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677节

  “太祖年间,两淮盐税最高时达四百余万两。

  万历初年,也有三百余万两。

  如今袁世振推行纲运法,盐税却只剩百余万两,这中间的差额,去哪了?”

  阶下的方从哲闻言,眼神骤然闪烁了一下。

  袁世振的纲运法,背后牵扯着两淮盐商的利益,牵扯着许多以此谋生的人。

  叶向高则是眉头紧皱,面露忧色。

  他早就知道纲运法的弊端:

  袁世振将盐引承包给少数盐商,允许其垄断盐业,盐商则暗中贿赂官员,将盐税压低,导致国库收入锐减。

  可盐商势力盘根错节,连宫中的一些太监都收了好处,他几次想上奏整顿,都因顾忌利益集团而搁置。

  如今陛下突然提起,怕是要动真格了。

  朱由校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未点破。

  他只是淡淡说道:“纲运法推行三年,盐税不增反降,必有蹊跷。

  此事,众卿可先留心,日后再议。”

  说罢,他便转回正题,针对漕运、九边、江南水灾下达旨意:

  “漕运堤坝,令工部调派五千工匠,联合地方民夫,五日内务必疏通。

  大同的粮草,暂从宣府调拨,令熊廷弼派军护送。

  江南克扣赈济粮的官绅,令巡按从严查办,抄没家产,补充赈济。”

  “臣等遵旨!”

  百官齐齐躬身应下,心里却都记着陛下刚才提起的盐税之事。

  御门听政结束后,朱由校乘上帝辇返回琼华岛。

  “陛下,广寒殿到了。”

  魏朝轻声提醒,撩开车帘。

  一股带着荷香的凉风涌进来,驱散了帝辇内的暑气。

  朱由校起身下车,目光扫过殿外侍立的大汉将军,脚步未停,径直往偏殿走去。

  他已让人传了口谕,召户部尚书李长庚与成国公朱承宗来此议事。

  刚进偏殿,魏朝便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

  “皇爷,方才在皇极门,皇爷说要试点整顿盐政,不知可有具体方向?

  若是贸然动两淮,那些盐商背后的官员怕是要跳出来闹事。”

  盐政之事关乎根本。

  魏朝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担心改革过于深入了,动摇国本。

  朱由校走到案前坐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闹事才好。

  朕就是要看看,这纲运法背后,到底盘着多少蛀虫。

  先让他们慌几日,看看谁会替盐商说话,谁会暗中通风报信,把这些人都记下来,日后一并清算。”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务实。

  “至于试点,两淮水太深,得选盐商势力弱些,官员牵扯也少些的地方来做试点,整顿起来阻力小,等摸索出法子,再回头收拾两淮。”

  魏朝听此言,将心放了下去,恭维道:

  “陛下英明!”

  朱由校坐定未久,殿外传来脚步声。

  在前面的是李长庚,这位户部尚书眼下的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走起路来脚步都有些虚浮。

  这几日为了江南水灾的赈济粮和漕运堵塞的事,他几乎没合过眼,连饭都顾不上吃,整个人瘦了一圈。

  跟在他身后的是朱承宗,成国公的朝服穿在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

  “臣李长庚、朱承宗,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两人撩袍跪倒,声音里,李长庚带着几分疲惫,朱承宗则透着沉稳。

  “起来吧,赐座。”

  朱由校摆了摆手,示意魏朝给两人倒茶。

  待两人坐下,他才开门见山:

  “今日召你们来,是为盐政之事。

  上午御门听政,朕提了一句两淮盐税,你们该明白,朕不是随口说说。”

  李长庚闻言,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苦笑道:

  “陛下,两淮盐政的烂摊子,臣早有耳闻,只是……”

  他话未说完,便叹了口气。

  户部管着天下财赋,两淮盐税一年才百万两,他比谁都急,可盐政牵扯太多,他一个户部尚书,根本动不了。

  朱承宗则皱起眉头,沉声道:

  “陛下,两淮盐商与地方官员勾结多年,听说连漕运、卫所都有牵扯,若是动他们,怕是会引发连锁反应。”

  他作为勋贵,对官商勾结的门道虽不如文臣清楚,却也知道那些盐商手里有钱有势,绝非易与之辈。

  朱由校冷笑一声,将案上的《两淮盐税册》扔到两人面前:

  “你们自己看!

  袁世振万历四十五年立纲运法,说要十年疏清积引,结果到现在,积引积压超过两百万引!

  怕是十年之后,情况更加糟糕!

  边商纳了粮、内商缴了银,拿着盐引却支不到盐,最后只能把引票贱卖给囤户,要么花高价‘买补’,多少商人因此破产?”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语气陡然加重:

  “再看灶户!朝廷定了额,他们得按数缴盐,可‘浮课’一层叠一层,官给的工本银连买盐种都不够!

  万历年间,还能缴三十七点三万引,不足额定的百分之五十三。

  到了天启,灶户逃的逃、死的死,正盐产量骤降,商人只能更依赖‘买补’。

  这是恶性循环!”

  李长庚拿起盐税册,看向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脸色愈发难看。

  朱承宗虽不懂盐政细节,却也听明白了。

  纲运法看似规整,实则是把盐业垄断权给了盐商,官商勾结压榨灶户、商人,最后亏的是国库。

  “私盐呢?”

  朱由校的目光扫过两人,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正盐产量不够,盐商又哄抬盐价,百姓只能买私盐!

  现在两淮的私盐,比官盐还多!

  官盐销量锐减,盐税自然收不上来。

  朕查过太祖年间的盐税,两淮一年能收四百多万两。

  万历初年,也有三百多万两!

  如今倒好,一年快连一百万两都不到乐!”

  说到这里,朱由校猛地攥紧拳头。

  之前江南的镇守太监有密折传来,说两淮最大的盐商每年获利数百万两,还偷偷给袁世振等人分红。

  这些人吃肉也就罢了,连骨头都要啃得一干二净!

  简直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那都是朕的钱!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

  朱由校的声音冷得像冰。

  “盐商垄断盐业,官员包庇纵容,灶户民不聊生,商人破产流亡,最后国库空虚,百姓吃不起盐。

  这纲运法,哪里是疏销积引,分明是养肥了一群蛀虫!”

  李长庚听得浑身一颤,连忙起身跪倒:

  “陛下,臣失职!未能查清两淮盐政弊端,致使国库受损,请陛下降罪!”

  户部对盐税负有监管之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难辞其咎。

  朱由校抬手摆了摆,语气和缓了些许:

  “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过错。

  眼下江南水灾未平,两淮盐场早晚要受波及,这正是推新盐政的时机,追究既往无用,解决问题才是根本。”

  李长庚刚直起身的膝盖还带着几分凉意,闻言不禁抬头看向朱由校,眼底的愧疚渐渐被疑惑取代。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盐政积弊多年,尤其是两淮一带,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陛下打算从何处破局?”

  他心里原以为会从浙江入手,或是从靠近京师的长芦盐区试手,却没料到朱由校接下来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从山东试点。”

  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让李长庚与朱承宗都微微一怔。

  朱承宗率先反应过来,眉头微蹙:

  “陛下,山东刚经徐鸿儒之乱,民生尚未完全恢复,此时推行新盐政,会不会……”

  他话未说完,却见朱由校摆了摆手,显然早有考量。

  朱由校走到案前,缓缓说道:

  “选定山东作为试点,好处有二。”

  “其一,徐鸿儒叛乱时,登莱盐商多有勾结乱军者,事后被抄家问罪的不在少数。

  剩下的也多是惊弓之鸟,再无往日垄断盐利的底气,地方士绅也因平叛时被征调粮草,元气未复,抵抗新政策的能力远不如两淮。

  其二,山东盐政历来依附两淮,没有形成独立的利益集团,盐引流通、灶户管理都相对简单,即便试点中出了差错,也容易调整,不会像两淮那样一乱便牵动全局。”

  李长庚眼中渐渐亮了起来:

  “陛下英明!臣之前只想着从易处入手,却没料到山东乱后正是‘破而后立’的良机。

  既无盘根错节的势力阻挠,又能借着平叛后的余威推行新法,待总结出经验,再推广到两淮,便能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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