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679节

  王威猛地把扇子拍在小几上,语气里满是疑惑。

  他已经派了三拨人去宣府打探消息,回来的人都说熊廷弼天天在经略府里跟马世龙议事,要么就是去城郊的新垦地视察,压根没提过要来大同的事。

  可大同的局势,已经快压不住了。

  左云、右玉两县的流民,因为旱灾和粮荒,早就蠢蠢欲动,上个月还发生了流民抢粮铺的事,若不是他派了家丁去弹压,恐怕当时就乱了。

  “岳丈,您别愁。”

  一个穿着青色武服的年轻人从回廊里走进来,正是王威的女婿刘振邦。

  他手里拿着一封密信,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方才左云县的人来报,流民那边已经联络好了,只要咱们再推一把,就能让他们闹起来。”

  王威抬眼瞥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推一把?怎么推?现在熊廷弼不来,若是民变真闹大了,朝廷第一个要问责的就是我这个副总兵,难不成要我去平叛?”

  他原本的算计是,借流民的乱子逼熊廷弼来大同。

  到时候让流民消耗熊廷弼的兵力,再借着代王的势力向熊廷弼施压,逼他承认自己“大同总兵”的地位,甚至默许自己虚报军饷、私占田产的事。

  可熊廷弼迟迟不来,流民的怨气却越来越重,再拖下去,恐怕会失控。

  刘振邦走到藤椅旁,俯身在王威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岳丈放心,咱们不用真平叛。”

  “明面上,您派一队兵去左云,摆出要‘弹压乱民’的样子。

  暗地里,让弟兄们把流民的粮草断了,再跟他们说,县衙的粮仓里囤着粮,大同府的官库里还有银子。

  只要他们敢去抢,就能活下去。”

  王威的扇子停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断了他们的粮?让他们去抢县衙?这不是把事情闹得更大吗?”

  “闹大才好!”

  刘振邦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狡诈。

  “流民抢了县衙,再闹到大同府城下,朝廷肯定会慌。

  到时候,他们只会催熊廷弼来大同平叛,绝不会怪到岳丈头上。

  毕竟您已经‘派兵弹压’了,是乱民太凶,您的人不够用。”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声音更轻:

  “等熊廷弼来了,他得先对付流民,哪有精力查您的事?

  而您呢,正好借着‘平叛’的名义,做两件事:

  一是虚报伤亡,把您这些年私吞军饷、多占编制的亏空,都算在‘平叛损失’里,到时候朝廷只会拨款抚恤,不会追究。

  二是借着弹压流民,把那些不服您的卫所将领,要么安个‘通匪’的罪名办了,要么让他们在乱军中‘战死’,这样大同的兵权,就彻底在您手里了。”

  “虚报伤亡?”

  王威的眼睛猛地亮了。

  这法子,跟粮官“火龙烧仓”简直如出一辙!

  粮官把粮仓烧了,是为了掩盖粮食被倒卖的亏空。

  他借着平叛报伤亡,就是为了掩盖私吞军饷、多占编制的罪证!

  到时候,死无对证,朝廷就算怀疑,也拿不出证据。

  “还有代王那边。”

  刘振邦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补了一句。

  “您前阵子把城南的二十顷良田、还有西街的三家绸缎庄都送给了代王,代王收了您的好处,能不帮您说话?

  熊廷弼就算想查您,也得掂量掂量。

  代王是宗室亲王,他动您,就是打代王的脸,朝廷能容他?”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王威的顾虑。

  他坐直身子,拿起小几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烦躁一扫而空,只剩下算计的兴奋:

  “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把碗重重放在小几上,语气斩钉截铁。

  “你现在就去安排:

  第一,让左云县的弟兄断了流民的粮。

  第二,派人去跟流民传话,就说县衙有粮。

  第三,调五百家丁去左云,摆出弹压的样子,记住,别真动手,只要把动静闹大就行!”

  “岳丈放心,小婿这就去办!”

  刘振邦躬身行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只要乱局起来,岳丈就能借势坐稳大同总兵的位置,他这个女婿,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看着刘振邦匆匆离去的背影,王威重新躺回藤椅,手里的扇子又摇了起来。

  希望

  局势真能似他推演的一般罢。

  另外一边。

  左云县。

  县衙的朱漆大门紧闭着。

  正堂内。

  县令郭广瘫坐在公案后的官椅上,青色的官袍皱巴巴的,领口沾着汗渍和灰尘,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了几缕头发下来,贴在满是油汗的额头上。

  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是王威的亲信刘振邦今早派人送来的话:

  “流民若乱,勿阻,只需闭衙待援。”

  “勿阻……待援……”

  郭广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绝望。

  他刚从后衙的角楼下来,亲眼看到县衙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聚着数千流民。

  有些年轻力壮的,手里握着木棍、锄头,眼神里满是被饥饿逼出来的凶光。

  更让他心惊的是,人群里有几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正拿着木刀木枪,教流民们列阵、挥砍。

  那是刘振邦的人,是王威特意派来“训练”流民的。

  “这哪里是流民,这是要反啊!”

  郭广猛地把纸条拍在公案上,声音带着哭腔。

  他当左云县令三年,虽算不上清官,却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现在,他却成了王威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王威要借流民的乱子逼熊廷弼来大同,而他这个县令,要么跟着背“治县无方”的罪名,要么被乱民冲进来砍了脑袋,没有第三条路。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

  上个月,他偷偷派人去宣府给熊廷弼送过信,想揭发王威克扣赈济粮、暗中挑动流民的事,可信刚送出左云县,就被王威的人截了下来。

  第二天,王威的亲信就拿着他三年前贪墨赋税的账册,在他面前晃了晃,只说了一句“郭县令,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就彻底怂了。

  王威是大同副总兵,掌着兵权,又有代王撑腰,捏死他这个小小的县令,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听孙传庭和徐光启的话……”

  郭广双手抓着头发,悔得肠子都青了。

  去年秋收后,孙传庭和徐光启带着番薯种来左云县推广,说这作物耐旱高产,哪怕是灾年也能有收成,还手把手教农户怎么种。

  可当时王威派人来传话,说“番薯乃外邦之物,不宜在大同推广”。

  他怕得罪王威,就找了个“农户不愿种”的由头,把孙传庭和徐光启打发走了,那些番薯种,最后都烂在了县衙的库房里。

  前几天他去大同府城办事,路过大同县时看到。

  那里的田埂上种满了番薯,藤蔓爬得满地都是,农户们正忙着挖番薯。

  大同县令跟他说,今年虽遇旱灾,粟米减产了七成,可番薯收了不少,足够百姓过冬,连流民都少了大半。

  当时他还嗤之以鼻,觉得大同县令是在讨好熊廷弼,现在才明白,自己才是那个短视的蠢货。

  “县尊老爷!县尊老爷!不好了!”

  就在这时。

  一个衙役慌慌张张地冲进正堂,脸色惨白。

  “流民……流民开始撞门了!还喊着‘开仓放粮’,不然就烧了县衙!”

  郭广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跑到大门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看。

  只见县衙大门外,流民们正举着木棍、石头,疯狂地撞击着门板,“砰砰”声直响。

  人群里,刘振邦的那几个亲信正大声喊着:

  “郭广藏着粮食不给咱们!冲进去!杀了他!抢粮仓!”

  “别撞了!别撞了!”

  郭广下意识地喊出声,可他的声音被外面的喧闹淹没了。

  他知道,粮仓里根本没多少粮。

  大部分赈济粮都被王威克扣走了,剩下的一点,也被他贪墨了一部分,现在粮仓里,只有几百石发霉的粟米,根本不够流民塞牙缝的。

  “百姓只要吃得饱,谁愿意造反啊……”

  郭广无力地靠在墙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刚上任时,左云县虽不富裕,可百姓们还能勉强糊口,街上没有这么多流民。

  可今年旱灾一来,粟米减产,他不仅没想着救灾,反而跟着王威克扣粮饷、催收辽饷,把百姓逼到了绝路。

  现在,流民们活不下去了,要造反了,而他这个县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轰隆~”

  左云县衙的朱漆木门被流民撞得粉碎,断裂的木梁带着木屑飞射开来。

  成千上万的流民像决堤的洪水,举着木棍、锄头、甚至削尖的竹片,嘶吼着冲进县衙大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饥饿与疯狂。

  “都住手!抢粮食就好,不许杀人!”

  刘振邦的三个亲信挤在人群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高举着腰牌,声嘶力竭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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