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同仇敌忾,他们勉勉强强挡住了齐军,可一旦松懈下来,那股气势就再难保留,无数谣言在内城穿插、游走。
“这仗还能打吗?我怕……”
“怕什么?我跟齐贼拼了!”
“你们说,齐主是否真是月光王啊?”
“月光,月光来了!到了夜晚,齐主就要驱使神火天雷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精齐如雨后春笋冒出,即便是最忠诚的周兵,也不敢否认自己国家的弱势。
偶尔有大着胆子的周兵窥探外城境况,乍一眼看去,就像是死人在占据墙头,魂都给吓飞了,动摇起更多的人心。
而在他们讨论的同时,齐军也在讨论着,高殷干脆在大帐中做了大锅饭,与众人一同吃喝,边吃边讨论。
高殷夸赞他们:“今日的仗,打得很好,一日破城,我回去也有颜面向至尊交代了。”
听太子如此说,将领们面上有光,连称不敢,这都是太子指导有方。
这样下去,就变成了庆功宴了,可功还未尽全呢,因此高殷迅速止住这个风向:“然而内城未破,城中上万周兵也未降服,还是需要早做打算。”
“我欲夜袭,不知众将可乎?”
高殷可不想给周军缓过气来的时间,打算趁着月色,一举破城。
齐军伤亡也不算小,时间短、任务重、过程激烈,粗略一算,就至少战死了两千士卒,其中敢死营占了三成,前锋营也折掉了两百。
高殷第一眼看见这个伤亡数据,差点忍不住哭出来,顿时觉得自己不够狠了。
若是能逼到敌军投降,还需要打吗?还会死这么多人,花更多钱抚恤吗?
“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今我等已开战端,不能尽善,然开战前也不能指望西贼投降,因而无奈攻之。”
“可今已破外城,敌胆散尽,若不趁势一鼓作气,尽揽全功,那如何安抚战死的士卒?明日又要死多少的将士?”
高殷悲人悯天的表现,说实话,将领们也是有所触动的,但他们能接受。
可接下来这段话,就大大令他们动摇了:“况且夜长梦多,若城内西贼焚烧府库钱粮,趁夜脱身,率民众走水路而逃,那我等打下城池,又有何利可图?”
分赃才是最实际的事情,一说到这个点上,帐中将领顿时支棱起来,休息什么时候都可以休息,劫掠可是只差临门一脚了啊!
第198章 又挫
“我不想明天,看到西贼出现在修补好的外城墙上,咱们还要再打一遍,那样许多将士的血就白流了。”
就是这句话,坚定了将领们的决心,太子说得极是,没准此刻,周军就在收复外城。
这个猜想一点没错,此时周军见齐军大部撤退,便遣队来夺回外城,打算重修壁垒,能撑一点是一点。
然而齐军撤走也不是没有留着后手的,棺椁群阻碍在必经之路上,这分散了一些周军的注意力,尤其是家属葬在城附近的士兵,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不得不让他们去辨认,这就耗去了一些时间。
但人的感情喷发就难以止住,大部齐军随时可能会回来,于是将领们喝止这种行为:“别哭了,赶紧占住外城,再哭下去,齐军被你哭回来,你就留在这等死吧!”
这话稍稍止住悲愤,对齐军和那个传说中的齐主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薛馥、柳子第等人望着自家先祖的棺椁,它们被吊在外城门里侧最中心处,上面就是郑伟的尸首,滴下类似油脂的褐色液体,像是无声的哭泣,这副凄凉的场景让这些世家子弟不由得泛起苦涩。
部下为郎主忧虑,率军爬到城门前,部分齐军在城墙上,率领着敢死营把守紧要关隘,用弓箭与投枪阻止他们靠近。
敢死营的士兵虽然都是原周军,但先不说齐周的战力差距,光是今日死战,敢死营就把龙头周军得罪死了,此时不仅身着齐甲,而且身后有着宪兵——也就是监军。
古代历朝都有督战队与监军,只是叫法不同,所以士兵们对此没什么异议,也不敢对上级有意见。
宪兵是太子的说法,宪是法令、规范的意思,又引申为法令,太子说军中必须法令严明,才可以成为强军,因此先从敢死营开始,设置了宪兵队。他们也要亲临战阵,但不与敌人作战,而是专门斩杀逃亡士卒,以及为他们记录功勋。
敢死营的士兵此时地位还很低,但凡有投敌的想法,会先从动作迟缓、交头接耳开始,因为一个人难以逃亡,逃了也容易杀,想成建制逃亡的话,总会有些交流,继而露出破绽。
这时候宪兵就会开始行动,常时是逮捕、送入专门的军法厅,与赞画们共议审判,战时则可以视情况就地斩杀,作为太子的眼线监视着将士,在制度上牢牢控制住基层军队。
再加上齐军还给他们正常计算军功,伙食也比周国好得多,权衡了本就有落差的利弊后,敢死营士兵也就心下一横:齐军没来的时候我是周兵,投降齐军了又跑回去当周兵,那齐兵不是白来了么!
投降一次还可以说是保命,降两次就是有病,而且只有降强的,没有降弱的。外城破掉的意义,他们也很清楚,龙头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守住今夜,明日太子继续攻城,几乎就能克拔了,那他们转正也就指日可待!
“杀呀!”
城头上暴起怒喝,有棺椁在阻隔,居高临下的敢死营队伍抗击周军并不艰难,他们还将原本周军用来守城的器械和石头搬来堵在通道上。
因为距离很近,聪明的敢死营士兵干脆泼油,然后朝该处投掷火把,总能燃起一片生机,对周军造成的伤亡很大。
见攻占城头不利,周将心中焦虑,不能速克之,那结局就清晰可见了。
“郎主,我们架起云梯,把先祖们接回来吧!”
世家子弟更在乎自家祖宗的棺椁,凑在薛馥、柳子第身边进言,二将点点头,反正城墙上挤不下那么多人,通道就那么大,已经决定了一定时间内能交战的军士数量就这么多,因此周军还是有多余的人手将重要的棺椁带回的。
周军移动到城门之下,打算用器械将棺椁接住、割绳带走。
但这动静可不算小,城上的齐军冷眼旁观,周军以为他们没有办法阻止,悠悠放下心来,却见一名齐将打着火把,狞笑着:“想要啊?早说嘛,我帮你们!”
将火把点在绳索上,早就浸了油的绳索顿时燃烧起来。
“不!”
世家子们目眦欲裂,命人赶快取下,以水救火,然而很快所有人就明白,不需要救火了。
轰隆——!
一声彻天的巨响,连城外的齐军大营都听得见,棺椁被炸得粉碎,连带下方数十名周兵一同炸毙,里面早就被埋好了火药,就等周人来抢。
巨大的冲击力,甚至震得城头上的齐兵一时不稳,外城摇摇欲坠,毕竟它只是夯土墙,如果是水泥,就能防御得更坚固些。
城墙上多是攀附攻城的周兵,也被波及到了,他们惊恐不已,甚至有人被爆炸声活活吓死。
双方士兵都不明白爆炸的基本原理,对他们而言,是齐主大发神威,再次驱动天雷灭杀敌人——这是第三次了——敢死营趁势根据队主与宪兵们的指令,对部分同样埋设好火药、放在不起眼角落的棺椁射去火箭。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燃起来了,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男人们聚集在一起,高声叫着、跳着,为这场盛会而沉醉,只是笑容是墙上之人的特权,留给墙下的只有燃烧与哀嚎。
有士兵不幸被牵连,全身腾起烈火,火焰吞噬了他的面容,除了痛苦,他再没有其他念头,连怀念自己父母妻儿的时间都没有。
这大概就是今日齐军所驱逐的鬼吧,周兵也避之不及,用武器把他挑开、阻拦在外,这固然是防止其他人受到牵连,可大家都是同僚啊!
有人不忍于心,咬牙将这些火男杀死,他们终于不叫喊了,软软倒在地上。
一些周兵甚至没再战斗,只是看着这个场面,见火男们死亡,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却又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宿命,是必要的牺牲吗?
周兵的目光又放回到了城墙上,见到那些齐军,羡慕与嫉妒的情绪肆虐:如果这是必要的牺牲,那为何他们不用!
为什么!
练兵是名将的基本功,每个将领的最终目的,就是将军队捏合成一个整体,成为一只超巨大的随他心意摆布流动的血肉怪物,在不同的场合适应他的要求,完成战略目的。
既然这个是最终目标,就说明了军队本身就极难成为一个整体,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被上级强行糅合在了一起,正如后世所谓的同学、老师、同事,其实换一群人也会有新的感情,也许还会更好,哪怕是条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的。
真实的军队,即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个性,乃至人类共有的抢功、怕死等劣根性,鲜少有军队能压制。
即便是百战百胜的强军,将领们也会找机会给他们发泄戾气,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还能将其掩盖,可眼前的道路十死无生,敌军凶残到了极致,甚至有神佛庇佑——此时此刻,又是一个清光漫洒的月夜。
在困难到无法思考破局办法之时,人总是会倾向于逃避,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何况今日还有着前例?
“攻不下啊!”
“快退,快退,齐军要来了!”
“我们抵抗月光王,遭到天谴了!这是佛主的怒火!”
周兵依赖今日的路径,纷纷避战退缩,向后军大吼着让他们撤退,甚至怒而挥拳。
“不要再打啦!”
去夺回棺椁的世家子弟,有许多都下去陪老祖宗了,前线的指挥逐渐混乱,先不要说组织撤军,连指挥系统都需要时间修复。
晚上看不清楚旗号,而现在又到处都是火焰在燃烧,人群纷扰,几乎都要连指挥官都找不到了。
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失去了上官,焦躁的周兵开始产生自己的思想,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回去!不打了,保命要紧!”
城外的壕沟等工事,还在齐军的手里,也有士兵把守,周兵还没来得及夺取,只是为了观察城外的情况,不得不和齐兵小小接触。
忽然,只听见城外的齐军开始欢呼,周兵还不明就里,自家士兵就匆匆忙忙地高喊,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但能听出他的慌乱。
“齐兵、齐兵又进来了!”
第199章 攻心
齐军已经在三百步开外,周兵才有所发现。
这怪不得他们,首先城墙外围已经被齐兵控制住了,本身视野就受限,其次火把的意义主要是用来探路,而齐军行进的道路乃至目标都很明晰,甚至今夜月光璀璨,不需要打太多火把,因此齐骑抵达如此之近的距离,才被敌军所察。
周兵是分析不出这些内容的,他们只知道齐军鬼魅般出现,披沥残忍的杀气,怀着恶毒之心来带给他们死亡。
这成为了齐军被月光所祝福的又一力证,见齐军将至,周人越发窘急,每一个都想遁回内城。
然而越急越是无法顺利,有人为了抢先回城,自相打了起来,阻碍了其他士兵的归路,上前阻止的人越多,场面就越混乱,悲观主义者拍打双手,充满绝望的大笑大叫,乐观主义者已经开始想着,该如何用幽默的河东方言攻略齐军,让他们接受自己的投降。
白日从周国俘虏里,已经得知了现在城内的主事者是统军向江及薛、柳一干人,互相扯皮,现在没有个绝对能管事的人——郑伟还挂在城墙上看着他们呢——正是人心动荡,一举破城的好时机。
高殷将自己的帅旗借给了韩凤,他比独孤永业跑得更快,手持帅旗,一马当先,率先突入城中高喝:“首恶既诛,降者免死!凡擒向江,升官赐赏!”
眼前的景色吓了韩凤一跳。
燃烧的火人、四散的棺椁,地上铺满血红色的地毯,让跃动的火焰染上一抹血色,烧灼之声与惨嚎交叠,是世间最残忍的鼓吹,周兵甚至没有听到他说话的内容,犹在争吵、斗殴,热闹都是他们的,让自以为是今夜主角的韩凤有些落寞。
好在还是有几个周兵向他投降,这让韩凤找到了感觉,策马大声呼喝,双手全力挥舞着高殷的帅旗,重复刚刚的台词。
更多的齐骑涌了进来,带着快意的残忍,对着周军大声呵斥:“我主亲至,还不投降?!”
这话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众多周兵的心防,许多人吓得魂飞魄散,危急关头,大家抛却了忠义与面皮,各自选择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有人头也不回地往内城奔去,也有人双膝一抖,丝滑地跪伏在地,内城的大门开始合拢,两方人的命运就此分离。
尚有许多士兵还未来得及,拼命拥挤、甚至阻挠内城门的关闭,还是将领当机立断,用武器将他们戳走,才能将大门紧闭。
仍有不信邪的士兵,用身躯挡在城门口,最后硬生生被夹成两段——不只有里面的人在用力,外面的周兵也想进去,人性的卑鄙拉扯着这个士兵的身体,在他身上发泄怨气。
还有众多的周兵被关在门外,他们仍在敲门、怒喝,抱头跪地大哭。
他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明明都是听命行事,为什么总是会一败涂地?
齐兵、齐兵!都是因为他们!
些许周兵抹了一把眼泪,拿着武器,坦然地朝齐军走去,这些大多是和齐军有仇之人,宁死也不愿投降。
装甲精良的齐骑满足了他们,大部齐军再次进入城中,重新控制外城,墙上也燃起安全的火把。
于是在火光与月光照耀之下,软弱的周兵亲眼看着自己身边最坚硬的骨血飞洒,龙头周军仅存不多的脊梁被狠狠打断,落在血泊之中,成为装饰之一。
原本饱含愤怒的眼神,此刻已然空洞无物,灵魂离开了这些肉屑,向着月亮飞去。
“听好。此次我等再度入城,不是为了杀戮,而是要攻破内门,尽夺龙头城,将闻喜纳入我齐国土地。”
临出营前,高殷对着底下的将士们叮嘱:“从此刻开始,闻喜军民就已经是我们的东西,也是各位的财产了,没有人会随意丢弃财货吧?”
将士们摇了摇头,轻笑出声,高殷继续跟他们约法三章:“既然如此,就不得随意嘲笑投降的周兵,要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奴仆,多少给点眼色——进去敢死营的,为你们冒死求生,成为食干的,也为你们织布种地,多少要待他们好些。”
“谁要是敢笑出声来,我扣他的钱!”
这话比杀头的威力还要大,将士们立时噤声正色,目不斜视。
因此在被俘虏的周军看来,今夜的齐军简直就是王者之师,除了杀死那些反抗者,剩下的步骤都很明确,清扫战场、腾出地方,接收俘虏、救治伤员,束手就擒之人双手抱头、趴在地上,由部分齐兵与敢死营分别看管。
敢死营没被特意叮嘱,又在刚刚被这帮周兵攻打过,险些死在他们手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肆意欺辱;而投降的周兵俘虏或有意,或无意的知道了敢死营的身份后,顿时愤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