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106节

  一口口棺椁被拖拽到城内,就像行进的亡灵大军,即便是齐人,都忍不住叹气。

  “把死去的周军都集中起来,棺橔里的也拿出来。”

  高殷语气平静,略带调侃之意。

  “军人不能守护乡土,有何颜面见祖宗呢?不过我这人心善,这就帮他们见面,反正不投降的,很快也要下去了。”

第196章 骸诈

  在高殷准备的时候,两方在内外城相互对峙,隔墙而骂,齐军狂攻多时,又夺占了外城,士气难免松懈。

  半日之内就打到这个地步,高殷也没有料到,因此赶紧接近龙头城门,逼得后军不得不跟进,将外城团团围住。

  部分飞鸦军在马尾后系上树叶,身后扎着旗帜,在城外四处周旋舞动,营造大军源源不绝的假象。

  就在这烟尘之间,突兀的多上许多棺材,仿佛从冥土中召唤归来的一样,令周人止不住地惊愕。

  实际上抬来的棺椁数量没有那么多,大部分是就近发掘搬来的,更多的是开棺之后把东西取走,就丢在那里。

  然而这个东西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见到这一幕的周军眼睛都瞪直了,活人生不如死,就连死人也不得安生。

  “那、那是我阿耶!”

  这样的惊呼在内城此起彼伏,谁忽然看见自己死去的父祖不会激动呢?何况是在两军交战的城墙上,互相之间都是最后一面。

  “真是感人至深的画面啊。”

  高殷啧啧,独孤永业和斛律羡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一件事。

  至尊用薛嫔的骨头作唱,太子也不遑多让。

  敢死营的士兵又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用绳子拴住这些骨头,吊在城门、铺在地上,与其说是预防周军反攻外城,不如说是挑衅。

  齐军则肆无忌惮,这又不是他们的爹,何况弱者就是要被强者狠狠践踏!

  敢死营的士兵不久前都面有难色,于是高殷给了他们一项福利,若是发现自己的亲属,可以带走自己保管。

  “至于那几家的,找到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高殷很开心。

  古代同宗同族的内部仇恨,有时会比外姓之间还要深刻。毕竟外姓可以联合,可以通婚,而一族之内关于嫡庶子、宗分家的争端,就可以打上几百年。

  就像大一统帝国的皇权往往会趋于集中,抽调各地税赋与民力集中供给朝廷一样,宗家也会吸收宗家的钱粮和田产,并承担照顾分家的基本责任。

  而这世上的问题往往是不患寡、患不均的,无论宗家嘴上说得如何好听,最后得到的利益,一定比分家要丰厚,除非分家另寻出路,建立自己的基业,否则就逃不了被夺取的宿命。

  而且土地终究是有限度的,如果一脉单传,父祖传下来的田宅就还能勉强维持;若是开枝散叶,兄弟众多,即便是一家人,也要各自须寻各自门,所谓的东祖西祖、二房三房,就是这么来的。

  因此即便同为一姓,各自生活际遇也有高低,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族,但关上门来自家论起辈分——哼,谁知道你是谁!

  战乱的年代则更是如此,各自分属不同的国家,就更要表现得自己与身处敌营的同族败类不共戴天,因此历史上的诸葛瑾、亮兄弟虽然没有故意分别投资吴、蜀,诸葛诞更是跟他们扯不上关系,但书里写诸葛家族三国分开下注,“蜀得一龙、吴得一虎、魏得一狗”,却让这个时代的人非常认可,这就是南北朝乱世的常态。

  河东几个大族的祖坟是重点查找对象,除了裴氏的,看在裴讷之的面子上不动,薛、柳的就根据投效的对象来了——因为河东落入周人之手,所以投奔齐国的薛氏柳氏族人要么就放弃了,要么就迁坟,尽可能让老祖宗远离前线阵地。

  这一代投效周国的大族子弟,因为战乱的关系,多半将自身安葬在供职之处,例如长安,这样也不用每年跑回河东祭祀。

  但祖宗的坟墓还是不会轻易动的,几百年的老世家,少说都有上千具,抬棺行进比奔袭打仗都麻烦,还晦气,长安也没那么多地方给他们重新安葬,也就暂时先遵循祖制。

  因此现在留在这块地方的宗族祖坟,大多都是周国那边的,高殷动起来不心疼,也没有招募的打算——越往后深入,这些大族对他们齐军的抵抗心理越重,高殷也不想统他们的战了,只靠谈是谈不出天下的,还是要彻底消灭一群人,才能给自己清理出更广阔的天地。

  说得更阴暗些,自己在这里乱杀河东豪族,齐国内的同族没准还会幸灾乐祸,觉得他杀得好,把周国的同族杀完了,那剩下的主房、嫡脉,可不就是他们家了?早该图图了!

  周人也想不到祖先还有重见天日的劫难,直到齐主来了,他们的祖先才破土而出,用另一种方式为齐军效力。

  棺椁被撬开,枯骸从中摔落,或掉出陪葬品,或摔成更多碎片。

  尤其是薛氏和柳氏,这两家是特别的,祖先的灵柩被高高架起,被破坏的棺木在风中嘎嘎作响,像是祖先的灵魂在哀嚎。

  高殷举起马鞭,自然有人替他传话:

  “关中鼠辈!看看你们,把河东人害成了什么样子!跟着薛氏、柳氏这样的不肖子孙,为宇文氏卖命,结果把自己的祖先都给弄丢了!”

  “河东人!你们的祖先也真够惨的!不仅要被拉出来鞭尸,还要亲眼看着你们为了反贼覆灭!”

  说着,齐军的士兵开始敲锣打鼓,用马鞭抽打棺椁,鼓吹在一旁奏起哀乐。

  一群士兵站好队列,领头的戴着有四只金眼的假面具,头套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扮演《周礼》所记载的逐疫驱鬼之神方相。

  后方的士兵则扎毛挂角,扮演十二神兽,跟着鼓吹令的节奏,随着方相摇摆。

  这原本就是周朝传承到现在,在宫中表演、驱散恶鬼的保留节目,被高殷拿来在此表演,扮演方相之人动作浮夸,每每欢呼,就会引来齐军的高叫,为他们助威。

  有些棺椁里面躲着齐军,他们手里提着一袋骸骨,发出幽怨的叫声:“我死得好惨啊……生这些不肖儿孙,忤逆转轮圣王,是我的报应啊……!”

  方相过来驱鬼,一鞭子甩过来,拍打在棺椁上就是信号,这几名齐兵趁机将骸骨丢了出去,然后惨叫,此刻方相大喊:“鬼已除之!”

  “噢噢噢噢!!!!”

  许多齐军也不知道这些设计,还真信了,大声念诵自己毕生所学的佛经内容,虔诚的祈祷,然而除了一句阿弥陀佛,许多人不知道再念叨什么,于是最后在引导之下,纷纷高呼:“月光降世!轮转天下!再造太平!”

  “混账!!!”

  薛馥、柳子第神情激愤,虽然看不清是自己哪一代的祖宗,但哪个祖宗被这么羞辱,都不能接受啊!

  特别是骸骨被抛出时,里边还发出诈鬼的惨叫,他们当然知道是人在里面搞鬼,可身边的愚夫蠢民根本不明就里,以为真是鬼怪作祟,一个个跪下来祈求饶恕。

  甚至还念叨起什么月光王来!

  大族子弟众多,除了宇文善这样已经混得被赐姓的高级官员,还有许多默默无闻的本地子弟,他们对乡土的眷恋更深,也对此更愤慨。

  此时他们集中起来,向薛馥等人请战:“郎主,咱们和他们拼了吧!不能看着先祖这样受辱啊!”

  薛馥顿时更加头疼,他其实不想打,虽然很愤怒,但再愤怒也要考虑一个问题。

  他们打不过啊!打得过还会退回内城来吗?现在是齐军逼他们出战啊!

  他们求援似的看着一旁的统军向江,向江没说话,部下张河倒替上司发声:

  “薛军主不是刚说了么,只消等待,援军自会抵达,何必操切,胡乱下城与敌交战呢?”

  张河冷笑:“若都如此经不住敌人挑衅,这仗就打不下去了,薛军主,您说的这话,可很有道理呀!”

  薛馥的脸气得发颤,居然敢拿我的话来堵我?

  可理智又告诉他,张河说的是对的,不管从哪个方面,自己最好都不要下去交战,不仅自己会死,还会坏事,只会帮了齐军!

  “郎主!你顾惜什么,若不报此仇,我们枉为人子,还有何面目自称河东薛氏!”

  “对啊,齐军如此残暴,皇天不佑,我等必破之!大丈夫死就死了,保家卫国,死而无憾!”

  众将纷纷请战,场面逐渐混乱,有失控的倾向,有人就要打开城门,还有人号召其他将领一起,与齐军决一死战。

  “要死你们自己去死,不要让国家的兵马奉陪!”

  张河这话火上浇油,原本向江就压不住几个世家将领,这种状态也传给了下级军官,双方互相推搡,叱责对方。

  “等着,等着……机会快要到了……”

  幽暗的角落处,不止一双利目与锐耳在倾听、观察着这里,等待事态无可挽回,就可乘乱取事。

  “够了!”

  座位上的向江猛然拔出宝剑,站起来大声怒喝:“刚刚决议已定,坚守内城,等待援军,无论外面作何挑衅,都不能应战!有违背者,以叛国论处!谁敢出战!”

  关键时刻,向江拿出了代理防主的气魄,他不能让世家将领的气焰再抬高起来,快步走到一将近前。

  有人手持利刃靠近,是个人都要退避,何况是自己的上级?

  世家将领略微清醒,后退一步,气势顿时矮了三分,紧接着就听到向江的追问:“是汝要出战?破坏城防大计?害我满城军民?”

  大帽子连续扣下,这人招架不住,连忙解释:“非、非也!为先祖复仇耳!”

  “人活着,什么仇都能报,若是无辜送命,岂不是白费父母的养育?!”

  向江苦口婆心,声音再度提高,对着所有人喊话:“无论齐贼如何叫嚣,还请苦待数日,等援军抵达,就是反攻之时。”

  “到那时,我第一个带你们冲锋,若我不敢,可斩我头!若汝等不敢,我当斩汝等!”

第197章 消长

  向江的话说得很巧妙,将此时的复仇,偷换成了数日后反攻时的冲锋。

  被他这么逼问,世家将领们当然说自己敢了,这样在话语上,就变成了应承数日后的反攻,向江也给出了足够豪壮的承诺,因此冲突渐渐止息,众人还有些不忿,但不再像刚才那样群情激奋,转而开始结痂。

  深褐色的伤口依然感觉得到疼痛,但血液停止外流,修补着肉体,保存住元气。

  在控制外城后,独孤永业和斛律羡便开始率两旗进行攻城作战,这个难度已经很低了,不仅有着光武砲的支援,周军撤退时,还留下许多器械与军资,按道理来说,攻破内城不会很难,龙头城就像一座破房子,现在只需要狠狠的踹上一脚,那么整个内城就会轰然倒塌。

  周军稳固住阵型,和齐军拉扯,也在试图夺回外城,虽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在装备还是人数上,周军都是压倒性的劣势,失去了城墙的防御工事,甚至士气都低人一等。

  但诡异的事情就在这里,周军就像是被固定在了这个状态,沉默地、流着血泪一般,麻木的与齐军作战,靠着仇恨和意志,以及向江的统御,居然勉强承受住了齐军的进攻。

  “娘的……”

  独孤永业略感觉自己被太子坑了。

  敌军的气势被棺椁挑起,反倒使得战力上涨。若是耗费时间,这股气势当然会消散,甚至是被打散,但就是处在目前这个尴尬的时间点,让他们感觉颇为棘手。

  这样使得孤独永业的压力顿时增大,他们拿着最优秀的旗,也一直没有上场,如今第一次在太子麾下与敌人作战,表现不佳,很容易就被别人看轻。

  太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此时他们已经不将太子看做孺子了,事实上,朝堂上的许多人,因为太子提出的齐律事务、淮南计划以及击贼援王的战略意见,对太子大有改观,从不懂军政的汉种,变成了经验不足、略显稚嫩的储君。

  而文林馆、印书局和辑事厂的联合,也让人稍微看清高殷的政治手腕。

  不过,这件事还真不是高殷的盘算。

  他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原先计划是四日才破城,之后还得做好守军逃跑的准备——这战绩已经足够优秀了,如果不是郑伟出来送死,守御得法的话,至少能坚持半年,即便齐军有着光武砲,也能坚守一个月以上。

  所以中间拖延时间、提高周军战心、而后浅浅消磨的计划,便恰好让独孤永业顶上了最需要晾着的阶段。

  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早上开战,打了八个小时,突破了外城,在白刃战肃清外城防御后,又稍作休息了一会,这期间利用棺椁威慑城内守军,又过去大概两个小时。

  这样算来,即便是上午八点开的战,也已经到了下午六点,两边都觉得难熬。

  周国觉得齐军太离谱了,一天就打到这个份上,不愧是齐主亲至。

  齐国觉得周军太会撩了,就差那么一点,多给两个时辰就能攻下内城,享受战果,还要多熬一天,就多一点变数。

  许多战事就是被这些细小的因素而改变了结局,而且两军太近了,就像刀尖互相抵在了对方的心脏处,谁都不敢说安全。

  现在天色深暮,周军先一步撑不住,彻底缩入城内封锁起来,齐军继续挑战,只换来一句“我军正在用膳!”,找借口不打了。

  齐军还未到达力竭的地步,不过也确实需要照顾伤兵打扫后勤,顺便也用膳,准备再作战。

  而派人驻防外城,人少了顶不住周军反攻,多了的话还不如继续打下去呢,因此干脆拆掉了龙头城的防御,工事全部丢到护城河里,城门都给卸下来。

  高殷也命人向城中守军下达最后的通牒,明日就会破城,若能提早来降,归顺大义,还能留条活路,若负隅顽抗,就是郑伟的下场!

  郑伟的尸身被特意吊在了外城最高的建筑上,那原本是他经常下达命令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威慑周人的展览台。

  数不尽的首级摆在城墙上,大量的棺椁或吊着,或摆在必经之路上,四下无人,城门洞开,春风沁染凉夜变得幽深,她的吹拂让整个龙头外城变成了一座诡异的棺骨之城。

  唯一可以说得上有生气的东西,也就只有蛇蝇螂蚁这些生机勃勃的小淘气了。

  这个场面,连临时撤走的齐军都很害怕,何况是已经被打坏士气的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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