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年间,两淮盐税最高时达四百余万两。
万历初年,也有三百余万两。
如今袁世振推行纲运法,盐税却只剩百余万两,这中间的差额,去哪了?”
阶下的方从哲闻言,眼神骤然闪烁了一下。
袁世振的纲运法,背后牵扯着两淮盐商的利益,牵扯着许多以此谋生的人。
叶向高则是眉头紧皱,面露忧色。
他早就知道纲运法的弊端:
袁世振将盐引承包给少数盐商,允许其垄断盐业,盐商则暗中贿赂官员,将盐税压低,导致国库收入锐减。
可盐商势力盘根错节,连宫中的一些太监都收了好处,他几次想上奏整顿,都因顾忌利益集团而搁置。
如今陛下突然提起,怕是要动真格了。
朱由校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未点破。
他只是淡淡说道:“纲运法推行三年,盐税不增反降,必有蹊跷。
此事,众卿可先留心,日后再议。”
说罢,他便转回正题,针对漕运、九边、江南水灾下达旨意:
“漕运堤坝,令工部调派五千工匠,联合地方民夫,五日内务必疏通。
大同的粮草,暂从宣府调拨,令熊廷弼派军护送。
江南克扣赈济粮的官绅,令巡按从严查办,抄没家产,补充赈济。”
“臣等遵旨!”
百官齐齐躬身应下,心里却都记着陛下刚才提起的盐税之事。
御门听政结束后,朱由校乘上帝辇返回琼华岛。
“陛下,广寒殿到了。”
魏朝轻声提醒,撩开车帘。
一股带着荷香的凉风涌进来,驱散了帝辇内的暑气。
朱由校起身下车,目光扫过殿外侍立的大汉将军,脚步未停,径直往偏殿走去。
他已让人传了口谕,召户部尚书李长庚与成国公朱承宗来此议事。
刚进偏殿,魏朝便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
“皇爷,方才在皇极门,皇爷说要试点整顿盐政,不知可有具体方向?
若是贸然动两淮,那些盐商背后的官员怕是要跳出来闹事。”
盐政之事关乎根本。
魏朝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担心改革过于深入了,动摇国本。
朱由校走到案前坐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闹事才好。
朕就是要看看,这纲运法背后,到底盘着多少蛀虫。
先让他们慌几日,看看谁会替盐商说话,谁会暗中通风报信,把这些人都记下来,日后一并清算。”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务实。
“至于试点,两淮水太深,得选盐商势力弱些,官员牵扯也少些的地方来做试点,整顿起来阻力小,等摸索出法子,再回头收拾两淮。”
魏朝听此言,将心放了下去,恭维道:
“陛下英明!”
朱由校坐定未久,殿外传来脚步声。
在前面的是李长庚,这位户部尚书眼下的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走起路来脚步都有些虚浮。
这几日为了江南水灾的赈济粮和漕运堵塞的事,他几乎没合过眼,连饭都顾不上吃,整个人瘦了一圈。
跟在他身后的是朱承宗,成国公的朝服穿在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
“臣李长庚、朱承宗,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两人撩袍跪倒,声音里,李长庚带着几分疲惫,朱承宗则透着沉稳。
“起来吧,赐座。”
朱由校摆了摆手,示意魏朝给两人倒茶。
待两人坐下,他才开门见山:
“今日召你们来,是为盐政之事。
上午御门听政,朕提了一句两淮盐税,你们该明白,朕不是随口说说。”
李长庚闻言,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苦笑道:
“陛下,两淮盐政的烂摊子,臣早有耳闻,只是……”
他话未说完,便叹了口气。
户部管着天下财赋,两淮盐税一年才百万两,他比谁都急,可盐政牵扯太多,他一个户部尚书,根本动不了。
朱承宗则皱起眉头,沉声道:
“陛下,两淮盐商与地方官员勾结多年,听说连漕运、卫所都有牵扯,若是动他们,怕是会引发连锁反应。”
他作为勋贵,对官商勾结的门道虽不如文臣清楚,却也知道那些盐商手里有钱有势,绝非易与之辈。
朱由校冷笑一声,将案上的《两淮盐税册》扔到两人面前:
“你们自己看!
袁世振万历四十五年立纲运法,说要十年疏清积引,结果到现在,积引积压超过两百万引!
怕是十年之后,情况更加糟糕!
边商纳了粮、内商缴了银,拿着盐引却支不到盐,最后只能把引票贱卖给囤户,要么花高价‘买补’,多少商人因此破产?”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语气陡然加重:
“再看灶户!朝廷定了额,他们得按数缴盐,可‘浮课’一层叠一层,官给的工本银连买盐种都不够!
万历年间,还能缴三十七点三万引,不足额定的百分之五十三。
到了天启,灶户逃的逃、死的死,正盐产量骤降,商人只能更依赖‘买补’。
这是恶性循环!”
李长庚拿起盐税册,看向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脸色愈发难看。
朱承宗虽不懂盐政细节,却也听明白了。
纲运法看似规整,实则是把盐业垄断权给了盐商,官商勾结压榨灶户、商人,最后亏的是国库。
“私盐呢?”
朱由校的目光扫过两人,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正盐产量不够,盐商又哄抬盐价,百姓只能买私盐!
现在两淮的私盐,比官盐还多!
官盐销量锐减,盐税自然收不上来。
朕查过太祖年间的盐税,两淮一年能收四百多万两。
万历初年,也有三百多万两!
如今倒好,一年快连一百万两都不到乐!”
说到这里,朱由校猛地攥紧拳头。
之前江南的镇守太监有密折传来,说两淮最大的盐商每年获利数百万两,还偷偷给袁世振等人分红。
这些人吃肉也就罢了,连骨头都要啃得一干二净!
简直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那都是朕的钱!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
朱由校的声音冷得像冰。
“盐商垄断盐业,官员包庇纵容,灶户民不聊生,商人破产流亡,最后国库空虚,百姓吃不起盐。
这纲运法,哪里是疏销积引,分明是养肥了一群蛀虫!”
李长庚听得浑身一颤,连忙起身跪倒:
“陛下,臣失职!未能查清两淮盐政弊端,致使国库受损,请陛下降罪!”
户部对盐税负有监管之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难辞其咎。
朱由校抬手摆了摆,语气和缓了些许:
“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过错。
眼下江南水灾未平,两淮盐场早晚要受波及,这正是推新盐政的时机,追究既往无用,解决问题才是根本。”
李长庚刚直起身的膝盖还带着几分凉意,闻言不禁抬头看向朱由校,眼底的愧疚渐渐被疑惑取代。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盐政积弊多年,尤其是两淮一带,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陛下打算从何处破局?”
他心里原以为会从浙江入手,或是从靠近京师的长芦盐区试手,却没料到朱由校接下来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从山东试点。”
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让李长庚与朱承宗都微微一怔。
朱承宗率先反应过来,眉头微蹙:
“陛下,山东刚经徐鸿儒之乱,民生尚未完全恢复,此时推行新盐政,会不会……”
他话未说完,却见朱由校摆了摆手,显然早有考量。
朱由校走到案前,缓缓说道:
“选定山东作为试点,好处有二。”
“其一,徐鸿儒叛乱时,登莱盐商多有勾结乱军者,事后被抄家问罪的不在少数。
剩下的也多是惊弓之鸟,再无往日垄断盐利的底气,地方士绅也因平叛时被征调粮草,元气未复,抵抗新政策的能力远不如两淮。
其二,山东盐政历来依附两淮,没有形成独立的利益集团,盐引流通、灶户管理都相对简单,即便试点中出了差错,也容易调整,不会像两淮那样一乱便牵动全局。”
李长庚眼中渐渐亮了起来:
“陛下英明!臣之前只想着从易处入手,却没料到山东乱后正是‘破而后立’的良机。
既无盘根错节的势力阻挠,又能借着平叛后的余威推行新法,待总结出经验,再推广到两淮,便能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