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冷笑一声。
“两万多人?打下了县城,杀了朝廷命官,你才派人去查?
大同知府,大同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座的各位,包括咱家,都脱不开干系!
陛下要是问罪,咱们谁都跑不了!”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静了下来。
祖大寿见状,起身拱手:
“镇监,据末将派去的哨探回报,张天琳不仅占了左云县,还在招兵买马。
周边的右玉、怀仁、山阴三县,已经有流民往那边跑了。
若是不尽早遏制,用不了半个月,乱民人数怕是要翻番,到时候再想平叛,就难了。”
“两万……翻番……”
张炜喃喃重复着,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他原本以为只是小股流民闹事,派些兵去弹压就行,没成想竟是这么大的规模。
“必须立刻平叛!
王威呢?
他手握大同边军,这事交由他去办,让他立刻调兵,去左云县围剿乱民!”
周显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补充:
“镇监,王副总兵虽有兵权,可张天琳势大,恐难应对,不如……
不如再发急报给九边经略熊廷弼,让他速速率部来大同,两军合力,才能稳妥。”
“怎么?
难道咱家还需要你教?”
张炜猛地瞪了他一眼,尖细的嗓音里满是怒意。
“熊经略的急报,咱家早就让人发了!
还用得着你提醒?
知府大人,管好你自己的事,若是大同府城再出乱子,咱家第一个拿你是问!”
周显吓得浑身一颤,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连忙躬身退回去,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堂内的气氛更沉了,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里带着几分狠厉:
“传咱家的令:
第一,再派快马去京师,把左云民变的事详详细细禀报陛下,就说‘乱民势大,请求陛下速发旨意,授权平叛’。
第二,给熊经略的急报里加一句,‘若一个月之内援兵不到,大同恐失,我等只能以死殉国’。
第三,让王威三日之内必须出兵,若是他敢推诿,咱家就参他个‘通匪误国’!”
“诸位都记好了,这乱子要是解决不了,咱们的人头,怕是都要挂在大同城门上示众!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张炜的话让堂内众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堂中安静至极。
许久之后。
见众人还在沉默,镇守太监张炜也没有了说话的意思。
“散了吧!各自守好本分,别出岔子!”
张炜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是疲惫。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脚步却没了来时的急促,反倒带着几分沉重。
卢剑星是最后一个出府的。
张炜方才私下给他派了差事,让他带锦衣卫去左云县外围探查,摸清张天琳的兵力部署和粮道。
这任务还是有几分危险的。
乱民势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栽在里面。
满怀心思,卢剑星走出镇监府大门。
刚走出几步,身侧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喊:
“千户留步!”
卢剑星转过身,就见董中行快步追了上来。
这位大同县令跑得急,官帽上的帽翅歪在一边,青布袍角沾了不少沙尘。
他喘着气,双手在身前拱了拱,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
“千户慢行,下官有几句话想请教。”
“县尊有何指教?”
卢剑星微微颔首,语气平静。
他知道董中行的顾虑。
一个附郭县令,府城若是丢了,他便是“丢失疆土”的重罪,连带着全家都要受牵连。
董中行苦着脸,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哪敢说‘指教’?
是本县实在没了主意。
千户可否透个底,九边经略熊经略使……到底何时能到大同?
府城的百姓已经慌了,本县得知道个准信,才能好做安抚,也好提前加固城防。”
他说着,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汗不是热的,是急的。
“这大同府城若失,大同县也就完了,我这个七品县令,丢了土地,焉有活路?
还请千户可怜可怜本县,给个准话。”
卢剑星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不远处聚着的几个衙役。
他们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显然也在担心局势。
他往旁边挪了两步,压低声音:
“具体时日,我也不清楚。
但张镇监之前说过,熊经略在宣府的整顿已近尾声,急报送去,月内必到。
县尊放心,只要你尽力稳住府城秩序,别让百姓哗变,我稍后回禀张镇监时,自然会为你美言几句。”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沉稳。
“再说,就算真到了最坏的地步,府城暂时有失,只要熊经略的援兵一到,总能夺回来,届时论功行赏,你护城有功,朝廷也不会苛责。”
董中行听了这话,脸上的愁容却没减多少,反倒露出几分哭笑不得的神色。
他知道卢剑星是在宽他的心,可“暂时有失”这四个字,落在他这个县令头上,也可能是掉脑袋的罪。
但他也明白,再追问下去也没用,卢剑星能说这些,已经是给了他面子。
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对着卢剑星深深一揖:“那就有劳千户了。本县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在援兵到之前,定不让府城生乱。”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
“对了!
千户要出城探查乱民情况,府城里有几个衙役,是左云县出身,熟悉那边的街巷和乡绅底细,还有两个懂些鞑靼话,能和边地牧民打交道。
下官这就把他们借调给你,说不定能帮上忙。”
卢剑星眼睛微眯,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锦衣卫虽擅长探查,却不如本地衙役熟悉地形,有这些人帮忙,能少走不少弯路。
他当即拱手:“多谢县尊!这份情,卢某记下了。”
“好说,好说!”
董中行连忙摆手,转身就喊来一个衙役,吩咐他去府衙调人。
“让李老栓和王二柱他们赶紧来,带上家伙,跟着卢千户办事!”
不多时,两个精壮的衙役就背着腰刀跑了过来,一个个面色凝重却透着干练。
卢剑星点了点头,对着远处等候的沈炼、靳一川招了招手。
此时。
沈炼正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手里把玩着一根树枝,靳一川则站在旁边,仔细检查着腰间的短弩。
“走了。”
听到招呼,沈炼与靳一川当即跟上。
卢剑星率先迈步,往城外方向走。
三人里,唯独沈炼的脸色透着几分轻松,他快走两步追上卢剑星,嘴角勾着一抹自嘲的笑:
“大哥,你说咱们哥仨是不是扫把星?
到宣府,宣府出叛乱。
到大同,大同又闹民变,哪哪都有祸事。”
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
“此番出城探查,你和三弟留在城外接应就行,我去左云县外围摸清情况。
反正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没人惦记。”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得像风,可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想起京师暖香阁的周妙彤,想起她看那个商贾之子时温柔的眼神,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提着刀的锦衣卫,连给她赎身的勇气都没有。
死在乱民手里,或许比看着她嫁给别人,更像个好归宿。
卢剑星脚步一顿,回头瞪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狠厉,却藏着兄长的关切:
“胡扯什么!
左云县乱民手里有刀有枪,你一个人去?
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抬手拍了拍沈炼的肩膀,力道不轻。
“咱们是兄弟,要去一起去,要回一起回。
此处轮不到你逞英雄,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