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侧头望去,能看到外间传来的细碎光影里,几个宫女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
其中一个捧着温水的宫女见他醒了,连忙放轻脚步,低声道:
“陛下醒了?
皇后娘娘寅时末便起了,说去偏殿看皇长子,临走前吩咐奴婢,等陛下醒了就传早膳。”
朱由校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坐起身,目光扫过床榻边。
张嫣昨夜换下的凤鞋还摆在那里,绣着凤纹的鞋尖微微向内撇,想来她今早起身时,腿脚定是又酸了。
朱由校嘴角弯了弯,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伺候朕梳洗。”
朱由校掀开锦被,宫人连忙上前,捧着温水、面巾上前。
梳洗过后,他换上一身月白常服,腰间系着赤玉带,头戴善翼冠。
早膳早已备好,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简单用过早膳,朱由校便乘上帝辇,朝着琼华岛的广寒殿去。
太液池的晨雾还未散尽,碧绿的荷叶上滚着露珠,偶尔有蜻蜓点水而过,激起一圈圈涟漪。
帝辇行在九曲桥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声音被雾气裹着,显得格外轻缓。
朱由校撩开车帘,望着池中的荷花,心里却已在盘算今日的政事。
刚到广寒殿坐下,殿外便传来脚步声。
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双手捧着一个黑色漆盒,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臣骆思恭,参见陛下。
今日的密报已整理妥当,请陛下过目。”
他的声音低沉而恭敬,头始终低着,不敢直视朱由校的目光。
锦衣卫的密报多涉隐秘,每次呈递,他都格外谨慎。
朱由校抬手示意:
“呈上来。”
骆思恭将漆盒放在案上,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叠放着十几份密报,每份都用印泥封了口,右上角标注着来源:
江南、大同、山东、天津……
朱由校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目光扫过开头的“山东曲阜急报”,脸色便微微一顿。
展开密报,一行字迹映入眼帘:
“七月初一寅时,衍圣公孔尚贤薨逝,享年七十有八。
衍圣公府已闭府治丧,府内诸生暂无异动。”
朱由校捏着信纸的手指顿了顿,随即缓缓舒了口气。
像是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殿外的太液池,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去年山东的乱局。
徐鸿儒的闻香教起义席卷山东,曲阜作为孔圣人故里,本应是安稳之地,却偏偏被乱军波及,衍圣公府的子弟死的死、逃的逃,连原定的继承人孔胤植,都在乱军中殒命。
自那时起,孔尚贤便一直吊着一口气,数次派府中长史进宫,恳请皇帝立新任衍圣公。
他怕自己一死,衍圣公府群龙无首,再难维持往日的体面。
可朱由校却一直拖着,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只说“待山东局势平定,再议此事”。
旁人只当他是忙于平叛,无暇顾及,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拖”字背后,藏着怎样的考量。
衍圣公府传承千年,靠着“孔圣人后裔”的名头,在朝野间有着特殊的分量。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要给衍圣公几分薄面,甚至允许其干预地方政务,有时连朝中大臣议事,都要引“圣人之言”来佐证。
朱由校登基以来,一直想收拢皇权,将朝堂、地方、宗室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自然容不得一个衍圣公府借着“圣人”的名头,对皇权指手画脚。
孔尚贤活着一日,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曲阜的儒生、朝中的文官、甚至地方的豪强,都等着陛下立新任衍圣公,好借着这层关系攀附。
可一旦孔尚贤死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没有了“现任衍圣公”的牵制,他便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衍圣公府:
要么从孔氏旁支中选一个听话的子弟继任,让衍圣公府彻底沦为皇权的附庸。
要么干脆削弱衍圣公的职权,只保留其“圣人后裔”的虚名,不让其再插手任何政务。
“圣人嘛。”
朱由校轻声呢喃,语气里带着几分清醒。
“供在庙里,受百姓香火,便是最好的归宿。
若是有人想借着‘圣人’的名头,来管朕的朝政、议朕的家事,便是孔圣人亲来,也得靠边站。”
骆思恭站在一旁,听着陛下的低语,心里暗自心惊。
他虽不知陛下为何对衍圣公府如此态度,却能感受到皇帝的态度。
他连忙躬身道:“陛下,孔尚贤薨逝之事,是否需即刻传旨曲阜,安抚府中诸人?”
朱由校收回目光,拿起朱笔,在密报上批下“知道了”三个字,随即抬头道:
“传朕的旨意,令山东巡抚即刻派人前往曲阜,监督衍圣公府治丧,不许私自立嗣。
另外,让锦衣卫去查,孔氏旁支中,有哪些子弟品行端正、无结党营私之举,列个名单呈上来。”
“臣遵旨!”
骆思恭连忙应下,心里已然明白。
陛下这是要亲自挑选新任衍圣公,彻底掌控衍圣公府。
朱由校将密报放回漆盒,眼神闪烁。
孔尚贤的死,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还要整顿大同的兵权,稳定江南的水灾,甚至还要应对海疆的海盗……
皇权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格外平静。
捏着衍圣公薨逝的密报,他清晰地感受到,皇权的缰绳,正一点点被他攥紧。
这天下.
是朱家的天下!
更是他的天下!
任何试图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势力,无论是宗室亲王,还是圣人后裔,都必须臣服于他的意志。
第452章 盐税试点,鲁地破局
广寒殿内的晨雾尚未散尽,朱由校已将剩下的锦衣卫密报逐一翻阅完毕。
此时,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
“启禀陛下,辰时已到,请陛下前往皇极门御门听政。”
朱由校整理了一下明黄常服的衣襟,起身乘上帝辇。
帝辇行过长长的宫道,沿途的侍卫、太监皆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喘。
今日御门听政,关乎漕运、九边、江南三大要事,满朝文武都清楚,陛下定要拿出个章程来。
皇极门广场上,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
文官身着绯色、青色官袍,立于左侧。
武官穿着铠甲,佩着刀剑,立于右侧。
内阁首辅方从哲、次辅刘一燝、群辅叶向高等人站在最前排,皆是神色凝重。
见帝辇到来,百官齐齐躬身:“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走上皇极门的御座,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声音沉稳:
“众卿平身。今日议事,先议漕运、九边、江南水灾三件事。”
话音刚落,群辅李汝华便出列躬身:
“陛下,漕运因江南水灾堵塞已逾半月,京师粮价腾贵。
臣已令漕运总督疏通河道,可苏州至扬州段的堤坝损毁严重,需征调民夫修缮,至少还需十日才能通航。”
朱由校点了点头。
“江南水灾呢?”
朱由校又问。
“陛下,户部已将赈济粮分发至各府县,然苏州、松江一带仍有流民聚集,皆因当地官绅克扣粮米,臣正派人核查,不日便有结果。”
阶下的群臣顿时议论起来:
有的说应先修漕运堤坝,确保粮草通行。
有的说该先治苏州官绅,安抚流民。
还有的武官建议加强大同的兵力,防备王威生乱。
吵吵嚷嚷了近半个时辰,仍未达成一致。
朱由校坐在御座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群臣争论。
待议论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却不似方才那般温和:
“漕运要修,流民要安抚,九边要防备,这些都是急事。
但朕今日,倒想提一件‘不急’的事。
盐税。”
此言一出,阶下顿时安静下来。
百官皆面露诧异,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提起盐税。
朱由校的目光落在户部尚书身上:“李卿,去年两淮盐税入国库多少?”
李长庚愣了一下,连忙答道:“回陛下,去年两淮盐税共一百零三万两。”
“一百零三万两。”
朱由校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