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秩序,正在这些细微的举动里,一点点重建。
“大同是九边的门户。”
熊廷弼轻声说道,似在自语。
“安抚百姓、整肃边军、开垦土地……这些事,一件都不能慢。
只有把根基扎牢了,将来蒙古人南下,咱们才能守得住,陛下才能睡得安稳。”
好在,戡乱与建设,熊廷弼在辽东与宣府,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此在大同,他更显得心应手。
自王威自刎后的五日里,熊廷弼的指令如流水般下发。
三千京营骑兵分赴阳和卫、高山卫、天成卫,每到一处,先接管卫所军械库,再核查军籍名册,凡有与王威叛乱牵扯者,当即拿下。
卫所的老卒们看着身披玄甲的官军,大多垂首顺从。
王威的嫡系已死,流民军已散,没人再敢拿身家性命赌一场必输的反抗。
清查罪证的吏员们则捧着账册,逐户核对,从总镇府的幕僚到卫所的小旗,但凡牵涉贪腐、附逆者,名录都一一标注,堆在经略府的案上,像一座沉甸甸的“罪山”。
变故发生在第四日的午后。
曹文诏派来的斥候快马奔入府城,带来了牛心山的捷报。
张天琳带着数百精锐逃到牛心山山涧时,被预先绕路的京营骑兵堵住了去路。
那处山涧只有一条窄道,骑兵们下马结阵,火铳齐发,流民精锐瞬间倒下一片。
张天琳想拔剑自刎,却被一名校尉扑倒在地,绳索捆得像个粽子。
当他被押回大同府时,头发散乱,衣袍沾满泥污,往日里“流民大帅”的威风,早已被恐惧啃得一干二净。
第五日清晨,大同城外的校场上,三座高大的行刑台拔地而起。
木台旁插着数十杆明旗,旗下是肃立的官军,刀光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城内外的百姓被通知“观刑”,起初还有人怯生生地躲在街角,可当看到被押上台的张天琳时,人群里渐渐响起了骂声。
这人麾下的流民曾洗劫右玉县,多少人家破人亡。
午时三刻一到,监斩官掷下令牌,“凌迟”二字刚落,刽子手的小刀便划开了张天琳的衣襟。
百姓们有的别过脸去,有的却攥紧拳头,直到第一片肉落下时,人群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王威虽死,但他尚有子嗣。
两个儿子被押到邢台之上,替父受刑。
这两人年纪尚轻,此刻吓得腿软如泥,哭喊着“饶命”,却只换来刽子手的冷眼。
凌迟的惨叫声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台下的百姓从最初的震动,渐渐变成了沉默的敬畏。
紧接着,近千名未反正的叛军被分批押上台,斩首的刀光此起彼伏,鲜血顺着木台的缝隙往下淌,染红了台下的土地。
这一日,大同镇队正以上的将领,几乎被斩尽。
那些曾依附王威、克扣军饷、纵容劫掠的人,没一个逃过清算。
当然,杀了人,空出来的位置,自然是要有人去填补的。
血祭的校场尚未清理,熊廷弼的提拔令已传遍大同。
从辽东来的百户李进,因在北门伏击战中斩杀三名叛军小头头,被升为阳和卫指挥佥事。
宣府的骑兵校尉赵山,因追剿张天琳有功,破格提拔为高山卫同知。
就连大同本地反正的小兵,只要在平叛中带伤作战,都被编入新的军伍,授了小旗、总旗的职位。
熊廷弼的影响力,或者说皇帝的影响力,正渗透至大同每一条血管里面。
与此同时。
抄家的成果也让经略府的幕僚们咋舌。
除了总镇府最初清点的三百万两,后续从大同卫指挥使、各所千户家里抄出的白银,竟又凑出两百万两,合计五百万两!
阳和卫指挥的府邸里,抄出了十箱金砖,还有从蒙古人手里买来的狐裘。
天成卫千户的田契,足足堆了半间屋子,涉及良田五万余亩。
就连大同府的税吏,家里都藏着三万两私银。
这些财物被一一登记造册,一部分充作军饷,一部分留作赈济灾民,剩下的则封存入库,以备后续整顿边军之用。
正当熊廷弼看着账册,思索如何恢复大同民生之时,周文焕捧着一封牛皮封缄的信,快步走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喜:
“明公,延绥镇总兵杜文焕的信!是请罪信!”
熊廷弼接过信,摩挲着封蜡上的“杜”字,拆开一看,里面的措辞十分谦卑。
杜文焕在信中直言延绥镇“积弊已久,军饷克扣、士卒逃亡之事屡禁不止”。
承认自己“治军无方”,恳请熊廷弼派专员前往延绥,“厘清积弊,整肃军纪”。
甚至主动提出“愿将延绥镇军籍、粮册尽数上交经略府核查”。
看完信,熊廷弼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笑容不是平叛后的轻松,而是一种战略目标渐次达成的开怀。
宣府的王国樑被诛,大同的王威自刎,两处边镇的整顿杀鸡儆猴,如今连延绥镇的杜文焕都主动服软,其余山西、甘肃等边镇,哪里还敢有半分抗拒?
九边震服的局面,终于初步形成。
“好!好一个杜文焕!”
熊廷弼将信放在案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振奋。
“立刻让人将张天琳被擒、叛党伏诛、收缴财货的详报,再加上这封请罪信,一并快马送往京师,呈给陛下报捷!”
周文焕躬身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熊廷弼走到窗前,心中振奋。
当初他接下“九边经略”之职时,陛下曾密信问他“何时能整顿完毕”,他当时答“五年为期”。
可如今看来,宣府、大同已定,延绥主动归附,剩下的边镇不过是顺水推舟。
“三年。”
熊廷弼轻声自语,眼神里满是信心。
“只要按此节奏推进,三年之内,定能让九边焕然一新,再无叛乱之虞!”
九边若定,天下兵权大半将亲掌于陛下之手。
届时。
陛下要清除什么魑魅魍魉,要推行什么政策,便无人能挡了!
PS:
7300字大章!
另外
今晚应有加更。
第467章 大明马政,内廷暗涌
天启二年。
九月上旬。
北京的秋意已浓。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外,几株古梧桐的叶子被秋风染成赭黄,偶尔有一两片飘落,落在汉白玉栏杆上,无声无息。
暖阁内却暖意融融,银丝炭在地龙里燃着,不冒烟也不呛人,只将空气烘得温润。
紫檀木大案上摊着几册厚厚的文册,洒金宣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墨字,边角处还留着朱批的痕迹。
那是太仆寺呈报的马政整顿详册。
朱由校身着明黄色常服,袖口绣着暗纹龙纹,正端坐案后翻检文册。
他手指修长,翻过纸页时动作轻缓,目光却锐利如鹰,落在“复草场”“牧马数”等字眼上时,眉头会不自觉地舒展几分。
案前两侧,太仆寺少卿薛贞与兵部左侍郎张经世垂手肃立,两人都穿着绯色官袍,袖口已被手汗浸得微潮。
自去年领了整顿马政的差事,他们夙兴夜寐,今日总算能当面回禀成果,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复辽东、北直隶、济州岛被占草场十万顷,可牧马二十万匹。”
朱由校的声音不高,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薛贞与张经世,嘴角微微上扬。
“不错,这两处的差事,你们办得扎实。”
薛贞与张经世对视一眼,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半截。
薛贞上前一步,躬身道:
“陛下圣明!辽东草场此前被豪强侵占大半,多亏陛下派辽东经略整顿吏治,那些豪强才不敢顽抗。
北直隶清丈土地时,地方官全力配合,草场边界很快便厘清。
济州岛那边,水师提督派人看护,没让倭寇、海盗再滋扰。
都是仰仗陛下的威德,臣等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
这话既捧了皇帝,也没失了分寸。
朱由校闻言轻笑。
“你们的辛苦,朕看在眼里。
马政是边军根基,若是能多养出二十万匹军马,将来九边的防务,便能多几分底气。”
可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回文册后半部分,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只是,其他地方是怎么回事?
南京太仆寺管辖的八府四州,才复草场五千顷?
陕西、甘肃两行太仆寺,加起来也才八千顷?
这与辽东、北直隶的数字,差得也太远了。”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薛贞的额头渗出细汗,他上前半步,躬身时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比之前谨慎几分:
“陛下容禀,南京、陕西、甘肃三地的马政整顿,确有难处。
南京太仆寺下辖的州府,多有勋贵庄田与草场交错,那些勋贵们以‘祖产’为由,不肯轻易退地。
陕西、甘肃两地,近年多有流民扰境,草场边界被破坏严重,清查起来需逐户核对,耗时耗力。
臣等已加派人手,过段时间,应当能有更多成果。”
“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