在一旁掠阵,见到反抗者射死。
“我先睡会儿,事情都交给永业和孝瓘协办,其他的别打扰我。”
高殷说着,在李秀的侍奉下揉搓了一会双脚,随后在大帐里睡去。
火烛被李秀吹灭,高殷闭眼,正待入睡,忽然有软玉轻点脸颊,又湿又温热,发香在面上拂过,然后迅速远离,帐中再无香玉。
“真的是……”
高殷只觉得闷热难耐,双手拉紧了被子,希望自己的军队能快点压制龙头的躁动。
第202章 安顿
高殷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屋顶。
意识渐渐凝聚,高殷缝合着思绪,见他有异动,一旁的侍者出声:“您醒了?”
“嗯。”
睡过去三个时辰,现在是卯时,天已微亮。
高殷其实还有些困,但莫名的焦躁让他睡得慌心,起身如同木偶一般接受洗礼和漱口。
这里不是他的车驾和帅帐,应该是龙头城内的府邸,想来是他熟睡之时,侍者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到此处。
侍奉的人不是李秀,她的身份毕竟是将领,此刻应该在高孝瓘身边辅佐处理城中事务。
四处巡查、安排收降、清点物资、安抚人心……这些事后的安顿,远远比攻打城池要麻烦,没个三五日弄不完,将领们熬着红眼,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他们做。
光是收缴守军的兵器与甲胄,就是一项大工程,比较幽默的是,因为齐军的甲装远比周兵的好,所以周兵卸甲卸得很快,哪怕得不到与齐军同等的装甲,也不用再穿着旧装丢人现眼。
其实这些周军的装备,已经比周国大部分地区士兵好得多了,除了比长安差些,基本的甲胄、袴裤和战靴都是有的,毕竟是前线重镇。
为了褒奖弃暗投明的大李等人,还没定下官位,但先赐予了齐军的衣袍,将他们视作自己人,这让大李等人颇感荣耀。
刘邦战事不利,曾向丁固求饶,后来得到了天下,反而杀了丁固。
此时天下归汉,再有反叛,即是叛汉,因此丁固这样的人必须死,哪怕他救过自己的命,可对主君不忠就是罪,而此时唯一的主君就是刘邦。
东魏大将彭乐也犯过这个错误,让宇文泰当了一回刘邦,被他骂了一句:“你不是彭乐吗?痴男子!今无我,明岂有你?为何不急回前营收金宝?”
而后彭乐脑子一热,真就放过黑獭,拿着黑獭的金带回去交差。
高王差点要被这种猪队友给气死,三言两语把实话给问了出来,彭乐还不打自招地说了一句:“不是为了这种话放他的”,搞得高欢心态更爆炸,摁着他的头在地上,几次要砍下去,最后彭乐求饶,说再带人去把黑獭抓回来,被高王冷嘲热讽:“那你为什么要放?现在又说起捉来了?”
这也能看出高欢在军事上,对鲜卑兵马的掌握并不牢固,一开始就给子孙后代留了隐患,高洋险险躲了过去,只是损失了汉人军马,高殷则是直接被炸死的倒霉鬼。
现在两国交战,投诚者也是不小的筹码,因此高殷也不能做出刘邦那样决绝的事情,反倒要重赏这些人,千金买马骨。
让高殷颇感欣慰的是,自己的兵马是拿钱砸出来、自己亲自带着的,比高欢那种统战出来的要好得多。
齐军进入城中,基本上就不再杀人了,而是以安抚为主,打开周军的仓库,放粮予民众,一方面收买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将粮草彻底控制在齐军手中,周兵无粮,作乱也只能饿死。
其次是迅速清洗城池血污、收纳尸骨,护城河内的也打捞起来,最后集中焚烧。
周兵和齐兵的待遇还不一样,周军是住大通铺,几百个人的灰全都洒在一口棺材里,而战死的齐兵则用上此前掘出的棺椁,做好防腐,运回白马去,等之后再运回邺城。
龙头城作为闻喜的重镇、运城盆地的北部关口,经济与军事实力同样雄厚,城内虽然因为地形的原因,仅有七千户,大概三万多人,但在其周围的村落与坞壁如星罗棋布,总得来说,完整的闻喜县应该有着九千户,接近五万人。
这还只是簿册上的百姓,豪强庄园内的隐户没有计入其中,加上或战死、或俘虏的一万五千士兵,以及各地或逃或投降的小镇守军,周国这一战损失了一个重镇,再加上此前在曲沃等地所获军民,损失的人口接近十五万。
此时周国的人口应当不满千万,因此龙头这一战,数据上看起来斩获不多,但影响却很大。
河东之地由于此前周国守御得法,让这里的民心对周国的忠诚度极高,即便宇文氏篡位也影响不大——大家早就知道元魏的时代过去了,那位拓跋天子是摆设。
然而现在齐主亲征,夺取重镇,代表着新一轮大战的到来,而周国反倒没有了当年团结一致抵抗东魏的势头,内斗身死的大将不少,因此这一战,会迅速影响河东乃至关西的人心,让两国本就不平衡的天秤更加倾斜。
从物资上来说,因为齐军攻城太猛太快,又不停歇地发动夜袭,让城内守军还没来得及调整战略,指挥系统就接连遭受打击,连物资都没来得及处理,最后也都没能逃掉,全部落入齐军手里。
齐军几乎是吃了一个完整的重镇。
严格来说,高殷来此的政治目的已经达成,八旗捞到了军功,他得到了威望,此时可以带着俘虏和人马撤离此处,以一个全盛的姿态回朝,这会大大加强他的政治资本,面对晋阳的勋贵也不再窘迫。
然而这样一来,龙头、乃至曲沃还是会被周国夺回去,短时间内也难以迁徙大量的民众。在这一点上,高殷已经将视野放到了国家总体的战略布局上,他来了就不想走,要建立据点,趁此反攻。
如果是这样,就要留下足够的兵马守住龙头,可如此一来,手中的军队就会变得更少。
总之,在高殷睡觉的这个时间内,八旗已经将各方事务处理得大差不差,仅有一些涉及到界线,需要他亲自去处理,比如招抚降将。
向江见着不远处被吊着的薛馥尸体,叹了口气。
这家伙还是没能逃掉,齐军冲城太快,薛馥的人还没走远,就被飞鸦军追上,因为劝降不听,还回身反击,最后激怒了飞鸦军,将他射成了刺猬。
他和部下的尸首与战马都被带了回来,弄清楚了他的身份,高孝瓘亲自下达指令,将城中薛氏的家产全部抄没,也算小小展示不合作的下场。
这行径震撼了城内周国军官,事已至此,先听话吧。
柳子第瑟瑟发抖,他的叔父柳庆也是晋公的亲信,这个关系现在成了催命符,他可不想和薛馥做舍友。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柳氏族人没被杀,但都直接被打入了敢死营,基本上被判了死刑。
“不要啊!我叔父是柳更兴——我可投诚、可联络我叔父!”
“柳更兴?哪有这个人,不是只有宇文庆吗?”
稚嫩的声音响起,身着华服的少年贵人出现在眼前,所有人都对其毕恭毕敬,一看就非比寻常。
“罪身,拜见齐国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