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顺义王卜石兔,虽是明廷册封的‘共主’,可您看素囊是三娘子的亲孙,手里握着‘西哨兵权’。
那是土默特西部最精锐的三千骑兵,连归化城的守军都要听他调遣。
更别提他掌控的‘板升产业’,丰州滩的良田、作坊、商铺,大半都在他名下,土默特十二部里,至少有六部是他的亲信。
卜石兔呢?
不过是个‘徒拥王爵’的傀儡,既无兵权,也无财权,去年连入贡明廷的贡使,都被素囊拦在半路上,最后还是靠喀喇沁部帮忙,才勉强成行。
总镇您觉得,他发一道命令,素囊会听吗?”
王威的呼吸猛地一滞,方才因怒火而涨红的脸,瞬间褪去血色。
他当然知道土默特部内斗,可事到如今,他能想到的威慑手段,也只有互市这一条。
草原部落离不开大明的茶盐铁器,一旦断了互市,寻常部落早就慌了,可素囊……
他手里有板升的农业产出,有自己的手工业作坊,对互市的依赖,远不如其他小部落深。
“那便没有别的法子了?”
王威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杀虎口丢了,大同右卫被劫掠,若是素囊再往东进,怕是要直逼阳和卫、大同府城。
这里可是他的老巢,一旦被蒙古骑兵攻破,他连退路都没了。
周敬之见他语气缓和,才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好在……鄂尔多斯部没有动静。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指着舆图上黄河河套的位置,那里用标注着“鄂尔多斯万户”的范围。
“总镇您看,鄂尔多斯部的核心领地在宝日套亥,东接山西边外,西抵宁夏,南邻延绥镇,地域辽阔,水草丰美。
他们不像土默特那样游牧迁徙,而是有固定的驻牧地,人口有五六万,能动员一两万骑兵。
并且,他们内部没分裂,部落编制完整,凝聚力极强。
当年阿勒坦汗鼎盛时,都要让他们三分。
若是鄂尔多斯部也趁机南下,与素囊东西夹击,大同就真的彻底溃烂,回天乏术了。”
王威颓然坐回椅上,看着帐外渐暗的天色,眉头拧成了疙瘩:
“鄂尔多斯部不南下,可素囊还在杀虎口,张天琳的四万流民还在右玉,孙镇、马荣那两个老狐狸还在磨洋工……
我手里能调动的,也就自己的亲信,这怎么打?”
他麾下的大同镇兵马,名义上有八万,可实际上大半是“空额”。
他私吞军饷多年,在册的兵卒里,有一半是只领饷不参军的“挂名兵”,真正能打仗的,只有两万人,还有刘振邦手下的四千破虏堡兵马。
可刘振邦刚收复了左云废城,就以“清点粮草”为由按兵不动,显然是不愿再替他卖命。
“难道……真要派我的亲信去?”
王威喃喃自语。
阳和卫的五千人,大同府城外的一万五千人是他的底气,是他在大同立足的根本。
若是派去跟素囊的蒙古骑兵硬拼,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他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不仅镇不住孙镇、马荣,连代王那边都没法交代。
周敬之站在一旁,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也没敢多言。
此刻的王威正站在悬崖边上。
往前,是内忧外患的死局。
往后,是丢官杀头的绝境。
之前那些借流民洗空额、借代王保官位的算计,如今都成了缠绕在他身上的绳索,越挣扎,勒得越紧。
时间,在王威的犹豫之中不断流逝。
从他下令让三将出兵,三将畏缩不前,到如今八月初十。
又过去了十日。
孙镇和马荣的兵马总算挪到了前线,可也仅仅是“到了”而已。
威远堡外的营寨扎得整整齐齐,炊烟每日按时升起,却连一次像样的进攻都没有。
斥候传回的消息说,孙镇每日在营中“操练阵法”。
马荣更甚,以“兵卒水土不服”为由,连营门都少出。
只派了些老弱去右玉县外围晃了晃,便回来报称“乱民势大,需待王将军主力到来”。
“一群畏战的鼠辈!”
王威将军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他早该想到,这些人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谁都不想当出头鸟,谁都怕跟张天琳的流民军拼得两败俱伤,最后便宜了别人。
可拖延下去,局势只会烂得更快。
果然,坏消息很快就从北方传来。
八月十一日的清晨,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从杀虎口方向奔来,连人带马栽倒在帅帐前,嘶哑着嗓子喊道:
“将、将军!卜石兔……卜石兔也率部南下了!
杀虎口以西的村镇,全被他们烧了!”
王威的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出帐,扶起那名斥候,声音发紧:
“详细说!卜石兔带了多少人?劫掠了哪些地方?”
“至少三千骑兵!”
斥候咳着血,断断续续地说:
“草原今年旱得厉害,牧草都枯了,牛羊死了大半……
他们先是跟着素囊的人抢,后来见素囊撤了,就自己往东闯,把破虎堡、残虎堡附近的村子都扫了一遍,男人被杀,女人和孩子被掳走,粮食和牲畜全被劫走了……”
帐下的幕僚周敬之脸色也变了。
小冰河期的酷旱,不仅让大明的陕西、山西歉收,连草原也遭了灾。
这些蒙古部落没了活路,哪里还顾得上明廷册封的王爵身份,哪里还讲什么道义。
只要有劫掠的机会,就像饿狼扑食一样往上冲。
素囊刚走,卜石兔又来,大同的西北防线,几乎成了不设防的筛子。
“不能再等了!”
王威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光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冷芒。
“传我命令,两万精锐即刻集结!
步兵在前,骑兵在后,携带五日干粮,今日午时准时出发,先去大同右卫驱赶卜石兔,再回师剿杀张天琳!”
这两万兵马,是王威压箱底的本钱。
都是他多年来精心挑选的家丁和老兵,装备着最好的铠甲和兵器,战马也多是从蒙古那边买来的良驹。
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实力,也得保住局势的安稳。
午时一到。
阳和卫的东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两万兵马列成整齐的方阵。
“出发!”
随着王威一声令下,浩浩荡荡地朝着西北方向开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蒙古骑兵劫掠后的惨状:
烧毁的房屋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上还挂着半块布巾。
田地里的荒草被马蹄踩得稀烂,偶尔能看到倒伏的尸体,身上还留着弓箭或马刀的伤口。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沿着路边艰难地行走,看到王威的大军,眼里才露出一丝希望的光。
“将军,前方发现蒙古骑兵!”
前锋斥候来报。
王威勒住马,举目望去。
远处的土路上,一群蒙古骑兵正围着几辆粮车抢掠,大约有三百多人,个个骑术精湛,动作迅猛。
“列阵!”
王威大喝一声。
步兵迅速结成方阵,长矛手在前,盾牌手在后,弓箭手在中间拉开长弓。
骑兵则分成两队,绕到方阵两侧,准备包抄。
蒙古骑兵见明军摆出大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冲过来试探性地进攻,箭矢像雨点一样射向明军方阵,却被盾牌挡了下来。
“放箭!”
随着步兵统领的一声令下,明军的箭矢齐发,蒙古骑兵纷纷落马。
剩下的人见势不妙,又看到明军骑兵已经包抄过来,哪里还敢恋战,丢下粮车和抢到的财物,调转马头就往西北方向逃去。
他们已经劫掠了不少东西,本就没打算跟明军硬拼,如今见明军势大,自然是走为上策。
王威没有下令追击。
蒙古人机动性强,追也追不上,只要把他们赶出大同境内,保住大同右卫就够了。
果然,接下来的路程里,又遇到几股蒙古小股骑兵,都是一触即溃,很快就消失在草原深处。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王威的大军抵达大同右卫,此时卜石兔的主力已经带着劫掠来的人口和财物撤走,只留下几座被烧毁的营寨。
“将军,右玉县方向传来消息,张天琳的流民军……不见了!”
就在王威安抚大同右卫百姓的时候,斥候又带来了新的消息。
“什么?”
王威猛地转过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他去哪里了?”
“据右玉县的百姓说,早在咱们跟蒙古人作战的时候,张天琳就带着流民军往东南方向走了,看路线……像是要去大同府城!”
王威的脑子“嗡”的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